“倒也不是,其实明年一月再去京城也来得及。这地方神医的名声有点出乎我的预料,我担心师父追过来……”
“意思是只要赶快离开这里就可以了么?”
“这样说也不算错。”
“那肖弟先和我一起赚些银子行吗?到时我和肖弟五五分。”江小天神秘兮兮地四下张望一番,凑过来低语道,“我本来是打算把蒋府宝贝儿卖了换点盘缠用的。所以现在手上有点拮据。”
肖凉一听毫不掩饰露出嫌恶表情,道:“江兄,好歹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情?”
“那就依肖弟的,今天走。”江小天不接肖凉话茬,从腰间掏出块白布,糕点一并包了收好。
他又招呼蒋府的丫鬟过来:“帮忙再来三盘这点心好么?好吃得紧。”转回身来道:“这桂花糕确实不错,我要带着在路上吃。”
他拉直了脖子东张西望,夸张一叹:“没人闹事,不好玩。”
背后传来句轻飘飘的声音:“小天是想看蒋府的热闹么?”
一年轻人手持折扇潇洒微摇,乌发松散挽结披着,弯弯桃花眼略带三分笑意。赤红的锦衣华服,下摆拿黑线勾勒个图样出来,那人再套件薄的同色纱衣,光线筛了大半,只教那图案遮得若隐若现。这样式瞧上去繁繁复复,模样不像平常的松菊梅竹形状,中间稠密,四周向外扩展越发稀疏,但似乎有着某种规律,又一时想不出到底是个什么。
肖凉不禁把头挪了几寸,想看个真切。
那人忽地把外衣拂开将里面图样全然露了,轻道:“墨色牡丹,算是飞宇的小小嗜好罢了。”话是对着肖凉说的。
肖凉这才意识到自己直盯着那人衣服觑看,方敛了神起身行礼:“在下肖凉,刚才多有失礼。”
对方笑着收了扇子,指尖巧勾攒在手里,拱手道:“神医笑话了。在下朱飞宇。”鬓旁几缕黑发趁机滑落出个极弯的弧。
果然是个芝兰玉树、清新俊逸的美男子了。
江小天满脸欢喜,只道:“你来啦。”
朱飞宇把江小天唤作“小天”,大概算作熟人了。他也不拘礼,坐下说道:“我晓得你找我一定别无他事,被狗咬伤也算世上少有。”
他两眼仔细打量江小天脸色,复而低头一一抹开扇骨,嘴角抿笑道:“中毒了……这倒是出好戏。”他假意摇头晃脑,“偷鸡不成蚀把米。”
“嘁!”江小天不以为然挥挥手,“我还以为你来了是要看蒋府的笑话,结果是看我的。”
“哈哈哈哈……”朱飞宇摇着乌黑的扇,“蒋府的笑话还不容易看么,你的确实难得瞧见。”
“那你看够了吗?搞快给我单生意。”江小天勾了勾手腕。
“你倒有话直说。上次的人情还没还我呢,这次可又欠上了。”
“两次一起还,快给快给!”
朱飞宇把头转向肖凉,询问道:“神医同行么?”
肖凉心想这应该就是江小天说的赚钱事儿了,本想推脱,只是目视了那双会言语的桃花眼睛,想说的全抛在了脑后,像是怕得罪他似的,连忙应了。
三人即刻离席换地细说。
朱飞宇引着来到湖畔一清净酒肆,店小二见了招呼“朱少爷”,朱飞宇略略点头示意。他仿佛是这里熟客,小二直径往三楼雅间里请。
点过菜,朱飞宇道:“既然肖神医是小天的朋友,我本身也没什么可遮掩的,这里一并说了。”
朱飞宇与蒋府众同是江南人士,家中做的绸缎生意,族谱可查有一百多年历史。早些年岁主要精力全放经商上,而后信誉渐渐累积,走南闯北上下有些老雇主顾客叫着帮忙捎物品或是传话,久而久之又是一条财路。
“从我曾祖父的曾祖父再往上的辈分开始,少于一百两的事情就绝不会接了。”
指的是银子。
知道得多,却缄口不提。一说是极好的声誉了,二说后来也有了定要撬开朱家人嘴巴的丑事。至此朱家在世之人,皆是练成了武林的个中好手。三说经商的脑子就是好使,既然自己有了本事,再找些用的上功夫的活不是水到渠成么。
“哈哈,后来就变成了杀人放火查人隐私的龌龊勾搭。本来的绸缎生意倒成了幌子。有点意思。”
外面都传,朱家要么不接里单生意,一接必定事成。外单即是普通绸缎生意了。
江小天道:“肖弟你不知道,外面一提朱少爷就指他,姓朱的多少人,他自己给独占了。”
“哎,也就这么几十年。等我儿子长大了,他才是朱少爷,我就成了朱老爷。”
“你老子这次真让你出来单干?”
“他就这种人……”
江小天不能喝酒,肖凉昨日喝多了今日再不想喝,朱飞宇一人自斟自饮:“平时嫌你这儿啊那儿啊的都不合他心意,从不当面称赞,背后尽说你好话。”
“不错,长辈都这样。”
“是啊。你说指不定哪次生意做着做着我就没了,他会怎样?”
“你家的事情,我不说。”
“他也不给我弄个媳妇儿,小心朱家从此断后。”
“嘿,搞不好他就认定你死不了了。”
“你这话我爱听。”
“我尽捡你喜欢的话讲给你听。”
“神医是哪里人?”
“肖某自小被师父收养,住在黑山谷学习医术。”
“呵呵,这名字霸气。”
“这我听说过,”朱飞宇道,“好像是在西边吧?虽然巴蜀一片蛮荒,但难得黑山谷是个世外桃源。”
“朱少爷说得不错。谷里的确四季分明,极其适合修身养性。但巴蜀也并不是全然萧条景象。都是世人谬传罢了。”
“肖弟说话太过客气,大家都是朋友,何须少爷来少爷去的相称,既然小天叫我飞宇,你也叫我飞宇就是了。”但若按这个理怎么能称肖凉为“肖弟”?乱七八糟的辈分,年轻人同辈间大多不在意这个。
“喂,我从来没叫你什么飞宇,我叫的都是猪飞宇。”
“朱飞宇,猪飞宇,嘴巴里面喊出来都一个声音,我听不出有什么区别。”
“你刚才还叫肖弟神医,我听得真真切切。”
“我听说他是黑山谷来的,自然要改口称得亲切些了。”朱飞宇毫无羞愧颜色,举杯喝酒。
“黑山谷到底什么来头?我也只听我家门客提到过,好像很忌讳的样子。”江小天转头看向肖凉,“肖弟,能说说么。”
肖凉在谷里不认为那是个什么厉害地方,整个谷不过师父和他两人,连打扫做饭的丫头也没有。平日就是与师父学医,间或出谷进村问诊。虽没见过江湖什么样,但阅了些书籍,也隐隐约约觉得师父厉害得很。
一次师徒上山采药,肖凉脚下一滑就朝沟里滚,当时四周草木丛生,他又是与师父分头采药。只感觉自己滚了很长时间,手边也无可抓扯的藤蔓,大约要滚到沟底才会停住了。这样想着脑后随即传来一阵剧痛立刻昏了过去。再醒来是满目星空,周围双双幽绿狼眼。肖凉正是左右无助,不料黑黢黢草丛外突然现出一白色飘逸之人,足尖轻点就朝自己飞来,同时射出几星银光,饿狼皆悲嚎而死,命大未死成的也惨叫着跑开了。再眨眼师父已是搂住自己,满目忧色。
等到肖凉大些时候师父开始传他武功。可他总是练不下来,老觉得气不够用,一日练得狠了还会胸闷气短。先头师父还以为是疏于久练,并未在意,肖凉自小是个乖孩子,师父怎样安排就如何照做,师父是绝不会陷害自己的。如此坚持了几月仍是同样的情况,师父坐下好好为肖凉号了一脉,完了只叹气道:“你不适合这武功,别练了。”当时肖凉年岁尚小,一听这话只以为师父骂他无用,不愿把武功传他,登时眼泪就流了下来。师父瞧见亦是不忍,解释道:“你身子太过孱弱,我这武功确实与你不合。但你日后出去没个功夫难免受人欺负。我再教你其他防身的法子。”说完又是一叹,大概是可惜他一身造化了无后继之人。
于是肖凉学了暗器下毒之道,医武不分家,他倒是不缺针的了。武功不细谈,反观他的医术却是一点就通举一反三,闲暇时间又看了许多杂书,下山卖药顺手还考了个举人回来。
想到此处顿觉都怪自己当初多心去考什么举人。没有考上则罢,这下考中了心里念叨得厉害,一声不吭逃出谷来,师父到底是打算怎样自己了?要是落个逐出师门的下场,都只能算是活该,可这股倔劲儿像是阴魂不散的野鬼,说什么也想要去试上一试,还抱着侥幸想最后要是成功了,师父指不定会原谅自己。
他捡了些无关痛痒的梗概对江小天、朱飞宇说了。
朱飞宇摇摇扇子:“肖弟的师父必定就是陈鬼医了。”
陈鬼医乃是上一辈江湖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之典型人物。他一个高兴能免费给整村的人治病百天,一不乐意也可以半夜正门闯进对方家内大开杀戒。身形飘逸,行踪不明,性格更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黑山谷不是什么隐蔽山谷,江湖人人得知他隐居于此,都只得背路绕道而行,唯恐避之而不及。
他最神秘之处莫过于众人只知晓他个姓氏,加之他医术着实了得甚至盖过了自身武林前五的武艺,为了方便称呼便送了个名号称作“陈鬼医”。
“只知道个姓氏?连名字也不晓得么?”
“师父极不愿意别人提及他真名。”那理由实在开不了口。顽固程度甚至厉害到了只要一听说外人晓得了他名字,定要杀人灭口的地步。
三人又扯了几句文不对题的闲话。桌上好菜被风卷残云一番。
朱飞宇对江小天道:“还别说,这次生意就算你不主动找我,我也会来寻你。肖弟一起更是如虎添翼。”
然而具体什么内容却只字未提。只将事情定在了明日启程。
晚间肖凉替江小天施针解毒一次,三人就此各自回房歇息。
☆、四
四.
翌日清晨肖凉与江小天一道向蒋府辞行,滑稽无人认识江小天便是那日偷盗之徒。
朱飞宇先他二人一步在城门等着,显眼红衣背手站在那里。旁边过路的姑娘少不得侧目多看上几眼。他好像早已习惯这种受人注意的情况,侧头对身边一下人说着什么,那人手里还频频点头拿笔记下。
二人走近些听他嘴里吩咐:“……先不要理他,他要是不先给定金,那也不缺他这单生意。他非要闹就说我不在,反正我也真不在。”
他眼角瞥见江、肖过来,点头示意,接着道:“这几天你留意点小张,找个借口把他给我弄到前面去。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你先去忙吧。”
那人先向朱飞宇鞠躬,又向江小天、肖凉鞠一躬,便走远了。
朱飞宇笑笑不说多余话:“马车等着呢,走吧。”
肖凉本以为上车后朱飞宇会把生意内容说明一遭,结果不仅朱飞宇闭眼假寐,连江小天也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放空模样。他开始以为这是养精蓄锐,自己也不善言辞正合了心意。可观察他俩神色又不觉得是有放松,开口想询问江小天,后者只给他做个噤声的手势,复而指向车夫方向,他便懂了。
中午马夫停在路边买了炊饼递进来,江小天谢过接下,看也未多看一眼就抛了出去。三人吃喝只靠自己带的干粮。所幸江小天怀里揣有流水席上顺的糕点,他拿出来唇语说个“未雨绸缪”,分而食之。
肖凉以为那车夫会中途拔剑车内乱刺一气,于是一点不敢放松精神。到了午后江小天看他仍是严肃正襟危坐,低声道:“肖弟不必操心。安心休息。”
这才长出一气窝在角落里小憩。
车子走的官道,还算行得平坦。肖凉合眼睡了不知多久,在轻微的摇晃中感觉有人掀开了帘子,背着光朦朦胧胧看去依稀像是师父眉眼。他又不敢确定,只喃喃道:“师父?”那人不是肖凉想象中的愤怒,反倒有些娇宠的意味,笑说:“还要睡?快与我走。”说完拂袖而去。肖凉最怕师父强要将他带回谷去,又不能违抗师命,顾不得江小天和朱飞宇,急急跳下马车。不料下来即是谷内一处熟悉景象,此山坡位于黑山谷阴面,遍野开满了淡黄小花,雾气缭绕。师父就负手立在这黄花之中,一言不发。肖凉错愣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向前几步双膝一曲跪了下去,再喊声“师父”。他把头俯了些,鼻下登时窜入一股刺激气味,大惊,定睛一瞧,发现这黄色的花朵居然是麻醉用的羊踯躅,他眼巴巴抬头看向师父,只盼师父能说明个清楚,但师父沉默片刻,须臾转身进了雾中。肖凉急得要大喊师父,猛吸口气就被花粉呛得鼻中顿麻,整个面堂都是木的。这下他好像连怎样呼吸都忘记了,趴地上十指抠进泥土,张嘴急促地喘。他知道自己若是一直跪在这花群里只会吸入更多的气味被麻痹。但他又好像被钉在地上般丝毫动弹不得,干着急。气喘不上来,干脆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再有影像眼前是之前车内景物,江小天手搭自己肩头,关切道:“肖弟,不舒服?”
朱飞宇也睁眼看向这边。
肖凉花些功夫消化了刚才信息,看向外面仍是江南风景,叹口气道:“做了个古怪的梦。”
朱飞宇道:“前面就是集镇了,肖弟再休息会儿吧。”
师父无形的余威压迫仍在,身体倒是休息得足了。羊踯躅也不过是梦里虚幻景象。
等等,莫非梦里连嗅觉也可幻化?
江小天看肖凉是刚斜靠下去,又马上直起身来。在不大的空间内嗅来嗅去,还拿手拭摸角落。
事毕肖凉无声道:“有毒。”
挨到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撩起帘子已可远远瞧见前面果子镇城内灯火。
车夫却一个扬鞭将马车猛朝旁边树林驱赶。三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木头轮子离了大道往坡上滚,颠得摇摆不定。朱飞宇感到好笑,喊:“大妹子你朝哪儿赶?这样糊涂!难道急着会你家哥哥。”
“谁是你大妹子!”那车夫也不再掩饰,冲着朱飞宇嗔叫,果真是个女娃声音。
江小天道:“你就对别人姑娘家感兴趣。”
肖凉不解问:“飞宇怎么晓得这是姑娘?”
朱飞宇扯掉帘子,拿扇对着姑娘背后指指点点:“喏,头发梳这么漂亮,脖子后面白皙似雪,腰身这么纤细,”他扇子再往下三寸,“这儿也这么小巧圆润。”
“呸!淫贼!”
姑娘拔剑回顾,直把车盖削飞出去。
三人趁机跳散开来。
那姑娘因受不得朱飞宇侮辱,遂提前把车停靠了。
她也不犹豫,举剑对着朱飞宇就刺,压根没把江小天和肖凉放在眼里。肖凉自诩是个斯文人,本没有和女流打架的想法。江小天抱臂在前,也不像要上前掺一脚的样子。
朱飞宇把姑娘惹恼了,又不和她正面打斗。逗得姑娘四下乱窜,他还故意往江、肖这边跑,后者看着姑娘杀气腾腾提剑过来,各是从旁跳开。
“想跑?”姑娘掷个黑乎乎的球,就地炸开。一团紫雾立即将三人包裹在内。
肖凉第一口吸鼻便知不是什么剧毒粉末,多半就是个障眼法了。听得姑娘大叫:“看招!”紧接着耳畔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声,想是不是江小天出手相助。自己怕被连累不敢停留,捂着口鼻反向几步跳出烟雾阵。出来但见江小天手作扇子猛扇眼前紫雾,作壁上观。
“小天,飞宇他……”
“江南有名的二流子。别理他。”
“二流子?我看飞宇不像那种人……”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肖凉自想与朱飞宇认识不过两天,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