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的小宫人早就在门口等着沈奚靖,见他来了,忙往说:“嘉淑人这边请,我们主子现在住后殿,路不好走,您小心些。”
沈奚靖一愣,一般后殿都是储物之用,他宫里的后殿就只存东西,平时很少会过去,苏容清这样,显然是不愿意住在正殿,明远就死在这里,他也没心思继续住下去。
他们穿过拱门,沈奚靖低声问那小宫人:“你主子身体如何?”
那小宫人有些愁苦,道:“不,不太好。”
苏容清或许真的病了,沈奚靖没往下问,跟着他进了后殿。
跟宽敞亮堂的前殿比,后殿低矮而压抑,虽然已经稍作休整,但看上去,家具也都有些陈旧,与崭新别致的前殿真是有天壤之别。
小宫人领着沈奚靖走到西配殿的门前,敲了敲道:“主子,嘉淑人到了。”
过了很久,才有人过来开门,沈奚靖一看,正是明林。
明林沉默地看了看沈奚靖与蒋行水,半天才道:“主子说,只让嘉淑人进去。”
蒋行水心里一惊,伸手就想拉沈奚靖的衣袖,沈奚靖微微摇了摇头,道:“罢了,我自己进去。”
明林把沈奚靖让进门去,他自己却走了出来,回身关上门。
虽是上午,但后殿却有些暗,屋里只摆了一张床,床前放着一个方几,上面摆了些茶碗,苏容清靠坐在床头,盖着被子,正盯着沈奚靖看。
他已经瘦的没了人样。
沈奚靖这时才意识到,苏容清是真的病了,他的脸苍白消瘦,一双眼睛甚至透着沉沉的死气,沈奚靖心里一惊,道:“你怎么成了这样?”
苏容清听他这样问,笑笑,哑着嗓子道:“你坐吧,我抬着头看你,累。”
沈奚靖默默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这里离苏容清更近,他能清晰感受到,苏容清已经瘦成一把骨头。
“难为你,还愿意过来看我。”苏容清又说。
沈奚靖道:“原本就想来看你,但又怕你不愿意见我,便没有来。”
苏容清又笑,他的声音像漏了气的鼓风机,每次笑的时候,都带着“呵呵”的杂音,很刺耳。
“咱们都清楚,他的事是怎么回事。”苏容清说。
沈奚靖沉默了,实际上,他虽然心里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但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所有的事情实际上并不是他动手,他只是动动嘴皮子,这宫里就能刀光血影。
苏容清见他不吭声,也不在意,突然讲:“其实啊,我不想进宫,但我父亲与皇上有了约定,宫里必须要压个人在,我的那些哥哥弟弟,自然不肯进宫做这伺候人的事,只有我,我爹死得早,没人护着,这好事就轮到我头上了。”
这大概是沈奚靖与苏容清相处最平和的一次,苏容清就这么淡淡讲着,沈奚靖安静听着,沈奚靖不知道苏容清心里如何,但他很不好受。
说起来,他们的命运,也都不是自己掌握。
“我原本也不想来,明远就说要带我离开家里,那时候我求了我父亲,他到底心里还疼我,便说让我走,可是,我看他愁得头发都白了,我又不想走了,不管家里的人对我如何,我父亲是真的疼我,因为他对我最好,所以他不在时,哥哥弟弟们便会变本加厉,所以我带着明远,一起进了宫来。”
苏容清说着,又笑笑:“我也真是傻,要是哥哥弟弟们要让一个进宫,我也能和明远找个小村子生活下来,可惜,在我父亲心里,我到底是没爹的孩子,他再疼我,最能舍弃的,也只有我。”
苏容清从进宫以来,一直很高傲,作为宫侍里家世最好的一位,无形中,他也被其他人所排挤,沈奚靖从来都没想过,他其实也是身不由己,想到这里,沈奚靖不由叹了口气。
“哈哈哈,如今我快死了,我父亲真应该懊悔,我家里,那些哥哥弟弟一个比一个蠢,要是靠他们做到世家之列,简直是做梦,要是当初我留在家里,情况肯定不同。”
“你是不应该来,你学问很好。”沈奚靖终于答了他一句。
他这话说的真心,并没有半点假意。
苏容清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说:“学问再好,也抵不上我哥哥弟弟们的一句话,学问再好,也救不回明远的命。我要是早知道明远是凶犯之子,当初说什么,我都不会进宫来,就算我父亲恨我一辈子,我也不会冒这个风险,明远对我那么好,却为了我而死,这份情,我只能下辈子还他。”
沈奚靖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好好吃药,别说这些丧气话。”
苏容清抹掉脸上的眼泪,摇摇头:“李太医正都来看过,说我也就这个月,没得救了。”
原本沈奚靖来之前,是想问他那件事的一些细节,可是,见他这样,也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说到底,是我自己不想活下去了。”苏容清淡淡说。
说真的,沈奚靖听到他是因为吃不下东西而病,着实有些震惊。
他从小到大,见多了吃不上饭而饿死的人,可却第一次见到,有饭不想吃的人。
但苏容清这样,沈奚靖心里清楚,他得的是心病。
“明远已经走了,他走的干脆利落,不就想让你好好活着,你这样,岂不是浪费明远一片心意。”沈奚靖叹了口气,道。
苏容清笑笑,没说话。
一时间,屋里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苏容清才道:“我知道你为何过来看我,我也没有几天,索性与你讲了。”
沈奚靖抬头看他,表情很坦然,到了这个时候,痛快一点反而更好。
苏容清淡然道:“谢遥确实是明远杀的,我们都没想到他知道明远的身份,谢遥拿这个不停要挟明远,明远没办法,只能杀了他,我当时不知情。这是那晚回去明远与我讲的,我要是早知道谢遥拿这个刺激明远,恐怕我会自己去杀他。”
沈奚靖听到苏容清这么说,心里别提多震惊。
当时明远话里漏洞许多,沈奚靖以为那并不是真相,但现在看来,他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保护苏容清,这样闹了一场,虽然苏容清并没有被他牵连,但苏容清的心也跟着死了。
谁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在苏容清看来,却是早死早超生。
苏容清也不管沈奚靖听进去多少,他不管不顾说下去:“说真的,其实我觉得谢燕其站对了路,跟着皇上有什么前途,他一个无能,弄进我们这些宫侍,不过是摆设,我进了宫,才发现我父亲选择是错的,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沈奚靖听了一惊,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便道:“你说什么?皇上怎么是,怎么是无,无……”
或许沈奚靖的反应太大,苏容清冷笑一声,用另一只手握住沈奚靖的手腕,想要把他的手拉下来:“别装了,咱们不都是一样的,皇上行不行,你成天侍寝,还……你!”
沈奚靖原本被苏容清的话惊到,可没想到,苏容清却被沈奚靖的身体状况吓到。
两个人这样哑口无言对着惊讶了好一会儿,苏容清突然开始大笑。
他声音十分嘶哑,笑声难听到极致,他说:“哈哈哈,穆琛也有今天,哈哈哈!”
74、
沈奚靖想要让他停下笑容;但苏容清自顾笑了好一会儿;突然大声喊:“明林!明林!”
明林赶紧推门进来,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低头不语。
“去;去锦梁宫,就说嘉淑人在我这里;请皇上移驾秀鸾宫。”苏容清哑着嗓子说。
沈奚靖皱起眉头,他盯着苏容清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注意。
“诺。”明林丝毫不敢犹豫,听完苏容清的吩咐;赶紧出了门。
屋里又只剩下沈奚靖与苏容清。
沈奚靖满脸古怪地看着苏容清,苏容清也满脸古怪地看着他。
“你到底有何事,皇上不一定过来。”沈奚靖说。
苏容清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说:“沈奚靖;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真是够大胆。”
沈奚靖一点都不慌张,他皱起眉头,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苏容清却还是古怪地看着他,末了道:“他们或许都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皇上对你是不一样的。”
沈奚靖心里一惊,想着他何时露出过马脚。
但他面上却很淡,只说:“哦,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沈五公子。”苏容清说。
沈奚靖猛地抬起头,他狠狠盯着苏容清,一字一顿说:“你说的是谁?我并不认识。”
苏容清早料到沈奚靖会是这个反应,他咳嗽两声,缓缓说:“你不用问我怎么知道,但我可以确定你是帝京沈家唯一幸存的五公子,皇上为了安抚其他世家,到时候把你的身份抬出来,必定会给你高位,你的下场,肯定比我们要好得多。但是……”
“但是什么?”沈奚靖问。
苏容清并未理他,他话锋一转,说:“其实你刚当宫侍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皇上对你,可能真的存了些心思,我们讲话的时候,他不一定看,但你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盯着你看,你说,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沈奚靖一愣,见苏容清正笑着看他,便淡定道:“宫里的宫侍,还不都要皇帝看上才能做宫侍,你自己是没发觉,皇上仁慈,对咱们都很好。”
“哈哈哈,”苏容清大笑出声,“好,你看看我这样子,他一次都没过来看过,哪里好了。好?他要是真的好,谢燕其何苦去给柳太帝君……”
苏容清的声音突然像被卡在喉咙里,他瞪大眼睛看着沈奚靖,粗粗喘着气:“你套我话。”
沈奚靖捏着袖口的折痕,轻声回他:“我没有,一切都是你自己说的。”
“沈奚靖,我原本还有些犹豫,既然你也这般,那我索性,把事情都跟皇上讲了。”
沈奚靖挑挑眉,道:“我做人一贯磊落,没什么好怕的,我不觉得你能抓我什么把柄。”
苏容清低声笑道:“哦,你倒是胆子大,我还真佩服你。”
“佩服他什么?”随着苏容清话音落下,穆琛带着风从门外进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让宫人跟着进来,只独身一人,走到沈奚靖身旁,低头看着苏容清。
苏容清低着头,并没有看穆琛。
自打穆琛进来之后,沈奚靖就主动站了起来,他原本想给穆琛请个安,但穆琛二话不说,便把他拉到窗户边的椅子旁,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你坐这里。”
沈奚靖想要站起来说话,但穆琛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昨个朕讲过什么你都忘了,谁让你过来的。”
他这么一讲,沈奚靖才想起他忘了请御医的事,于是也不敢吭声,讪讪坐在凳子上不再言语。
穆琛见他老实了,便走回苏容清床边,坐到沈奚靖原先坐的椅子上。
他丝毫没介意苏容清没与他请安的事情,只是淡淡看着他道:“你身体可好些了?”
或许是因为真的觉得活不了多久,苏容清对穆琛的态度也丝毫不见恭敬,他冷哼一声,道:“皇上,我身体好不好,您不是清楚得很。”
这事其实他们三个心里都清楚,苏容清这样一病,穆琛就算不关心他,也要关心他背后的苏家,他身体到底如何,太医一定会与穆琛说得清清楚楚,所以,穆琛肯定知道苏容清也就这个月的功夫,他虽然对他并无感情,但到底不是冷血之人,苏容清如今这一番做派,也就不往心里去了。
穆琛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你请朕来,可不是为了说废话吧。”
苏容清看了看他,又扭头看了看沈奚靖。
从沈奚靖这个角度看他模糊的身影,真的瘦得没了人形,怪可怕的。
苏容清开口道:“当时我父亲为了让我进宫,能好好生存下去,特地找人教了我许多事。”
他停了下来,目光里带着满满的恶意,看向沈奚靖:“当时我学的最好的,便是把脉,我不懂医,也不明医理,但唯滑脉一道,可却学的最通。”
“皇上,你猜我刚才握住沈奚靖的手腕,我摸到了什么?”苏容清眼睛里带着嘲弄,道。
沈奚靖并没有明白滑脉到底为何,但他能看到穆琛瞬间僵硬了肩膀。
穆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问:“你摸到了什么?”
这是沈奚靖第一次听穆琛这样讲话,他声音里的颤音那样清楚,沈奚靖几乎也要跟着他颤抖起来。
苏容清那双因为消瘦而越发显得突出的双眼死死盯着穆琛,他大声道:“穆琛,哈哈哈,你不过是个无能,怎么,听到自己最信任的宫侍有了孩子,你心里怎么想?恩?我来帮你猜猜,你肯定在想,宫里到底哪个侍卫敢混进内宫,还同你最喜欢的宫侍有了孩子?你说,你是不是当的最窝囊的皇帝?”
他这一串话说得又快又急,沈奚靖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苏容清在说,他有了孩子……
沈奚靖下意识用双手环住腹部,他呆呆低下头去,盯着他平坦的小肚子看。
他有了孩子。
沈奚靖心里只萦绕着这件事情,苏容清后面的话,他半分都没有听进去。
“你再说一遍?”沈奚靖不由自主站起身,向苏容清走去。
一双温热的手揽住他的腰,穆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沈奚靖身边,他拦着沈奚靖,并不让他靠近苏容清半步。
沈奚靖愣愣看着穆琛,而穆琛正低着头,小心摸着他的肚子。
他的手掌很热,沈奚靖终于被他摸得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苏容清,见他正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退了两步。
“小心些。”穆琛似乎很快便接受这件事情,他扶着沈奚靖坐回窗下的椅子上,摸了摸他的头:“好好坐这里,不要动。”
他安顿好沈奚靖,根本不去搭理苏容清,径直走到门口。
沈奚靖听他道:“苍年,去请李明李太医,就说苏淑人急症。”
屋里听不到门外的回答,沈奚靖看着穆琛又坐回苏容清床边,气定神闲道:“你怎么知道,孩子一定不是朕的?”
“你们……你!”苏容清吃惊地看着穆琛,又看了看沈奚靖,末了,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今天笑得太多,声音几近嘶哑:“穆琛,你真可以,真的!原来你不是不行,你是看不上我们,哈哈哈,你是不是只看上沈奚靖?因为他是世家之后?因为他没有外族?你耍的我们好苦啊!”
穆琛回头看了一眼沈奚靖,淡淡道:“苏容清,朕原本就与你父亲讲过,只需你进宫老老实实待个两三年,便会放你出去,没曾想,你父亲从来都没跟你讲过,这又怨得了谁?”
苏容清根本没想到穆琛突然说起他父亲,而他说的这件事,他父亲从来都没跟他讲过,在进宫前那段漫长的日子里,他只会找人教他各种各样的事情,唯独没跟他说,他其实还有另一种未来。
这一下,换苏容清愣住了。
他眼睛里慢慢溢出泪水,哽咽道:“我原本以为,我父亲最疼我,可惜,他其实想的,还是苏家高高的门楣。”
苏容清多少能了解一些父亲苏劲成的性格,而苏劲成想必也很了解他,他知道苏容清不是个甘于被别人打压的人,他做什么都要做最好,所以进了宫里,即使不喜欢皇帝,也要做地位最高的那个宫侍,可惜,他到底没想到明远的身份,坏了整件事。
在他父亲心里,他无论怎么样,都已经不重要了。
苏容清几乎想要笑出声,他父亲如果知道皇帝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会不会后悔呢?他父亲如果知道他会为了明远而了无生意,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