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包袱,走入玄武内门。过了这一道门,他们才算真真正正入宫。
沈奚靖进了门后,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破败的宫人所。
那里已经恢复了冷清与宁静,在一整座宫里,只有宫人所是青墙青瓦,远远看去,灰蒙蒙一片。每一年,每一朝,不知有多少宫人在这里来来去去,很多人都已经成了深宫中的亡魂,他们似乎也盘绕在宫人所里,看着年轻的孩子一个个进去,很多人,再也没有出来。
“我们,还会出来吗?”沈奚靖轻声问着。
云秀山默默他的头,低声回他:“会的,谢哥和彦哥,都在等着我们。”
六百多人的队伍很长,他们断断续续走着,一直到了宫北一处极大的花园才停下,管事们让他们排好队,便开始拿着一本名簿念了起来。
实际上,这一路上的两个月包括万溪与帝京的十几日,这些管事叔叔们一直在观察他们,在第五日三选结束后,便马上凑在一起,给他们派了不同的去处。
圣上如今只有十岁,一个宫侍都无,他们去的,多半是尚衣局,御膳房或者各位太侍的宫里。
果不其然,尚衣局、尚工局、浣衣局、尚林局及御膳房这些局所要去大部分人,那管事口齿清晰,语速不快不慢,不多时便念完五百多人的去处。
剩下一百多人依旧在原地傻站着,沈奚靖和云秀山都有些紧张,他们都见过柳太帝君,此时最不希望的就是去柳太帝君的慈寿宫。
沈奚靖和云秀山神经极度紧张,突然,那管事念道了云秀山的名字:“周太淑人宁祥宫朝辞阁,云秀山,赵之宇,左文。”
云秀山愣了愣,他赶忙答一声:“诺。”便出了队伍,被念到名字的人是要先走的,虽然云秀山十分不放心沈奚靖一人,但也没有他法,只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说实话,沈奚靖一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他和云秀山没有分到一处。
这是自然的,一下子入宫这么多人,他们两个极有可能被打乱,到不同去处。
沈奚靖又默念一遍周太淑人宁祥宫朝辞阁几个字,想着有机会,定要去找云秀山。
大梁的宫侍品级并不很多,最高等自然就是帝君,往下一次是贵侍,侍人,雅人,淑人,采人与没有品级的宫人。
雅人最低一品是从四品,所以,只有雅人往上才可以被称为侍君,其他则只能叫小侍。
这个周太淑人,都当了太侍,品级还只是淑人,可见先帝在世时,品级也不高不到那里去。
小侍并不是一宫主位,所以宫人定额也并不多,因为筛选下去的少年很多,也只给他分了三个年龄偏大些的,好能忙活过来。
云秀山走后,沈奚靖更紧张了,约莫又有八十多个少年被分到零散的宫里,有的有人居住,有的则是空置。
剩下的三十来个少年皆有些着急,眼看没什么人了,那管事依旧不紧不慢念着。
突然,柳太帝君的名讳钻进沈奚靖耳朵里,他立马精神一震,细细听那一个个名字。
因柳太帝君是先帝帝君,因此他一人独局于太帝君才能住的慈寿宫,需要的宫人较多,那管事一口气念了二十几个名字,才停下,喝了口水。
沈奚靖心中一松,没有他。
边上一个年岁有些大的管事立马上前说:“咱家是慈寿宫的管事,到了太帝君面前,切记少说话多做活,太帝君极为慈祥,定不会亏待你们。”
那二十几个少年面露欣喜,都高兴地跟着走了。
沈奚靖往两边看看,只剩下他们六个人,其中竟有那杨中元。
念名册的管事叔叔放下茶杯,一口气把他们六个的名字都念完,才说:“你们六个,是各位叔叔看着最讨巧的,给你们派的去处自然也是最好,今上所住锦梁宫如今正缺打杂宫人,你们去了,记得谨言慎行,切莫冲撞了今上。”
他这般说完,那六个人除了沈奚靖,脸上皆露出笑容,只有沈奚靖低着头,默然看着脚面。
越是好的地方,是非就越多,这个道理沈奚靖自小就懂。
可他不去也得去,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他还是跟着锦梁宫的管事叔叔离开了花园。
他知道自己听话懂事,能得管事的眼,但是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杨中元也在此列。
那景仁宫的管事叔叔极年轻,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岁的样子,他自称姓方,让他们喊他方叔。
沈奚靖跟其他少年一道乖乖喊了,方叔便露出笑容来,说了句:“乖孩子。”
他不笑的时候样貌也只是清秀,但是笑起来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看起来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可是,能在锦梁宫当管事,有几个是无用之人?
8、第八章 。。。
锦梁宫位于后内宫最靠南的位置,他们这些宫人不跟着主子的时候是不能走宫路的,只能从内宫城墙下绕过去,永安宫占地极广,他们走了近两刻钟,也依旧没有走到。
方叔看起来倒是个好人,一路上都在给他们讲沿途宫殿的名字和主位,沈奚靖记性很好,并且已经事先背过地图,所以约莫记了个七七八八。
终于,当他们绕过已经空置的帝君正宫宝仁宫时,一座宏伟的宫殿映入他们眼帘。
相比宝仁宫的华美与精致,锦梁宫则更加气势磅礴,作为整个永安宫里最高的一座宫殿,锦梁宫座下汉白玉台阶共有三九二十七阶,大梁二百八十七年,除了开国高祖皇帝因锦梁宫正在修建只短暂住过五年,其余十五位先帝都在锦梁居住。
这里,是皇帝的寝宫。
锦梁宫说是座宫殿,其实说是建筑群也不为过,除了主宫殿之外,台阶之下,还有两列房屋供宫人居住,宫殿之后,还有花园与宝仁宫相连。
大梁仁德治国为上,历代皇帝帝君感情都很不错,从两所宫室的距离就能窥知一二。其中世宗明皇帝与明贤帝君被称为传世佳话,他们二人在十五岁时大婚,婚后明皇帝废内宫宫侍,与明贤帝君伉俪情深,终生只有他一位夫君。
大凡进了宫的少年,无论秀人还是宫人,都很憧憬明贤帝君与世宗皇帝的那段感情。
也因于此,残暴不仁的废帝才会被迅速推翻统治地位,改由先帝仅剩的儿子睿帝继承皇位。
废帝在位短短十一个月,杀了帝京一半朝臣,杀了自己七个兄弟及三个皇叔,到最后,只剩下还年幼的当今圣上、身体病弱的先帝十二弟康亲王与远驻边疆漠城先帝十弟的凛亲王。
到了今上这一代,皇室竟然凋零到只剩下四个人。
一个没用病弱的亲王,一个铁血征战的亲王,一个太帝君,还有一个年幼无知的皇帝。
沈奚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默默跟着方叔来到锦梁宫两侧的宫人房。
因锦梁宫占地极广,又是历代皇帝寝宫,所以宫人房倒也不少,就连他们这些新来的宫人,也能分到两人一间的待遇。
不过,沈奚靖有些烦恼,因为他跟杨中元一间。
他倒不是讨厌他,只不过杨中元性格不好,在宫里恐怕举步艰难,他不想被连累。
经历满门俱亡,上虞劳作之后,沈奚靖已经不再像小时那样心软。
他现在,只想好好活下去。
方叔领着他们登上二十七阶台阶,那宫殿看起来极其高大,正午阳光之下,金黄的琉璃瓦灿若朝霞。
沈奚靖抬头仰望重檐之下的牌匾。锦梁宫三个大字端正潇洒,是开国高祖皇帝亲笔所书。
方叔在宫殿侧门边上停下来,对他们几个打量一番,调整了一下站位顺序。
他表情突然严肃认真起来,开始训话:“今上这里宫人并不多,有三位管事贴身伺候今上,而我则是管理你们这些小子,今上待人温和,从不打骂宫人,你们切记,进了我锦梁宫的大门,从此便是今上身边的人,无论在这宫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只当不知道,谁问都不能说,否则……黑巷就是你们的去处。”
他顿了顿,轻飘飘问一句:“晓得了吗?”
沈奚靖被他的眼神看得紧张起来,跟其他人一起回答:“诺。”
打他离开上虞开始,说的最多的一个字,便是“诺”。
管事叔叔们,主子们,无论大小,他都只能点头称是,没有其他的余地留给他。
方管事定定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少年们都不敢抬头看他,只得低着头,任由他盯着。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们只要记得自己主子是谁,便好,将来……”他这句倒是说得轻飘飘的,后半句声音太小,沈奚靖并没有听清。
“好了,随我进去吧。”方管事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他到带着他们跨过侧殿的小门,走入锦梁宫之内。
出乎沈奚靖的意料,锦梁宫里并不是空旷广大,反而建的曲折回绕,无数回廊和隔断拆分了这个偌大的宫殿,即使是来过很多次的宫人,还是极容易在里面迷路。
果然,这个历代帝王居住的寝宫,并不是一个简单到什么人都能摸到后室的地方。
“今上居于西配殿,东配殿则是今上读书的地方,你们六个,会有两人随侍东配殿,剩下的,则留在西配殿。”方管事一边七拐八绕地走着,一边说道。
沈奚靖虽然没有记住来时的路线,但他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他们却是往西边而去。
这个时候,皇上难道还在西配殿?
方管事为了他们跟上步伐,所以走得也不甚快,半柱香的功夫才终于从穿行的隔间里走出来,只见一个宽阔的厅堂出现在隔间之后。
沈奚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个只摆放了两组茶凳的厅堂。
他只在心里感叹,果然是皇帝寝宫,虽不说金玉满堂,但也称得上雕梁画柱了。
地上的青砖泛着浅浅的光,洁白的墙上随意挂着几幅画,沈奚靖扫了一眼,多半都是大梁早年的大家所为。
高大的梁柱得有三人抱那样粗,墙角边的高几上摆着鎏金的铜炉,正幽幽散着冷香。
一道浅浅的纱帘,挡住了他们窥往后面的视线。
沈奚靖又偷偷向窗户看了一眼,却发现这间堂屋的外室还有过道,过道再外,才是真正的外墙。
正午的阳光正从两层窗户中往屋里钻,衬得八宝阁上的玉器瓷瓶一片莹白。
方管事带着他们静静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
就在这时,一把冷冽的声音响起:“安岑吗?人都带来了?咱们这给了几个?”
方管事忙笑道:“回苍哥话,有六个。”
他回完话,那边突然没了声音。
好半天,那把冷冽的声音才说:“进来瞧瞧。”
他话刚说完,挡着他们目光纱帘就缓缓卷起,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端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做什么。
沈奚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去,只低着头瞄他脚上穿的那双鞋。
那双藏蓝色的筒靴绣着金线,五爪龙正盘踞在他脚面上,精致又霸气。
这双鞋,是沈奚靖对穆琛的第一印象。
后来,穆琛问沈奚靖对他第一印象如何,沈奚靖只回答了八个字:“精致霸气,张牙舞爪。”他说的,自然是那双鞋面上的绣样。
他低着头,自然不知道那个一身黑衣的人正在打量他们。
他们这六个人里,只有沈奚靖和杨中元低着头,其他少年,不是因为好奇,就是仍旧不习惯宫中规矩,全都抬着头看着当今圣上。
沈奚靖低着头,突然听到那位苍哥嗤道:“怎么学的规矩,就这还是顶好的?我看也就那样,见了主子,怎么可以昂首直视,还不快低下头去。”
他说得都是实话,也没有阴阳怪气的语调,只不过声线太薄,声音显得冷些。
他可能是这锦梁宫的总管,沈奚靖默默揣测,等待那个年少的皇帝给他们分派工作。
“站中间的那个,抬起头来。”一把清亮的声音响起,沈奚靖心下一阵紧张,他拿眼睛扫了左右两边的人,突然意识到皇帝原来是在叫他。
他赶紧回了个“诺”,慢慢抬起头。
那是沈奚靖与穆琛第一次相见。
穆琛和沈奚靖想象里的都不一样。
沈奚靖小时曾跟父亲爹爹参加过先帝四十一岁万寿宴,他对先帝以及皇子们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们都长了一张刚毅的脸,深色的衣服仿佛沉沉墨色压着他的心,那是皇家不可侵犯的威严与气势。
可是,这个唯一活下来的先帝庶子,却有一张温和的稚嫩的脸庞。
穆琛长得极好看,眉目清秀,头发乌黑,身材修长,一袭黑衣生生穿出洒脱来,这是沈奚靖绝对没想到的。
就在他盯着穆琛看的时候,穆琛也在打量他,因为沈奚靖一直陷在回忆里,竟没发现穆琛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知道这个少年,是谁。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冲沈奚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你倒是懂规矩,叫什么名?”
沈奚靖更紧张了,枪打出头鸟总不是好事,他此刻都想哀叹时运不济。
“回皇上话,奴才姓沈,名奚靖。”如果可以,沈奚靖并不想用这个父亲爹亲给他取得名字入宫为奴,可是宫人的档案十分严密,容不得更改丝毫,沈奚靖只得继续这般。
“名字倒不错,不过进了宫,就得改了,朕给你赐个名,就叫安乐吧,吉利。”穆琛声音依旧清亮,但沈奚靖不知为何,总觉声音里有些笑意。
安乐就安乐吧,总比顶着大名被人使唤得好。
沈奚靖赶忙低头说:“诺,安乐谢皇上赐名。”
他回答完,穆琛也只是点点头,改去点问旁人。但相对于沈奚靖,他明显话少多了,只叫他们抬个头,然后便点了沈奚靖和杨中元去东配殿伺候,其他人在西配殿做杂活,便起身离开。
他离开了,站在一旁的苍总管却没走,他往前走了几步,偏巧站在沈奚靖身前,道:“都抬起头看我。”
他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沈奚靖抬头后,也如预想般地看到一个冷面青年。
苍总管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比方安岑看起来年轻几岁,面上冷冰冰的,不带一丝表情。
但不知怎么的,沈奚靖却觉得,他比面上时时带着笑得方安岑好多了。
“我叫苍年,是锦梁宫的总管,你们可以叫我一声苍总管,或者苍叔都行,以后你们在锦梁宫做事,要安分守己,今上是个好脾气,你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绝对能好好待下去,明白了吗?”
少年们答了诺,苍年又把其他五个人的名字改了改,因沈奚靖占了平安喜乐里的安乐两个字,所以他给杨中元改名平喜,合了个好彩头。
主子也见了,话也训完,名字改好后,苍年突然说:“今个好好休息,明天也不用过来,明个晚上你们方叔会给你们送药过去,那个,不可不吃,如果谁耍把戏,那别怪我无情。”
沈奚靖心下一紧,彷徨不安袭上他的心头,他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把难过都咽回腹中。
后天,就得吃那朱玉丸,后天,就得变成另一个沈奚靖。
9、第九章 。。。
大梁天启元年七月十九,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和煦的风吹过这座金碧辉煌的永安宫,给宫人们带来了些许凉爽。
睿帝登基第一年的这个炎热夏季,大梁最长的一条河罗伊河并没有发生水患,罗伊河南的稻米和罗伊河北的小麦也都长势喜人,相信秋天来时,将又是一个丰收年。
然而这一日对于沈奚靖来说,却是他这一生最难忘得一天。
很多年后,他回忆这一天的开始,都是杨中元,不,应该叫平喜,叫他起床的声音。
平时的他,是从来不会比平喜起的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