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靖差点没从床上摔下来,还是穆琛稳稳把他抱在怀里;道:“都要当爹的人了,老这么一惊一乍可怎么行?”
能不一惊一乍吗……他从来没想过那手帕关乎这个方面的问题啊!
柳华然和南宫祈;实在太令人难以想象。
穆琛见沈奚靖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突然觉得这事说出来;也没那么糟心。
他一直不喜欢柳华然,觉得这一切事情,都因他一场孽缘而起。
穆琛声音很低;慢慢给沈奚靖讲起了宏成年间的往事。
“你也看到了;南宫祈性格直爽,说话从来不走脑子,他这样的人,说实话朕是从来不喜欢的,当年在帝京也没人喜欢他,也不知道柳华然是怎么了,唯独喜欢他这一个。”
沈奚靖真的没想到穆琛讲起故事也这么头头是道,便跟着他的话头道:“皇上,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穆琛看他一眼,板着脸道:“皇上我当了十来年,这点事查不到,我还不如直接去给先祖守灵。”
他这句说煞有其事,沈奚靖不由笑出声,说:“是奚靖的错,皇上继续讲。”
“柳华然如今性格其实与年轻时没变什么,看起来高高在上,待人接物也是冷冰冰的,总是摆世家公子做派,他那时候就算多喜欢南宫祈,都没主动跟他说,一直到宏成六年,南宫祈采选入宫,做了南宫侍人,他性格倒也率直,先皇曾经喜欢过他一阵,可惜好景不长,宏成七年,柳华然入宫,是为正一品贵侍。”
沈奚靖自然知道南宫祈和柳华然都是何年入宫,但穆琛这样一讲,沈奚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宏成六年既然已经采选,那么宏成七年便不会再开,后来柳华然成为帝君,他和先帝文皇帝之间的事情便成为坊间美谈,据说,文帝在宏成七年的宫宴上对他一见钟情,后求了柳家族长,在征得柳华然同意之后,才在当年年末以贵侍之礼他迎进宫来,宏成八年,文帝废元君,宏成九年,柳华然便做了帝君,一直做到文帝驾崩为止。
这样仔细一想,沈奚靖心里便慢慢勾勒出当年的事情始末,越是细想,便越是害怕,这一连串的事情,竟然一环扣着一环,让人不敢深思。
穆琛默默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道:“我知你想什么,那便是真的。”
马车咕噜咕噜跑着,穆琛的声音很小,但他们两个贴在一起,沈奚靖能听得清清楚楚。
穆琛说:“先皇当年与元君与南宫祈也很和睦,后来他喜欢上柳华然,但柳华然却从来不给他好脸色,为了让柳华然高兴,他废掉了刚刚生下皇子琰的元君,让柳华然做了帝君,内宫文史记载,柳华然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是不到两月,便不小心没了,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孩子。因为这个,先皇广纳宫侍,生了一堆他根本不喜欢的孩子。”
内宫文史只有皇帝和史官可查,穆琛说的这件事,可以说几乎没有人知道。
沈奚靖听了,便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原本觉得柳华然只是感情淡薄,却从来没想到,他可以对一人爱那么多年,然后折腾的所有人不得善终。
穆琛继续说道:“后来景泰之乱,我和我爹躲在水玉宫,那时候我爹似乎已经猜到最终的结局,他给了我一块手帕,说这东西要好好藏着,最后关头,还要靠它保命。我那时候小,不明白我爹的话是什么意思,后来,废帝死了,满宫里,只剩我一个皇子,我那时候才发现,我留与不留,也都只是柳华然一句话的事。”
他这样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沈奚靖对景泰那一年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穆琛语气里的悲伤。
很难得,他回身抱住穆琛,拍了拍他后背。
“他那手帕上写得缠绵极了,什么南宫有佳人,春柳树下立,芳华翩然若,只祈长情顾。我虽然年纪小,也大概猜到那是什么意思,于是我便告诉他,那手帕我偷偷藏起来,一旦我死了,那手帕便会直接呈到南宫祈面前,南宫祈与他年少相识,绝对不会认错他的字。”
讲到这里,穆琛忍不住冷笑出声:“你真应该看看,当时柳华然是什么脸色,说起来,如果不是我爹做过他的掌衣宫人,给他细致整理过衣物,恐怕也很难发现这条藏在箱子底部的手帕,兜兜转转,竟然还是我爹曾经的宫人经历救了我一命。”
沈奚靖见他情绪有些不稳,便轻声说:“我也做过他的掌衣宫人,可惜那会儿懒,可从来没想着给他整理衣物,还是父君有远见。”
穆琛很短促地笑了一声,紧接着说:“可惜那手帕,只救了我一个人的命,我爹还是在我登基之前过世了。”
他这样一说,沈奚靖也有些难过起来,他们全家也只剩了他一个人,他记得很清楚,当官兵开始抄家时,他爹把他护在身后,他父亲那时候对他讲,无论怎样,也要好好活下去,当时他不是很明白,直到他们被关进牢中,直到他们流放上虞,那个时候才知道,他的父亲们与哥哥们,他们家的老管家、大厨、园丁,看门的林爷爷,守夜的侍卫们,都早已经死了。
沈奚靖又拍拍他的背,两个人沉闷了好一会儿,穆琛才说:“那些年的事情,虽然是柳华然因爱生恨,因恨生孽所致,但先帝却也令我不敢苟同,就因为柳华然不喜欢他,他祸害了宫里多少人?就因为柳华然不给他生孩子,我们这些皇子,打小就过得没有父皇一样,就连南宫祈那三个皇子,虽然锦衣玉食,但先帝对他们的态度,也没见好到哪里去,先帝年少登基,兢兢业业三十六年,做皇帝,他做的一点毛病都没有,但做人相公与父亲,他真的一点都不称职,他不配当父亲。”
这是沈奚靖听穆琛说文帝最重的一句话了,穆琛平时从来不叫文帝父皇,只说先帝,沈奚靖能从他的态度窥见一二,但像今天这样明摆着讲出来,倒还是头一次。
穆琛深吸口气,见沈奚靖面上有明显的忧色,拍拍他的头,好半天才说:“罢了,跟你讲这事只是不想让你瞎猜,结果闹得我们两个都不愉快,算了,以后不提也罢。”
沈奚靖道:“这……倒是不会,这样的事情,皇上能与我讲,已经是给我的恩典了。奚靖还要谢过皇上。”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沈奚靖虽然与他态度亲厚许多,但仍旧不似寻常伴侣那般亲密,穆琛知道,沈奚靖忍了许多年,克制了许多年,如今要他放开,确实很难。
但他从来不心急,他们有很长一段人生要走,会有很多孩子,会有盛世江山,沈奚靖对他并不排斥,甚至最近一段时间,也能主动与他说些话,这样已经很好。
穆琛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沈奚靖也有些喜欢他,只是性格使然,让他不能也不愿意表露。
每当想到这些,穆琛的心便又会热乎气来,做皇帝十年,他也忍了十年,他拥有的耐心,不会比任何人少。
多等些时日,又如何呢?
穆琛这样一深思,两个人又没话讲,马车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
末了,沈奚靖又担忧起来:“皇上,如今给我这么高的位份,会不会有人……”
穆琛见他还在担心这个,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你还真是苦惯了,如今当了主位,怎么反而思三想四的,你不记得颜相那日说过什么?”
“什么?”沈奚靖问。
“他说,你与沈明泽年轻时很像,你不记得了?”
猛然听他提起父亲,沈奚靖心里一颤,说:“其实,我都快忘了父亲的长相了,今天早晨照镜子,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一丁点相像来,我怎么会有我父亲当年那气度啊。”
穆琛听他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不由觉得好笑,便说:“你以为颜至清老眼昏花吗?他说像,那便是像,你想想,今日早晨你穿这身行头一亮相,会有多少早年旧臣想起你父亲?他们在官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看你的姓,便会马上猜到你的身份,谁都不会再敢说半个不字了。”
这一长串话说完,穆琛便发现沈奚靖正呆呆看着他。
“无论当年上虞你怎样艰苦,无论这些年你在宫里怎样艰难,奚靖,你要记住,你是帝京沈家唯一的血脉,你是敬忠公唯一的儿子!如今世家凋零,你以为,与你身份相同之人,还剩几个?除了皇族,便再也找不到其他,如果说你的身份还不够高,那再没人能当朕的侍人了。”
穆琛这几句话说的掷地有声,说的干干脆脆,沈奚靖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唤醒,他觉得眼前仿佛闪过许多彩光,那么温暖,那么明亮。
他用力点点头,道:“好,我晓得了!”
穆琛笑笑,这番话其实他藏在心里许久,如今终于在最合适的时间说出来,这趟南行,虽然刚刚开始,但却也让他觉得不虚此行。
两个人又安静了一会儿,虽然没说话,但并不觉得难捱。
终于,沈奚靖忍不住问他:“皇上,那手帕既然已经还给他,没了这个束缚,以后……”
其实他担心手帕没了之后柳华然会全力对付他们,他有些隐约猜到穆琛离京大概是为了保护他,但如果这重要的筹码丢失,对穆琛或许是不小的损失,以后会如何呢?
穆琛见他脸上又有些阴郁之色,突然低声说:“你以为,朕手里只有一样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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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靖一愣;他从前就觉得穆琛深不可测;如今这一番话说下来,便更有些看不清他。
索性;他们站在同一条船上,穆琛越聪明;他们这条船,便能走得更远;更稳。
穆琛正等着沈奚靖问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却不料外面传来曹易泽的声音:“皇上;侍君,前方就是城门,直接出城吗?”
二人对视一眼;穆琛道:“走吧。”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沈奚靖只听到外面有些说话声音,没过多久,马车又行驶起来。
沈奚靖和穆琛没有再说话,他们马上便要到城外芳草亭,太医大臣与宫人们早就等在此处,到了芳草亭汇合之后,一溜八两马车,便向凉川行去。
他们此次全部取道官路,这条宽敞平淡的大道曾经在明帝与英帝两朝都加以翻修过,如今还是很好。
此时已经七月初,马车里虽然只挂了纱窗,也稍显闷热,因为有些颠簸,沈奚靖也没法看书,没多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穆琛让他换了那身累赘行头,去掉礼冠,舒舒服服躺在铺了软席的床上,沈奚靖很快便睡着了。
即便是出门在外,穆琛也很少松懈下来,虽然已经是夏日,但他怕沈奚靖着凉,又从边柜里翻到薄被给他盖上,可这时候沈奚靖却不耐热,安静了一会儿便开始踢被子。
穆琛只好用薄被轻轻搭在他的肚子上,取了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给他扇了起来。
沈奚靖舒服了,脸上表情也舒展开来,好似十分开心。
穆琛靠坐在他边上,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日子,更令他满足。
他甚至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还想,要是沈奚靖知道他的皇上在他睡觉的时候伺候他,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那一定很有趣,穆琛一边想着一边笑,等到沈奚靖睡得沉了,他才放下扇子,拿起奏折,一本一本看了起来。
出了城以后马车行驶的速度就快了许多,当沈奚靖终于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外面天都暗了,马车不知道停在什么地方,穆琛不在车里,但外面倒有些热闹。
沈奚靖坐起身,正想穿鞋出去看看,却不料穆琛正掀开车帘往里面看进来,见沈奚靖已经醒了,便道:“睡得如何?身体可有不舒服?”
“我很好,无妨,我们到了哪里?”沈奚靖摇摇头,穿上鞋,被穆琛扶了下去。
这大概是官道旁的茶摊,天有些暗,茶摊的草棚顶上挂了几盏宫灯,御厨们正在一旁处理食物,太医们站在一旁,有些拘谨,沈奚靖注意到,随行的两位工部的员外郎都不在,倒是蒋行水正在准备餐具。
太医们见沈奚靖下了车,赶紧过来给他行礼,沈奚靖笑着回了,穆琛才说:“不用那么拘谨,自去一旁坐吧。”
他话音刚落,杜多福就已经搬了两张椅子过来,他很细心,椅子上还加了软垫,穆琛拉着沈奚靖坐好,才说:“两位爱卿已经先行去前方吉祥镇打点夜里就寝事宜,赶了一天路,兵士们也劳累,先行用膳再去。”
沈奚靖没说话,了然地点点头。
这次出来他们带了两位御厨,四个太医,两位工部员外郎,太医是怕灾区闹瘟疫,所以多带了两位。
因为沈奚靖匆忙之间升到主位,所以他宫里的管事与大宫人都空缺,穆琛把张一哲调给他做管事,李暮春也调到他宫里做大宫人,此次出宫,只有张一哲和蒋行水跟着他,李暮春留在双璧宫看家。
穆琛自己则只带了杜多福一个,这样一看,他们这一行人,已经十分精简了。
不远处正在休息侍卫们已经开始吃饭,空气里飘散着肉汤的香味,沈奚靖抽动一下鼻子,觉得有些饿了。
张一哲十分会看眼色,直接端了一碗鸡汤过来:“主子先喝着润润口。”
沈奚靖是真的饿了,这忙活一天,他只吃了一碗粥两个包子,还顶不上他平时一顿饭的饭量,他刚才醒来,也是因为腹中空虚,睡不着了。
他端起汤大口喝了起来,汤是温的,很鲜,沈奚靖看穆琛正坐他旁边盯着他吃,便吩咐张一哲:“给皇上也端一碗。”
“不用,刚才朕先尝过味道。”穆琛说完,转身叫道,“李明。”
得了召唤的李太医正赶紧跑过来,给他们二人行礼。
穆琛也不讲话,只冲沈奚靖扬扬下巴,李明麻利地给沈奚靖道了声好,直接请脉。
最近李明一天要请两次脉,沈奚靖的身体一直不错,除了那几天有些恶心反胃,后面就很好了,能吃能睡,穆琛笑说,这个大皇子乖巧极了,会体贴爹爹。
今日请脉的时间也很快,没多时李明就收了手,低声道:“嘉主子很好,皇上不用的担心。”
穆琛这才露出点笑容来,打发他自去吃饭。
虽然是在荒郊野外,但他们足有八两马车,什么都带着,吃的东西自然不如在宫里繁复,但味道是差不离的,因为还要赶到吉祥镇,所以用过膳后,他们便也收拾东西,重新上路。
晚上马车里有些昏暗,沈奚靖刚吃了饭也不好躺着,就靠坐在车里,与穆琛有一搭没一搭讲着话。
穆琛这次行程是非常严密的,每日清晨才会划定下一个经行的城镇,在哪里落脚都是事先快马到城镇府衙去通传,等到穆琛他们到时,前后也差不了几个时辰,这一趟下来,倒也把百官样貌看了七八分。
每日沈奚靖或是在马车里睡觉,或是与穆琛看他带来的奏折,穆琛难得出宫,倒显得更为随和,每当看到有趣的地方,便会给沈奚靖细细讲来,因有他在,路途也并不显漫长。
这些年穆琛上朝,不能发表意见,也不会批复奏章,所以他没事就观察下面大臣的众生百态,一路上拣着谁的就给沈奚靖讲解一番,虽然这些人沈奚靖大多都没见过,但穆琛这样一讲,他倒也能知道个一二。
十七日后,他们终于到达岭南府。
虽说为了沈奚靖的身体特地减缓了行程,但穆琛心里还是着急。
沈奚靖知道他忧心水患灾民,所以一直很少提要求,索性孩子很乖,从来不闹腾他,一路倒也无事。
他们到达岭南府的时候,已经是炎夏了。沙罗河沿岸特有的丹凤与薇露都正盛开,这个时候,才是丹凤与薇露的花季
姹紫嫣红的花朵妆点着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