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云秀山曾经的家世,他的束发礼至少要宴请亲朋,他的满头黑发也必是由他父亲云尚书亲手所束,他会在父亲与爹亲的带领下,走进云氏祠堂拜祖。
可是如今,他们孤身在宫里,亲族俱亡,束发礼的头发,恐怕还是自己亲手束上。
想到这里,沈奚靖不由心里一紧,也顾不上跟祁暮秋打招呼,便向云秀山跑去。
“表哥。”沈奚靖忽然停下脚步,立在云秀山面前。
他刚才太高兴,竟然忘记脸上的伤,那伤痕一看就是被人打的,想遮掩已经来不及。
云秀山刚刚带笑的嘴角垂了下来,温热的手指碰了碰沈奚靖肿起来的脸颊,眼眶又有些泛红。
他偏过头去,不想然沈奚靖看到他难过。
进宫这些年,他已经很少哭了,作为年长的哥哥,他必须要坚强起来,给沈奚靖做好表率。
年少时胆小怯懦的云秀山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只是宫里一个下等仆役,十四岁的束发礼是他自己给自己过得,他没觉得委屈。
对于他们这些景泰遗孤,旧日风华与繁荣都已不再,那些高门大宅与锦缎衣裳都淹没在尘埃里,留给他们的,只有深宫中终日的劳作。
事实上,经过那一年的事情,云秀山早就不怕吃苦与干活,他怕的,是不能保护仅剩的亲人,就像眼前的沈奚靖。
昨天他还高兴于沈奚靖要跟他在一处干活,今天看到沈奚靖的样子,他又难过起来。
这时候的云秀山才意识到,沈奚靖到他这里,并不是简简单单的调职,很可能是被锦梁宫下放到宁祥宫,如果真的是下放,那么他在锦梁宫或许不如他讲的那样如意。
想到这里,云秀山向前走了两步,把沈奚靖拉到身后,冲祁暮秋笑道:“谢谢祁哥领我弟弟过来,下次朝辞阁再做茶点,一定多给哥哥包些过去,劳烦祁哥老帮我忙。”
祁暮秋其实打第一眼就看到沈奚靖脸上的伤,不过他在宫里多年,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清楚得很,所以他什么都没跟沈奚靖说,只给他介绍些宁祥宫的情况。
听了云秀山的话,祁暮秋也只是笑笑:“行了,你们哥俩好久没见,我就不打扰了,回头再过来跟你讨点心吃。”
云秀山赶紧应了,站在原地看祁暮秋走远,才把沈奚靖拉进朝辞阁。
18、第十八章 。。。
进了大门沈奚靖才发现,里面还有一道照壁,绕过照壁,才是朝辞阁的内院,从外面看并不打眼,但是进来才发现,朝辞阁的正殿是上下两层的。
云秀山本来还想先把沈奚靖带去给周太淑人和其他几位宫人见见,可看了沈奚靖脸上的伤,他也顾不上别的,径直把沈奚靖拉进自己屋里。
不得不说,在好脾气的太侍手底下伺候,确实比锦梁宫舒服的多。
最起码,云秀山自己就有一间屋子。
朝辞阁虽然看上去是个小型院落,但实际上屋子并不少,除了宽敞的两层正殿,左右还有两间配殿,东边是储物用的,西边则改成茶室,工匠们特地在打开了西配殿面向院内的那一面墙,并把配殿前面那块地挖成了小型池塘。
在配殿两侧还有一溜房屋,西配殿那一侧的房屋一半改成小厨房、储物间与水房,而东边那一侧则都是宫人们的住处。
沈奚靖跟在云秀山身后,匆匆扫了一眼朝辞阁的大概,他眼睛很尖,很快便分析出整个朝辞阁的情况。
东侧这边的偏房,一共有五间,西边的偏房,也有两间更宽敞一些的,紧挨着西配殿。
沈奚靖猜测,那应该是朝辞阁的管事叔叔或者大宫人的住所。
云秀山用藏在腰带里的钥匙打开房门,他来得最晚,只得住在大门口边上,不过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因为能单独住一间屋子,心里感到高兴与满足。
“进来吧,表哥这里有两张床,你收拾收拾,以后跟我住一间。”云秀山进了屋,关上门后便合上窗子,沈奚靖来得早,这会儿管事叔叔和大宫人都在太淑人跟前伺候,其他的小宫人则去领早膳,所以院里并没有旁人。
说话间,云秀山把沈奚靖拉到靠窗的那张床坐下,看着沈奚靖脸上明显的伤痕,云秀山刚刚还带笑的脸又冷了下来。
得用多大力气,才能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打成这样?
沈奚靖见云秀山冷着脸不说话,只盯着他看,赶忙说:“不痛的表哥,没事,就打了一下。”
云秀山眼眶又有些发红,他什么都没说,突然转身从箱子里翻找起来,沈奚靖坐在床上,看着云秀山消瘦的背影,心里的高兴无法言说。
无论旁人怎么看他这次平调到朝辞阁,沈奚靖自己心里,是高兴之极的,他坐在床上开心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云秀山可能在给他找药。
“表哥,我真不疼,真的。”沈奚靖站起来,跟在云秀山身后,去拉他袖子。
云秀山一言不发地转身,把沈奚靖按坐回床上,右手捧着一盒膏药,眼看就要打开给沈奚靖抹上。
从小到大,这是沈奚靖第一次看到他态度这般强硬。
“别,表哥,如果是好药得留着,我这明天就能好,别浪费了。”沈奚靖往后躲了躲,伸手攥住了云秀山的手腕。
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能治伤的药极为珍贵,这一盒小小的药膏,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能救他们的命。
云秀山没有理会沈奚靖的话,他固执地打开盒子,挑了一些抹在沈奚靖脸上。
沈奚靖登时觉得脸上一阵清凉,火辣辣的痛感有些褪去,半边脸也不再麻木。
那膏药味道极好闻,有些淡淡的薄荷香,沈奚靖猜是薄荷膏。
“这是之前太淑人赏的药膏,表哥就给你抹这点,省的待会儿见太淑人不好看,没事,以后还能要到。”云秀山说着,帮沈奚靖整了整头发,他还小,还未束发,有些偏黄的头发都散在脑后,只用了一根灰色的旧布条松松系着。
他还这么小。
云秀山别过头去,用衣服袖子蹭了蹭眼睛,沈奚靖知道他心里难受,便偷偷从怀里拿出那个杜多福给的药瓶,递给云秀山:“别难过表哥,你看,这是我之前在锦梁宫的管事给的,他说是太医开的药,我保证,之前在锦梁宫一直很好,只有昨天出了事。”
云秀山没有接那个药瓶,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沈奚靖,红着眼睛说:“还好你过来了,以后咱们俩在一起,表哥一定好好护你。”
“好,我相信表哥。”沈奚靖有些吃力地笑笑。
趁着人都不在,沈奚靖在云秀山的压迫下,讲了昨个发生的事情。
他一边讲,一边小心翼翼看云秀山的神色,见他可算平静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不停说自己在锦梁宫过得多好。
事实上,他也确实过得不错。
当他把他自己每年攒的赏银拿给云秀山看时,云秀山那吃惊的表情,也能应证他说的话。
那些金灿灿的豆子、花生与南瓜,零零散散躺在一块打了补丁的破布上,云秀山就算没有碰,也知道重量并不轻。
“小五,你这是谁赏的?皇上吗?你已经能到主子跟前伺候了?”云秀山帮沈奚靖把那一小把赏银收了起来,藏在他给沈奚靖准备的那个木箱底部,才问。
“我没到主子跟前伺候,但是每次年节大宴,我得到的赏银都比别人多些,不知道为何,”沈奚靖说着,又解释道,“可能我干活比别人用心,总管多给的也说不定,锦梁宫的苍总管人挺好,不知道朝辞阁的总管怎么样?”
沈奚靖十分有技巧地把话题引到朝辞阁,云秀山也没继续往下问。
实际上,云秀山问的那些问题,他自己都回答不上。
“朝辞阁的总管以前是圣敬太帝君跟前的大宫人,周太淑人并没有生育皇子,他能得以继续留在宁祥宫,是皇上特地跟柳太帝君请的旨,那时候朝辞阁的管事年岁大了请旨离宫,圣敬太帝君殁了之后,这位陈管事便升调到朝辞阁做管事,圣敬太帝君的另一位大宫人则去了锦梁宫做总管,就是你说的苍总管。”
由于圣敬太帝君与周太淑人在皇帝登基之前都不是一宫主位,所以他们宫里只有管事没有总管,圣敬太帝君殁于皇帝登基之前,当时他跟前的管事殉主,剩下的两位大宫人分别到锦梁宫与朝辞阁,一位做了总管,一位做了管事。
显然,这两位,都是皇帝的人。
对于沈奚靖,云秀山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用很小的声音,给沈奚靖讲了一下朝辞阁几位宫人的情况。
沈奚靖一边听,一边仔细分析了一下。
朝辞阁如今加上他自己,一共有八位宫人,一位陈管事,一位柳太帝君分来的楚大宫人,还有一位刚刚升了大宫人的王宫人,两位上次扩选入宫的宫人,还有两个跟他们一批进来的小宫人。
沈奚靖记性很好,他一直记得,当时管事分人的时候,朝辞阁明明念了三个名字。
“我记得当时不是有两个人跟你一同来,还有一个哪里去了?”沈奚靖皱眉问。
云秀山一愣,他到没想沈奚靖还能记着,于是压低声音说:“死了,姓左的那个。”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沈奚靖没有想起那位宫人的名字,但看云秀山的神情,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有些话,不适合现在说。
在宫里,总会有宫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他们无暇顾及他人,只要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就好。
那药膏见效很快,沈奚靖已经觉得脸上好了很多,至少不再说话都痛。
兄弟俩又说了几句,内院里便热闹起来,一个大嗓门叫道:“早膳来啦。”
云秀山拉着沈奚靖起身,对他讲:“每日清晨打饭的小子叫赵之宇,跟咱们一年进宫,现在叫修梅,你且记得。”
沈奚靖点点头,整了整衣服,跟着云秀山出了房门。
赵修梅是个挺壮实的少年,他比云秀山大一个月,看上去却显得年长些,大概是身体强健的原因。
他修梅的名字叫着,却长得比庄稼汉还结实,看起来实在有些违和,不过沈奚靖也就心里想想,走到修梅面前时却一口叫着赵哥。
修梅第一次见沈奚靖,只是憨厚笑笑,自给他取了饭。
这厨房有两个灶台,一张木桌,木桌边放了些凳子,显然是宫人们平时吃饭的地方。
这又与锦梁宫有些不同,锦梁宫人多规矩大,他们都是自己领了饭回去屋里吃,吃完了端回去,有两个杂役小宫人专门负责收拾碗筷。
在朝辞阁,大家都一处吃,吃完了一起收拾,宫人们很快便能熟悉起来,吃饭时有说有笑自不在话下。
朝辞阁与锦梁宫的宫人都吃得差不多,不过即使有差,沈奚靖也没所谓,对于他来讲,能吃饱就行。
可他刚到朝辞阁,不先跟主子请安,自己却在这吃起饭来,却有些不妥。
沈奚靖拉了拉云秀山的衣袖,提醒正要吃饭的表哥:“表哥,咱们该先去给太淑人请安,回来再吃吧。”
叫他这一说,云秀山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就要拉着沈奚靖往正殿过去。
正待他们往外走,一个灰色的人影从外面进来,直接把云秀山按回等上:“行了,主子说天还早,叫你们吃了再去,小孩子家家可别饿着。”
他说完,自顾招呼修梅给他盛饭,今日早膳吃的是油饼配豆粥,宁祥宫有小厨房,周太淑人也允他们使,因此饭拿回来虽然有些冷,但放锅上热热却更好吃。
19、第十九章 。。。
云秀山似乎跟来人很熟,索性顺手拉着沈奚靖坐下,给他塞了一碗满满的豆粥:“这位是咱们朝辞阁的王大宫人,王青,快叫王哥。”
沈奚靖放下手里的碗,站起来给王青问了好,才坐下吃饭。
那王青喝了一大碗热粥,长舒口气,才说:“修竹,你这弟弟可比你混得好,人都是八品宫人了,你得叫人哥哥听见没。”
云秀山听他猛地来了这么一句,险些吐出嘴里的粥,闷闷的没说话。
沈奚靖赶忙摆手说:“王哥笑话我呢,还不是之前跟的管事叔叔升了位,我们这些小的才沾了些光,都给调了调,到了这里,自然要盼着王哥高升。”
王青长相很平常,十七八岁的年纪,不胖不瘦的身材,看上去是个很普通的人,他听了沈奚靖的话,笑笑:“你倒是会说话,以后在朝辞阁好好干吧,我不逗你了,安心吃饭,待会儿楚哥出来了,你就跟修竹进去给太淑人请安,太淑人是个好脾气,你干好活计,少说话就是。”
他说这话虽然带着笑,但语气却颇有些严肃,沈奚靖赶忙答了“诺”。才坐下吃饭。
云秀山给了沈奚靖一个多吃点的眼神,沈奚靖点点头吃起来。
小地方做事,也有小地方的好处,起码能吃上一口热饭,锦梁宫当然也有小厨房,但是锦梁宫总管管事大宫人好几位,厨房热出来的吃食,自然不是他们可以享受的。
沈奚靖一顿饭吃得很舒服,前一夜发热的额头也不再那么烫,他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好多,晚上再休息一宿,便能好了。
对于他来说,只要能吃饱,便能有力气活下去。
他们做宫人的,吃饭都很快,他们吃完收拾好碗筷,正殿那边还没出来人,云秀山就带着沈奚靖给准备下午茶点的王青打下手。
王青虽然不是御膳房出身,但一手面点功夫十分出彩,这才年纪轻轻做了大宫人。
“我家里以前是点心铺子,我学了几手手艺,你们可不许偷了去。”王青笑眯眯捣着芝麻碎,跟他们玩笑起来。
“哪能啊王哥,我们这不是等着你赏口吃的。”云秀山跟他很熟,也笑着接口。
一旁的沈奚靖没注意他们说的什么,他的目光都被王青做吃食的手吸引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沈奚靖自打景泰之后,对身外之物都不是很上心,唯独对吃,却认真得很。
因此见王青做点心,赶忙跟在旁边打下手,并且用心记着那些花样繁多的步骤。
王青要做的一道点心,叫百花糖饼,到了七月八月盛夏时节,整个永安宫里的花都开了,宫中尚林局的工匠心灵手巧,使得许多不是帝京盛产的花卉都能在永安宫里吐露芬芳,除了帝京特有的牡丹、芍药,沙罗河以北盛产的桂花与荷花,沙罗河以南盛产的丹凤与薇露,邻国溯澈盛产的玫瑰、火菊与紫铃铛都能在宫中见到。
眼下要做的这道糖饼,需用熟黑芝麻粉与去皮核桃粉做底,加薄荷、紫苏、生姜打汁揉成饼,再分别着以玫瑰、桂花、荷花与薇露打汁加冰糖印花型。
这四种花的香气皆不同,吃起来口感也略有差异。
沈奚靖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王青见他肿着脸却只顾盯着吃的,便把先炒热的芝麻给了他一把,叫他拿去吃。
完了又跟云秀山打趣:“你这弟弟,饿死鬼投胎,真是能吃。”
云秀山笑笑,看着安静吃着芝麻的沈奚靖,没有回答。
这当口,朝辞阁另一位大宫人楚暮冬,领着一位小宫人收拾了周太淑人的早膳出来。
王青把一壶云雾与一碟子杏仁酥端给云秀山:“带安乐进去吧。”
云秀山接过枣木托盘,带着沈奚靖往正殿走去。
正殿共有八扇雕花木门,做工虽不及锦梁宫精巧,但样子却也好看。沈奚靖早就看那中间四道门是开着的,但厅堂一直没人,走进去才发现,原来周太淑人用早膳是在一层偏室。
这朝辞阁的正殿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清雅,除了正堂屋有些华贵摆设,偏室里面就只剩些素净东西,偏室里窗下放了一张塌,塌前不远处摆了一张枣木圆桌,除了两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