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一个日子,他爹爹在痛苦中艰难生下他,给了他生命,八岁后沈奚靖咬牙挺过一年又一年,他要对得起曾经为他怀胎十月的爹亲。
他站住了,身后的小六和三瓦不敢打扰他,虽然雪天里有些冷,但也没有出声问话。
沈奚靖没有停住多久,他只看了一小会儿,便重新迈开脚步。
他们赶在午膳之前来到双璧宫,双璧宫有一个正殿,两侧有四个配殿,沈奚靖所住的地方,肯定是正中间的正殿,正殿前后都配有院子,前后院的院墙上左右都有院门,通向两侧的配殿,双璧宫早先就有两位采人居住,两位都住在前院左右两侧的配殿,沈奚靖由于还未侍寝,他们两个并不用过来给他请安,因此这几日沈奚靖能好好适应一下环境。
他们三个到的时候,正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站在宫门口等。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他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由身上落满了雪。
沈奚靖赶紧快走几步,正要问他,那青年先开口道:“主子,我是宫人所调过来的大宫人,我姓蒋,名行水,主子换我行水便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领沈奚靖往里面走,因为下了一层雪,沈奚靖不知双璧宫院里的路是何种样子,那蒋行水极有眼力见,轻轻伸手扶住沈奚靖,与他讲:“主子走慢些,这下面是石板路,不滑的。”
沈奚靖没说话,他扶着蒋行水的手走进正殿堂屋里,里面暖炉里正烧着银丝煤球,一打开棉布门帘,便感到一阵暖流扑面。
一位比小六三瓦小一些的小宫人正在热茶,他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十分娇小,见沈奚靖进了屋,愣了愣,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这也不能怪他,沈奚靖身上还穿着宫装,豆青的旧棉袄配豆青的长褂,他除了高些瘦些,长相也不是顶好,怎么看都不像还未侍寝便升了淑人的人。
沈奚靖也没怪他,拍了拍正要发怒的蒋行水,径自走到上位坐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六与三瓦乖巧地把他的包袱都放进作为卧房的西配殿里。
待他们都出来,沈奚靖也喝了茶,身体也暖了起来,才说:“以后你们四个便跟着我,你们也瞧见了,我不是个不好说话的人,我也是宫人出身,知你们辛苦,咱们这双璧宫的活计,只要你们能好好做完,其余我也不管。”
沈奚靖说完,没等下面跪着的宫人们答话,径自说:“但有一点,你们眼可以灵,手可以巧,但不能多嘴多舌,咱们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就完了,没必要给外人听,对否?”
他这话口气重了些,蒋行水赶紧领着另三个小宫人给他磕了三个头,口里应诺,这就算认主了。
沈奚靖一人给他们赏了二两碎银,让他们起来,又问那个最小的宫人叫什么,那小宫人有些扭捏,小声说:“我叫袁十一,主子叫我十一就行。”
因他上来就称自己我,所以蒋行水皱了眉头,但他今天刚到沈奚靖这里当差,手下的小宫人原本也都不认得,只能忍着没有说。
转头见沈奚靖正打量他们,蒋行水想了想,便说:“主子,奴才原在宫人所魏总管手下行走,小六与三瓦原属尚林局,十一原属尚衣局,都未改名,您看着给改改?”
沈奚靖虽懒得改,但想想他将来也好歹算个宫侍,手下人叫什么十一三瓦也不好听,因此便道:“小六便叫流云,三瓦便叫三彩,十一便叫诗语,你们可喜欢?”
得了他的赐名,三个小宫人忙又行礼谢道:“流云、三彩、诗语,谢主子赏。”
沈奚靖满意笑笑,他虽然仍穿着豆青的宫装,但行为做派做得极好,蒋行水原本还担心他不能适应身份的转换,没想到沈奚靖竟如鱼得水,仿佛生来就是做主子的人。
他不由心下感叹一句,复又扬起笑脸,问:“主子一路走来也累了,刚午膳也送到,主子洗洗脸解解乏,便用膳吧。”
沈奚靖看他一眼,点点头,往里头去。
听安延殿张总管的意思,旨意是今天才下的,但沈奚靖在这正殿里粗粗扫过,发现屋里窗明几净,家具地面干干净净,无一点灰尘,屋里有些许丹凤香,让人觉不出这里已空置许久。
沈奚靖进了里间,见有一套新衣已经备在床头,绣纹着紫铃铛花纹的外衫挂在架上,已经熏好香。
这衣服是浅紫色的,配着花纹极好看,沈奚靖看向蒋行水,他便马上答:“其实五日前便有旨意让尚衣局给您赶制冬衣,因不知您位份,所以只用了浅色,深色大衫过几日才能送到。”
这些事情沈奚靖倒是不在意,眼下又无节日宫宴,大衫也穿不着,能有符合身份的外衫穿便可以了,但他诧异的是,五日前便知道他要做宫侍,到底是谁下的旨意?
沈奚靖想半天没想明白,他知道问蒋行水也不会知道,只得把疑问压下来,暂且不提。
蒋行水见沈奚靖听了没甚表示,又小心问:“主子可要先沐浴么?这一路走过来想必淋了雪,泡一泡去去寒。”
沈奚靖原本脸上没有表情,听了这话,便似笑非笑地看着蒋行水,点头应:“好。”
蒋行水脸上一喜,忙领他进了旁边的小隔间,这里只放了一个大木桶,旁边的柜上少许放了些胰子香露,都是沐浴用的。
沈奚靖进来才发现热水早就备好,正被地下的火龙暖着,幽幽散着热气。
水里点了丹凤香,沈奚靖很喜欢这个味道,拒绝了蒋行水的服侍,独自脱了衣服,踩着小凳进了水里。
等他终于整个人泡进去,才长舒口气。
好多年了,他真难得,又过上有人伺候的日子。
虽然做宫侍麻烦些,也不能出宫,但到底日子过得舒服。
他整个人缩在水里,闭着眼睛,想着他宫里的这些宫人们。
他是从七品淑人,按例可有一位大宫人三位小宫人伺候,宫人所倒没亏待他,都给配齐了,虽然看起来参差不齐,但干起活来倒是贴心,
尤其是大宫人蒋行水,当真是细致入微。外面下着雪,他还未到,他也老实站在门口等;看到小宫人不太懂事,虽然生气但也没有当面发作;进了里间,不好直接说让他换下宫装,只说沐浴去寒;他不让他跟着沐浴,便也不多废话,直接在隔间外等着。
且看他用的这香,他与蒋行水原本不认识,他又是做宫人的,按理是不懂香的,但他用的丹凤香是最为普通的一种香,香气清淡,带着甜甜的味道,基本上大部分人都会喜欢。
就连这里都用了心,想必是个不简单的人。
沈奚靖慢慢浮出水面,他拿来胰子洗头发,决定好好观察蒋行水一段时间,如果得用,那再好不过。
等他洗完澡,便招呼蒋行水进来。
蒋行水一直在外间等,听他招呼,忙进来寻了干净的锦布帮他擦身,接着便帮他穿衣。
宫侍的衣服并不比宫人复杂多少,只不过布料更好,纹样与色彩都极致漂亮,蒋行水先帮他穿上中衣,又套一层内衫,一层长衫。在外面是夹棉的长褂,末了系上要带,外罩那一件绣工最好的外衫,变成了。
这里里外外好多层衣服颜色都不相同,露出来的一层层领子仿若花开。
沈奚靖坐在铜镜前,细细打量自己。
他已经很多年,不知道自己样貌如何了,他坐在那里,仔细打量镜子里的少年,或者说,他已经有些青年的样子,如今穿上这一身锦缎衣裳,更显得清俊。
蒋行水站他身后帮他擦拭头发,他用棉布细细擦着,手力很柔,沈奚靖几乎没有感觉,他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已经与印象里自己年幼时候的脸完全不同了,他眼睛更大些,脸盘更小,鼻子还算挺,嘴唇有些白,沈奚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默念,爹爹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42、第四十二章
沈奚靖只在双璧宫住了两天便适应了;或者说;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眼下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
只不过他早起总是醒得早;起来又闲得慌,便捡起了小时候他大爹爹教过他的一套拳法,虽然记不住所有套路,十来年没有练也颇为生疏,但沈奚靖还是乐此不疲地每天清晨都打一遍,打完了才觉得神清气爽。
还有一点;沈奚靖对现在的伙食极满意;他每餐都有六菜一汤;并有点心与几样主食;一开始蒋行水见他吃那么多有些吓到,后来也习惯了。
天启九年正月二十三,这日下午,沈奚靖正在屋里看书,这双璧宫不知以前是谁所住,后殿隔间里还存了好些书,沈奚靖让三彩与诗语把书都清理出来,找了个晴天晒好,这才拿来看。
屋里很安静,他正看得入迷,边听外面有些动静,蒋行水掀开门帘进来,笑着说:“主子快出去,张总管来了。”
沈奚靖心里咯噔一下,他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让蒋行水帮他捋了捋衣角,才往外走。
屋外,张总管还是上次见时的样子,但沈奚靖却完全不同了。
他一头长发虽然并不是很黑,但十分柔顺,被一根绣着锦鲤的锦缎发带束着,松松垂在背后。
沈奚靖今日穿了一身祥云临海的浅蓝色外衫,内里的长衫颜色稍稍有些偏白,衬得他修长俊逸。
张总管轻轻点点头,笑着说:“奴才给沈主子道喜了,皇上点了您今个侍寝,用过晚膳奴才便差人接您去安延殿,您且安心等着。”
虽然沈奚靖一直表现得淡然自持,但他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张总管这样说,他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害怕。
蒋行水见主子只是站在原地笑,忙过来拉张泽北的手,顺势塞了个金豆子过去:“张叔,这一趟您受累,里面吃会儿茶吧。”
张泽北笑眯眯捏了捏那金豆子,想必有些满意,虽然没留下吃茶,但态度倒是见好。
他走后,沈奚靖回到内室发起呆来。
他虽然早就知会有这一天,但还是有些彷徨不安。
在这诺大的永安宫里,虽云秀山也在,但他们相距甚远,沈奚靖身边没有说话的人,他心里更慌一些。
这床笫之欢,虽张一哲与他详细讲过,他当时强迫自己镇定,但眼下还是不能平静。
蒋行水掀开门帘子进来,他捧了一盘子水果,放沈奚靖几前,与他看书时吃。
他到底在宫里十来年,眼睛尖着,一进来便看见沈奚靖对着窗外发呆。
蒋行水琢磨片刻,径自走到沈奚靖跟前,蹲在他身边:“主子,您可是不愿?”
沈奚靖回过头来,看他面上带着关切,微微一笑:“这倒没有,只不过有些彷徨。”
蒋行水抬头看他,今日天晴,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棱洒在沈奚靖脸上,衬得他面如冠玉。
平心而论,沈奚靖长相并不是最出挑的,苏容清、路松言与谢燕其才是相貌上顶尖的宫侍,但沈奚靖总是很沉稳,虽然做了很多年宫人,但奇怪的是气度与气质都顶好,整个人看上去,便显得温文尔雅,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些。
蒋行水想了想,才说:“主子,不怕您生气,当初魏总管让奴才过来伺候主子,奴才并不是很愿意。”
沈奚靖点点头,他了解蒋行水的意思。
“但当时魏总管与我讲,这位小主子你见了就知道,顶不会亏待你,那可是个好去处,奴才当时还以为他骗奴才,但前些天第一次在门口见了您,奴才便觉得魏叔说的不假。”
沈奚靖挑眉,心思被他话引了去,眼神也有了色彩:“哦?我哪里有魏总管说的那样好。”
蒋行水又笑,他长得虽然很普通,但却很白,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倒让他看上去十分端正。
“奴才是宏成三十五年入宫,到现在十一年,因得魏叔眼缘,一直待宫人所里,见过数不清的宫人主子们,虽我年轻,但眼力可是被魏叔调教出来,您身上的气度,合该便是主子,按奴才来讲,您不当宫侍,都亏了些。”
他这话说得可真好听,沈奚靖“噗嗤”笑出声,心里那点彷徨害怕都消了干净。
“行水,你不想出宫吗?”他今年约莫二十二岁,差不多该到出宫的时候,但也有部分宫人做了总管管事,或者当上大宫人,家里无亲无故,便不想出宫,毕竟宫里还有个正经差事,总比去了外面孤身一人强。
蒋行水低声笑笑,沈奚靖在双璧宫住了五日,直到今天才与他说这些话,想是心里对他满意。
“奴才不怕主子笑话,我当年入宫的时候,是我自己卖进来的,我爹爹与父亲死得早,那时候家里穷,我唯一的弟弟得了病,村里人倒也纯善,借了些银钱给我,可我弟弟还是去了,那是我才十来岁,没饭吃没地住,适逢扩选,我便把自己卖了,拿钱还给了乡亲们,一个人进宫来。这些年,也过得很好。”蒋行水平静地说着。
沈奚靖听了他的话,难免有些动容。
他与他虽然经历不同,但到底都是孤儿,他伸手拍拍蒋行水的肩膀,低声说:“别难过,你还活着,便是对父亲们最好的孝顺。”
蒋行水低头沉默一会儿,又用袖子擦了擦脸,才抬头道:“奴才与您说这话,就只有一个意思,我将来不会出宫,您要是看我得用,便可一直用着我,我这人没什么复杂心思,您是个好主子,我也会是个好奴才。”
他话说的简单明了,沈奚靖一下子就听出他的意思来。
虽然几天想出下来,他十分欣赏蒋行水的个性作风,但也没想着能让这样好的大宫人为他效力,但蒋行水今日自己主动这样讲,沈奚靖心里也生出些高兴来,对于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也不再反复纠结。
下午时光过得很快,晚上的晚膳比以往都要丰盛些,想必御膳房也得了信,就连花卷都做的比以往漂亮。
但沈奚靖却没有多吃,紧张感又慢慢上来,他草草吃了平时一半的饭量,便回到屋里呆着。
蒋行水什么都没说,只让三彩把饭留下热着,好等沈奚靖回来饿了吃。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还未到掌灯十分,便有安延殿的宫人过来通报,说步辇稍后就到,让淑人早些准备。
沈奚靖又出了内室,来正堂里等。
他有些心不在焉,反复摆弄手里的书,蒋行水见他还是有些紧张,便说:“主子不用担心,晚上奴才也会跟去,要真出了什么事,您叫我一句便是。”
果然,沈奚靖听他这么讲,便冷静下来。
这会儿屋里只有流云在,三彩还在厨房忙活,诗语不知去了哪里。
这几个宫人里,沈奚靖比较喜欢流云与三彩,这两个孩子长相虽然普通,但听话懂事手脚麻利,比有些娇气的诗语强多了。
想着这些,沈奚靖又把流云招到跟前:“流云,你们三个里你岁数最大,以后我与你蒋哥要是不在宫里,你且注意这点,听明白了?”
见沈奚靖给他这么大的任务,流云脸上登时红了,忙使劲点头,答:“奴才晓得,一定好好看着家。”
蒋行水满意点点头,让他忙去了。
不多时,步辇便来了,在永安宫中,只有皇帝与帝君可乘玉辇,贵侍可乘步辇,其余所有宫侍,只有侍寝之时,才能享受这待遇。
步辇由两名力气大些的宫人在前面拉,还有一位管事也随车来接人。
那管事长了一副福相,脸盘很圆,看起来总是带着笑,他先与蒋行水在殿外寒暄几句,才跟着他进殿来请沈奚靖。
沈奚靖与他说了两句话,知道他叫洛林西,
他看起来与边楼南年纪相仿,且名字也含方位,沈奚靖猜他与边楼南、张泽北都是一起改的名字。
这样一看,他也算是老资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