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看着手中的绣球,才发现竟是如此繁复的一个物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这哪是一朵绣球,这分明就是一个世界。
微如沙砾的房子、细如发丝的宝塔、一粒芝麻便是百亩良田、一颗琥珀便是一汪大明湖、而往来的人们,比牛毫发梢还要细小,音容笑貌,却依稀可辨。
……
这时掌柜又拿了一个小本子过来,对陆沉说道,“这绣球其实是个锁,要解三千次才能解开,还是旁边巷子一个小孩发现的。孩子把解法都写纸上了,我们闲来都拿它解着玩。”
说着,掌柜捧起绣球,挑开了那繁复浮雕上的一截断桥。
咔嚓——
绣球上的物什开始无规律的游走。
陆沉看着那景色不停地变化,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待到变化停止,那绣球的模样已经与方才完全不同了。
掌柜笑道,“怎么样,有趣吧。现在又回到了第一重,陆先生你可以照着这个本子上写的来解,解到哪一步了,就在那本子上打个对勾,我们好下次接着解。
一般人是没有兴趣把这绣球解开三千次的,平安把每一重的“因”都写在了一个小本子上,大家有兴趣了,解开几重,打个对勾,下次闲来接着解。
下午的酒馆人还很少,陆沉要了一壶酒,坐在角落窗边的一个位置,来解这个绣球。
他先翻开那个本子,密密麻麻都是字,字体幼稚,却一笔一划认真极了。有些字写错了,被打了个红叉,有些字不会写,被空着画了个红圈。然后又有一个秀挺一些的字在旁边替他更正。
幼稚些的字是贺平安小时候写的,更正的字是贺平安的母亲写的。
陆沉先把本子翻了一遍,在最后一页的角落处,幼稚的字体写着两字,“因果”。
“因果、因果……”陆沉自语。开始照着贺平安写下的每一个因来解开每一个果。
一重重的解开,万千变化在眼前飞逝。一排排柳的枯荣,一对对人的别离。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
因果、因果。你和我相遇,便是因。我来到你的家乡,便是果。
夜晚,酒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十分吵闹。陆沉把绣球还给店家,走到街上去。
这天重阳,街上的人很多,夏季的炎热还没过去,拂面而来的微风都带着暖意。
陆沉走过弯弯的石拱桥,迎面而来的两个孩子拿着风车和拨浪鼓嬉闹着奔跑着。陆沉侧身避开,正站在了拱桥的正中央。
上有明月天,下有星河水。
忽然想起,两年前的重阳节,便是自己与贺平安的第一次相遇。当时也是站在这么一座桥上。然后放了一河的花灯。
抬头看着天空,一串串孔明灯摇摇摆摆的飞向天尽头……
那年花灯历历在目。
连贺平安说过的话也变得清晰起来。
“我家乡啊,过节的时候放的不是花灯,而是孔明灯。诶,你放过孔明灯吗?”
他摇头。
“我这也是第一次放花灯。各有各的好,一个能上九重云霄,一个能下万里江波。”
……
如今他正站在他的家乡,望着这漫天的孔明灯。
买了一盏,提笔,心中千回百转,却不知该写什么才好。
岸柳依依,水波依依。繁华喧嚣尽去,只剩得人与影。
最终,他轻轻沾了些石板桥上的积水,一笔一划的轻轻写着,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注一)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本词为《鹧鸪天 代人赋》,作者,辛弃疾
☆、第七十七章
转眼,又是一年冬日。陆沉呆在江南也近一年。他打算回趟京,把贺平安的灵柩迁回来。每日替人写信,到年终也没能攒下几个钱。问驿丞借了些,小岁也给他塞了些,在马市买了匹老马,准备上路。
走到城门楼,牵着缰绳的手已经冻红了,心道一出城就是荒郊野外了。便栓了马,到旁边脚店喝一壶黄酒暖身子。
陆沉坐在脚店矮矮的方凳上,望见城门口围了不少人。
忽然,好像看见了贺筝夫妇。
心里有一种预感。
他走近了些去看,果然看见贺筝夫妇正往城门口张望。
便找路人询问,这么多人站在城门口是做什么的。路人说道,“城北快驿来报的,说是状元爷回来了!”
状元爷便是贺温玉,一座小城出了个状元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何况贺温玉还是连中三元的状元。
昨夜贺温玉在驿站休息,夜晚上路的信客就把消息带回来了。算时间,这天晌午贺温玉正好到。
陆沉站的远远的看着,每个人脸上都是带着笑的。贺筝夫妇正盼着儿子回来,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一直等到快下午,车轴吱吱呀呀的声音驶进城,贺温玉回来了。
先进城门的是两匹高头大马,一匹白马,一匹枣马。白马坐着贺温玉,枣马坐着的竟是谭墨闲。
马停在城门口,二人下马。贺温玉在对父亲说着什么话,离得太远了,陆沉听不见。
然后,跟着的马车也驶进了城门。
天冷,马车装的是厚厚的棉布帘。
陆沉看见帘子动了一下,一个白影子忽然窜了出来。
搂住贺夫人的腰,转了一圈。
“娘,我回来了!”
白影子停下来,站好。
还是那件圆领袍,外面加了件小夹袄。
兔毛领子扫在下巴上,脸也变圆了些……
陆沉的脑子一翁。
他低下头,闭着眼睛晕了一下。
再睁开眼,又看见了那个好端端的人。
万千思绪飞过,然后,就什么也无法再想了。
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影。
连天和地都跟着静下来了。
他只能远远的看着,仿佛那是一幅隔世的画。
他看着他又坐进了那个马车。他猜他还是病着的。
他始终没有上去与他相认,而是跟着马车一直走到长干巷口。
陆沉看着贺平安与父母在下了马车,贺平安打了个喷嚏,贺夫人问他生了什么病。贺平安嘿嘿嘿地笑着糊弄了过去。
街坊邻居都去贺家看状元爷,庭院里变得热闹起来。
陆沉一个人站在巷子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马还拴在脚店里,便会去牵马。
牵了马,回到邮驿馆。
小岁看见他,“陆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沉道,“嗯,不去了。”打开行李放好,下午便来到捉刀馆,接着给人写信。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喜和悲以及那些五味陈杂的情绪击撞在一起,最终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平静。
陆沉在这里住了一年,他白了头,他打算终老在此,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如此平平淡淡的渡过。
可是今天,他遇见了他。
好好的一个人。
仿佛自己去年看见的那个、葬下的那个冰冷躯体只是梦境。
又仿佛,他们的故事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想要立刻跑过去抱着他,确定他真的是好好的。他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很多的、很多的……
但最终,他转身离去。
贺平安回到家,东往往西望望。然后问自己母亲,“咱们家有没有什么人找上门?”
贺母一愣,“什么意思?”
贺平安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意思。”
“你这一年都没给家里写过信,是怎么了?”贺母问。
“我生了场大病呢。”平安说。
……
自己中毒,以至于差点死了。其中牵涉太多,是没办法讲给母亲听的。贺平安与谭墨闲编了一路的瞎话,就是希望能糊弄过去。
此刻,贺筝与贺温玉、谭墨闲正在正堂。
谭墨闲对贺筝道,“在下谭墨闲,与令郎同年进士。家父让我来看看您。”
贺筝认真打量着谭墨闲,“你姓谭,令尊可是谭相公?”
“正是,家父说当年在朝堂上多有得罪,其实……”谭墨闲道,“您走了以后家父一直很自责。”
贺筝笑了,摆摆手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贺温玉在一旁闷着头,给两个人都倒了茶。贺筝道,“温玉,这两天你要带着谭公子在金陵多逛逛。”
贺温玉点头,“噢。”
看着自己的儿子和谭相公的儿子一起跨出正堂,贺筝就想起自己当年正年轻气盛,在朝堂上与谭为渊争锋相对。
谭为渊那时就是统领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了,而他贺筝,小小一个编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连遗书都写好了,每日去翰林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写本子参谭为渊。谭为渊为首的谭党一百多号人几乎人人都被贺筝参过骂过。
在贺筝看来,君子就该无党。而这世间一切,也毫不能含糊,非黑即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可是最后,在贺筝看来罪大恶极的谭相公,却没把自己打进大牢或发配充军,仅是削了功名勒令还乡。
遗书算是白写了。
原本可是做好了粉身碎骨的觉悟的,甚至觉得那样很荣耀。
可是现在被对手放了一马,憋了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只能黯淡回乡。
过了好多年,随着年纪增长,这口闷气才渐渐解开。如今看着自己的儿子和谭为渊的儿子走在一起,同朝为官,成为好友,心中竟还有些豁然开朗。
而且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贺筝觉得自己儿子的脾气变好了。
在家吃了午饭,平安就跑出去了。
他要把陆沉找出来。
京城的人都知道晋王去东南练兵了。但是有一天谢东楼却悄悄对贺平安说,“陆沉肯定是去你家乡了。”
平安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他相信谢东楼。自己的命都是谢东楼救的。
贺平安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陆沉住哪了。
他原本就善丹青,把陆沉的样子画出来,拿到街上去问,没问两个人就问出“这不是邮驿馆的陆先生?”
来到邮驿馆,贺平安便看到了陆沉。
陆沉正在帮人写信。看见贺平安进来,望了一眼,又低下头接着写了。
贺平安吃惊,他已经一年没见过陆沉了。走在路上他就在想,陆沉看见自己该是个什么模样。
陆沉以为自己死了,一直以来一定都很伤心吧。现在自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哈哈,他估计还以为诈尸了呢。
贺平安边想边笑,他想陆沉会不会被吓傻呢,陆沉会不会哭呢。
可是,当贺平安走到陆沉面前,陆沉只是平平淡淡的望了他一眼,连话都没说。
陆沉旁边坐着一个老大爷,老大爷说一句陆沉写一句。
平安站在陆沉面前晃了好久,陆沉都不理他。
平安有点生气了,搬个小凳子就坐陆沉正对面,赌气,也一句话都不说。
于是,平安就在陆沉对面闷不吭声的坐了一下午。
陆沉不抬头都能感受到平安在瞪自己。
直到陆沉做完最后一桩生意,平安还在那坐着。
天黑了,陆沉点上蜡烛,收拾笔墨,边收拾边想,自己一定是把这人惹生气了。
收拾好了,放下帘子。
忽然听到身后人说道,“陆沉你现在怎么长这么难看?”
说着,贺平安走过去,拿着陆沉刚点的蜡烛,引了油灯,放在案台上,屋子变亮了些。
“陆沉你坐那。”贺平安指着椅子让陆沉坐下。
陆沉坐下了,贺平安走到他面前。低下头,拔下他头上的木簪。
头发散开来,垂落在肩头以及椅子上。
平安握起一缕,放在手心里,一根根的挑。
陆沉感觉到头上一丝轻微的疼,便看见平安手里捏着根白发。
把白发放在案台上,又继续找。
“天太黑了,看不清的。”陆沉道。
贺平安闷不做声,弯着腰,眼睛睁得大大的,把白发挑出来一一拔下。
贺平安记得的,一年前这人还是一头的漆黑墨发。
……
拔了好久,拔得眼睛都花了。揉揉眼,把头凑得更近些。
陆沉拿出抽屉的剪子,把灯芯剪短。
明月高悬,长夜漫漫。他剪一根西窗烛,他拔三千烦恼丝。
相对无言,只有那一缕缕银白渐渐散了一案台。
“我得走了,再晚我娘要说我了。”最后贺平安道。
陆沉点头。
跨出门牙,平安又回头道,“嗯……我只是把明显的拔了,两边白得还怪好看,算了。你现在把头发束起来估计就不难看了。”
陆沉又点头。
一路上,贺平安一直踢着个小石子走。哒哒哒,扰着静静的小巷。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没滋没味的扒拉了几口,闷着头上二楼。
家里小,他和哥哥一直住在一起的。如今谭墨闲来了,没地方住,贺温玉就陪着谭墨闲住客栈去了。
贺平安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眼睛直直的看着月亮。就这么一直趴着。
忽然一个石头砸到了桌子上,吓了平安一跳。
石头是从窗外扔进来的,趴在窗台上往外望。
看见陆沉站在楼下,束着头发,披着黑衣。背对着静静的长干河。
平安就只是探出个脑袋趴在窗台上望着他,一句话不说。
“下来。”陆沉说。
“太晚了。”
“没事。”
“我娘会说我。”
“那就直接跳下来。”
“会摔死的。”
“我接着。”
“掉河里怎么办。”
“不会的。”
“那好吧。”
说着平安就直接跳下去了。
陆沉一把接住了他,在空中旋了一圈。
平安慢慢睁开眼,抬起头,正够到陆沉的下巴。
“你今天干嘛对我爱理不理的!唔!”
话刚一出口陆沉就低下头亲住了他。一手托着腿弯,一手握住细细的脖颈,指缝间穿梭的发丝顺着臂弯散下来,在半空中晃晃荡荡。
亲昵了好久,平安找着个机会一把将陆沉的脸推开,小声道,“我娘推个窗户就看见了!唔!”
陆沉又亲了上去。
“换、换个地方!”平安道。
陆沉就抱着他,走在河边上。
“陆沉,放我下来。”贺平安道。
等了半天陆沉也不理他。
“别人看见会笑话的。”贺平安又说。
“根本没人。”陆沉回答。
长干河很长很长,陆沉就这么抱着平安慢慢走着。河边穿插种着柳树和银杏,柳叶飘落到河里,浮在水面上晃荡。银杏黄得很漂亮,铺了一地,夹杂着些许雨露,踩上去唦唦唦的。
“你怎么会没死呢。”陆沉自语。
“你希望我死吗?”平安生气道。
“不是,我当时明明……”
当时他也是这样抱着他走了好远好远。他记得的,那时自己怀里的整个人都是冰冷僵硬的,没有呼吸和心跳,蒙着厚厚的一层霜……最后,他亲手把他葬下。
“你是怎么活过来的?”陆沉问。
“折腾了整整一年呢,现在没心情跟你讲。”
“那你现在,身体还好?”
“好得很。”
“一点事都没有?”
“没有,躺了一年,还吃胖了。”
陆沉看看贺平安的脸,是比以前圆了。
“身上也没什么毛病?”
“你才有毛病。”贺平安推开陆沉的胳膊想下来。
“不行我要看。”说着陆沉就停下了步子,靠着长干河边的最后一棵柳。
陆沉放下贺平安,先把兔子毛的小棉袄扒下来,然后开始解腰带。
“喂!这是在外面!”
“反正没人。”
扒开一层层衣服,露出了小胸脯,在寒冷的空气中又软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