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谢燕其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他换了一身新衣裳,颜色很浅,几乎接近白色。
大梁服丧穿白,他们在宫里,只有皇帝,帝君与太帝君等殁了,才可服丧,谢燕其不敢明目张胆穿,外面还披着一件浅青的外袍,倒也两全其美。
沈奚靖见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进去便说:“真是抱歉,出来晚了。”
宋瑞道:“不打紧,我们也刚到,既然人都齐了,我们不妨先说下今日的目的吧。”
这是来调查谢燕其宫里的事,谢燕其第一个答:“也好,宋淑人讲吧,我一定配合。”
这事早上路松言走后宋瑞就与沈奚靖商议过,因此沈奚靖心里很清楚他们是过来干什么的,他也不开口,由宋瑞一直说下去。
宋瑞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才说:“昨日我们过来探查过,觉得谢淑人讲得话很有道理,夜里宵禁之后,没有哪个人还敢在宫里随意走动,秀鸾宫的外墙又高,想要进来十分困难,没个个把时辰想必不成,我们推测,凶犯定当还在秀鸾宫,这个人不仅与谢遥很熟,而且身手灵活,悄悄潜进你宫里,都没让其他人发现。”
他一句话,算是肯定了谢燕其的想法,谢燕其马上便精神起来,看着宋瑞的目光更认真了。
但宋瑞说完这句,就没往下讲,沈奚靖看他一眼,接过话来:“谢淑人,其实,按理说你宫里人也是有嫌疑的,但事发的时候你宫里宫人都在睡觉,谁也不能给谁作证,不如这样,我们先去其他几位宫里问询一下,最后再回你宫里。”
谢燕其眼睛又暗了下去,他低声说:“也好,要是人在我宫里,即使扔到黑巷里,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沈奚靖面上不显,但心里却打起嘀咕,这一段日子,他才发现,以前温和友善的谢燕其其实个性十分强硬,从他大闹安延殿,又在飞露凉殿与苏容清吵架,今日他都能说这样的话,看来他平时不仅隐藏的很深,也过于压抑自己。
越是这样的人,一旦逼到极点,越容易出事。
沈奚靖心里暗暗记下,还是让路松言留在配殿安慰谢燕其,他与宋瑞领着张一哲和李暮春,先去了方诚宫里。
方诚住在左配殿后院,他入宫一年多,从未被皇帝召见,一直到今年,才刚刚满十五岁,还是个少年郎,当沈奚靖与宋瑞进他的院子时,他正被他家里带来的大宫人抓着读书,十几岁的少年,可是一年一个样子,起码他看起来,就比十七岁的沈奚靖与宋瑞,矮了一个头。
他是丛八品采人,宫里只有一位大宫人,一位小宫人,加上他,一共就三个人。
他宫里地方大,两个宫人一人住一间,那小宫人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个头比围墙还矮好多,要想爬墙还真的很难,而那大宫人事发当晚守夜,据方诚讲,他晚上起来喝水,大宫人一直在寝室陪着他,并未外出。
其实原本宋瑞与沈奚靖就把目光放在苏容清与谢燕其两个人的宫里,会来问方诚与毕卓阳,不过走个过场。
方诚这里是嫌疑最低的,沈奚靖他们查看以后,也觉得并不可能,便又去了毕卓阳宫里。
毕卓阳是正八品宫侍,宫里有一个大宫人,两个小宫人,他宫里的小宫人同样年幼,基本不可能犯案,倒是大宫人看起来得有二十许,个头很高。
沈奚靖让小宫人们都出去,专门问毕卓阳当日夜里的事。
毕卓阳有些迟疑,不过他还是说:“当日晚上我吃坏了东西,阿丹一直在内室照顾我,一宿都没合眼,我当时很不舒服,睡不着,就一直跟阿丹讲话,我们都没有出去过。”
沈奚靖原本就没有怀疑他,不过突然听他说他和他的大宫人一晚上都没睡,便给了宋瑞一个眼色,宋瑞轻轻点头,问他:“那你听见那边配殿的动静了吗?”
毕卓阳住在前院,如果外面有动静,应该能听的很清楚。
毕卓阳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又瞥了瞥张一哲与李暮春,见他们都只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才低声道:“约莫三更的时候,我和阿丹都听到外面谢淑人在吵,他声音很大,我听得很清楚,他当时让守宫门的宫人给他开宫门,宫人跟他要腰牌,他说不在他身上,一直让那宫人让他出去,那宫人不敢放他出去,谢淑人就很生气,叫得声音更大,后来苏淑人出来,可能是被谢淑人吵醒,火气很大,让人把他的腰牌找来,给了谢淑人,让他别闹了。”
沈奚靖问:“然后呢?然后谢淑人就走了?”
毕卓阳点点头,还是低声道:“是,他走了没多久,宫人所的人便来了,再后来,我听见,皇上也来了。”
一般一个宫只有一个腰牌,有要紧的事,出去一次用一次,谢燕其那个肯定给了上宫人所找人的那个宫人,所以他身上没有,不过,苏容清竟然这么好说话,直接把他自己的腰牌给谢燕其,他就不怕谢燕其出去做坏事,连累他吗?
沈奚靖与宋瑞对视一眼,宋瑞问:“谢淑人走后,苏淑人有什么动静?”
毕卓阳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谢淑人走了宫里就安静了,我想苏淑人直接去睡觉了。”
他们问完毕卓阳,又问他的大宫人阿丹,两个人说的分毫不差,沈奚靖见没什么好问的,便与宋瑞出来。
“你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宋瑞问。
沈奚靖回头看了一眼配殿的院门道:“应不是假的,毕卓阳很聪明,这时撒谎,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他不会随口骗我们。”
宋瑞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秀鸾宫的正殿。
苏容清刚好站在正点门口,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两个。
“要问什么,赶紧进来,我还要睡午觉。”他说完,转身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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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清的宫人与沈奚靖他们一样;都是一位大宫人;三位小宫人,这也是正五品到从七品淑人的惯常配置。
沈奚靖和宋瑞走进秀鸾宫正殿的正堂时;苏容清和他三位宫人都在。苏容清正坐在右手边的主位上,摆弄他腰带上的玉佩。
因在皇帝与太帝君面前与谢燕其争吵;苏容清被降了份位,他也只能把左手边的位置让出来;留给沈奚靖坐。
这让他一整天,脸色都难看之极;等到沈奚靖真的坐到主位上时,他更是控制不住怒意,把玉佩上的玉珠捏得“吱啦”作响。
沈奚靖与宋瑞好似没有察觉;秀鸾宫的宫人们也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时间正堂里沉默至极。
突然,苏容清松开手,对沈奚靖说:“嘉淑人,有什么话,赶紧问吧。”
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沈奚靖和宋瑞对视一眼,沈奚靖有些好笑地问:“苏淑人,能说一下前天夜里,谢淑人宫里出事时你宫里的情况吗?”
苏容清抬头瞪了他一眼,道:“大半夜里都睡得很死,我怎么知道宫里的情况,那天夜里是明林值夜,明林说吧。”
明林是苏容清宫里年纪最大的小宫人,看起来得有十三四岁,长得十分普通,说话声音很小,沈奚靖非常费力,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那天夜里,大家都在屋里熟睡,后来突然听到谢淑人在前院的争吵声,主子一向浅眠,被谢淑人吵醒,便叫醒了明远哥哥,出去看谢淑人出了什么事,谢淑人没有腰牌,出不了宫,主子好心把我们宫里的给了他,便又回来歇下了。”
他声音又小又细,几乎让人听不清楚,他讲完,沈奚靖和宋瑞还没什么表示,但苏容清却使劲拍了下桌子,怒道:“你没吃饭吗?不会大点声。”
明林瑟缩一下,几乎都要哭出来:“奴才知错了,知错了。”
宋瑞赶紧温和与苏容清说:“苏淑人,一个小孩子,何必同他计较,别生气。”
苏家与宋家在朝中关系尚可,所以宋瑞说了话,苏容清就没再讲什么,表情也和缓不少。
沈奚靖趁热打铁,笑道:“苏淑人,这孩子也讲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让李管事带他出去吧。”
自从进来这秀鸾宫,沈奚靖就发现,整个宫里的宫人,都很怕苏容清,不是表面上那种恭敬,而是骨子里透着一种恐惧。
就像那个明林,苏容清没表示的时候他已经不敢大声说话,苏容清生气了,他更是浑身颤抖起来,几乎就要跪到地上。
李暮春是穆琛手下得力的大宫人,当年朝辞阁出事,穆琛把他调到朝辞阁压阵,如今,又让他来督办这次的事,想必他能力不一般。
既然是穆琛看重的人,自然有他聪明的地方,沈奚靖不动声色把明远交给李暮春,李暮春得令,连哄带骗地把明远带了出去。
苏容清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未反对,只抬手把他大宫人招到身边:“剩下的事,让明远讲吧。”
明远年纪比蒋行水要小一些,身材修长,长得倒是清秀,他也是苏容清带进宫里来的,与苏容清的个性天差地别,倒是个温和的年轻人。
他笑着给沈奚靖与宋瑞行了礼,才道:“主子夜里一向睡得不熟,谢淑人在外面一吵,主子就醒了,让明林唤奴才起来伺候主子起身,奴才跟主子出了正殿,见谢淑人正与守门宫人争执,奴才第一次见他这样,主子也是好心,见他没有腰牌,还把我们宫里的腰牌给了他,让他出宫。他走了以后,主子便回宫歇着了。”
明远语气温和,说话不紧不慢,他这一段话跟刚才明林说的差不多,基本都是一个意思。
如果不是他们早就对好词,那么这就是当时事情发生的全部,沈奚靖与宋瑞对视一眼,知道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永安宫里守夜门的宫人不属于各宫,他们都只听令与宫人所魏总管,所以,即使谢燕其是宫侍,但当夜值夜的宫人也坚决不放他出去,一旦他们私自放人,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只有那个出不来的黑巷。
宋瑞想想,道:“既然这样,就不打扰宋淑人午歇,我们这便离开。”
他们出了秀鸾宫正殿,发现李暮春正在殿外等着他们,明林并不在他身边。
李暮春快走几步凑到沈奚靖身旁,道:“那个明林胆子很小,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一套话,但是我问他能不能确定苏淑人和明远在不在屋里,他说他不清楚,那晚他在前院值夜,很困,他偷偷睡了一会儿,还求我不要告诉苏淑人。我注意到,他身上有伤,应该是苏淑人所为。”
说到最后一句,李暮春语气有些僵硬,沈奚靖做过宫人,知道那种被人奴役挨人打骂的生活多不容易,便缓声道:“苏淑人也只这几天不痛快,过一阵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从头到尾都没讲过话的张一哲突然开口,他问李暮春:“明林有没有说,苏淑人那块腰牌,是谁回宫取来给谢燕其的?”
李暮春一愣,沈奚靖和宋瑞却十分惊讶地看向张一哲,张一哲笑笑,道:“刚才无论是明林还是明远,都含糊了腰牌是谁回来取给谢淑人这一个步骤,他们都说,苏淑人心软,便给了谢燕其腰牌,但他们都没说清,到底是谁回去取的腰牌,到底是谁亲手交给的谢淑人。每个宫里值夜的宫人都会记录在案,想要换掉是不可能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明林胆子小,让他撒谎显然很难,很容易就能被看出来,所以,教他说话的那个人,只让他说大概的事情经过,而细节部分一概省略,我猜测,他们当时出去的时候,身上就带着腰牌。”
这个魏总管的左右手,果然名不虚传,这一点,沈奚靖、宋瑞和李暮春都没注意到,只有他发现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一下子,这个案子在他们面前明朗起来。
如果,苏容清与明远出去的时候,他们身上真的带着腰牌,那么他们两个的嫌疑就是最大的。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谢燕其要出宫,而他又没有腰牌,苏容清与明远又怎么会出去的时候就带着呢?
虽然苏容清平时一贯高傲,脾气也很差,但并不表明,他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相反,他的大宫人明远看起来脾气温和,是个很谨慎的人,但私底下什么样子,又有谁看得见呢?
沈奚靖不知道他们跟谢遥到底有什么矛盾,竟然让他们甘冒风险去杀人,但从种种迹象表明,苏容清与谢燕其关系一直不好,他们两个出身好,家世高,从进宫一直都压在他们上头,以苏容清的脾气,不可能不跟谢燕其闹矛盾。
要说苏容清杀了谢燕其,沈奚靖觉得有可能,可死的却是谢遥,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带着这重重疑问,回到谢燕其的配殿里,由于谢遥死了,所以谢燕其只能临时由年纪最大的那个小宫人伺候,另外两个就要分担三个人的活计。
谢遥死之前,沈奚靖曾经来过谢燕其这里,那时候谢燕其宫里的小宫人个个看着都很精神,而如今,当沈奚靖再看到他们的时候,却发现他们都无精打采的,谢遥的死不仅给他们带来沉重的心理打击,也对他们生活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谢燕其根本不关心他宫里的小宫人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只关心谢遥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沈奚靖这么想来,突然觉得谢燕其有些奇怪。
上次来的时候,他是发现谢燕其与谢遥关系很好,不像苏容清与明远那么拘谨,也不像毕卓阳与阿丹那样贴心,他和谢遥是那种可以随意说话,但总感觉并不贴心的那种。
沈奚靖不好总结,总之,他们两个好像关系很好,又好像关系不好,所以,在谢遥死去之后,谢燕其那一系列的表象,沈奚靖才觉得这事古怪。
说真的,沈奚靖也有一瞬间为谢燕其的这种表象迷惑,觉得他真的很悲伤,但是慢慢地,沈奚靖敏锐地感受到,谢燕其的这种悲伤,并没有到达他的心底,他说不上为何会知道,大概是这些年他总是站在角落观察别人,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此刻的谢燕其正在屋里等着他们,他的三个小宫人也都站在堂下,等着沈奚靖他们的询问,路松言坐在谢燕其边上,只沉默喝着茶,显然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并没有询问任何事。
是他自觉能力不够,还是另有隐情?沈奚靖不得而知。
宋瑞倒是痛快,进去便问谢燕其:“谢淑人,咱们也不藏着掖着,我就直接问了。”
谢燕其点点头,没有讲话。
宋瑞马上便说:“那谢淑人好好想想,谢遥在宫里有没有仇人,或者说他与谁关系不好,不好到那个人甘愿冒这么大风险,大半夜潜进你宫里,杀了他?”
听到“杀”这个字的时候,沈奚靖明显看到谢燕其瑟缩一下,但他马上端起茶杯掩饰了自己的动作,以为别人没有看到。
谢燕其想了想,才道:“阿遥从小同我一起长大,小时我很惯他,他脾气也跳脱,但是我要进宫的时候,父亲本不想让他跟来,但我与他十几年情分,便把他带了进来,说实话讲,阿遥有点没心眼,什么都敢说,你们不常来我这里,还好,恐怕这秀鸾宫里的人,都被他得罪光了。”
宋瑞又问:“你说的人里,也包括你们这配殿里的人吗?”
谢燕其淡淡看了一眼下面的三个小宫人,道:“这是自然,但我这三个小宫人年纪都还小,你看,让他们多做些活计便不成样子,那晚那样的事,他们恐怕做不出来。”
他倒是难得,还为他宫里的小宫人开脱一番。
宋瑞“哦”了一声,转眼便问:“那你觉得谁能做得出来?”
谢燕其目光转到宋瑞脸上,整张脸都冷了下来:“朝夕相对的,除了隔壁那个院子,还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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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靖这几日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