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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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香-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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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的也是。”   

  我们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儿,金洙突然坐起了身子,他用两根手指抚着自己的脸颊,对我说,“刚才,香夫人的手是这样摸我的,对吧?”   

  “对。”   

  “春香,”过了一会儿,他又坐起来问我,“你肯定看见香夫人摸我的脸了,对吗?”   

  “对。”   

  “不是我做梦?”   

  “不是。”我用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香夫人就像我摸你这样,摸了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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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小单(1)         

  小单   

  金洙来到香榭的那年冬天,有一天早晨银吉出门办事,回来的时候,她从马车上领下来一个破衣烂衫,光着脚板的女孩子。   

  我和金洙在花房里面玩,管花房的两个女人没看见我们,她们只顾议论着刚刚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个孩子。   

  “她父亲是个什么大盗,去年就被官府画了像,贴得到处都是。谷场开市的时候,我在瓷器店外墙上见过的。那个人长得瘦巴巴的,眼神倒凶得像一把刀。”   

  “听说是要发配到阿吾里去服苦役?”   

  “可不是。那个地方夏天热的要命,经常有瘟疫,冬天一夜大雪就能把人住的房子埋掉,鸟兽都绕着走呢。听公差们讲,犯人在那边,冬天要砸开冰河捕鱼,夏天要进山伐木,从来没听说过谁到了那样的地方以后,还能活着回来的。”   

  “真可怜呐——”   

  “看你说的什么话?他们做下了丧尽天良的勾当,活该遭这样的报应。”   

  “孩子可怜呐。”   

  “你算了吧。先是歌伎的儿子,然后又是小偷的女儿,一个接一个都住到香榭里来了。虽说香夫人的名声不怎么样,但论起吃穿,整个南原府,哪里能找到比这里更享福的地方?”   

  我和金洙拉着手躲藏在一排水仙后面,她们说到“歌伎的儿子”时,金洙松开了我的手,垂下了眼皮。   

  她们转过一排花架,过来浇花时发现了我们。   

  “春香小姐——”   

  金洙把脸扭向一边,不看她们。   

  “我要把你们刚才说的话告诉香夫人,她会把你们赶出香榭的。”我大声地说道。   

  “千万别,”一个女人立刻俯下身来,把脸伸到我的面前说,“春香小姐,我们不是故意的,下次不敢了。”   

  “金洙生气了,我不能饶了你们——”   

  金洙扭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珠被花房里的绿叶晃成了绿色,他闪着绿眼睛对我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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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另一个女人眯起了眼睛,她扯了一把同伴,把她从我面前拉开,目光冰冷地直视着我。   

  “我倒要问问春香小姐呢,不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鬼头鬼脑地躲在这里干什么?”她四下看了看,“想偷东西?!”   

  “我们在看花——”   

  “看花可以让我们把花送到房间里去呀。”她盯着金洙,“这个歌伎的儿子原先呆的可不是什么体面地方,拉着春香小姐躲在这里,是想给她讲一些下流事情吧?”   

  我和金洙愣住了,这个厉害女人把两条手臂掐在腰上,好像一把大剪刀戳在我们面前,而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我们玩的“凿栗子”游戏那样,敲打在我们的额头上。   

  “香夫人把歌伎的儿子带回来,是要好好管教的,倘若他想偷东西,还拉着春香小姐来作掩护,或者想用不体面的事情教坏春香小姐,果真如此的话,想想看,香夫人会像赶苍蝇似的赶走谁呢?!”   

  “你胡说——”我叫了一声。   

  “虽说春香是香榭里的小姐,可是小姐也有小姐的规矩,随便到不应该来的地方——”她俯下身子眯眼看着我们,压低了声音,“我都猜对了是吧?你们是想做坏事的吧?”   

  “我要把你讲的话告诉银吉——”   

  “好啊,银吉肯定会来找我对质的,到时候,看我们谁能说得过谁。”她笑得露出了满嘴的牙,“你还不赶快去?”   

  金洙拉着我往花房外面走时,女人的笑声像打雷似的,追赶在我们的身后。   

  “我要去找银吉。”我气恨恨地说。   

  “算了吧春香,她是个泼妇,我们打不过她的。”   

  “什么是泼妇?”   

  “就是牙长得难看,话说得难听的女人,”金洙低头时,连肩膀也跟着耷拉下去了,“我母亲以前在花阁里时,常常受泼妇的欺负。”   

  “她们说你是歌伎的儿子,歌伎又是什么?”   

  “就是歌唱得很好听很好听的女人。”   

  “那很好啊,为什么别人提到歌伎你总是不高兴?”   

  “我不是因为提到歌伎不高兴。别人一提到歌伎,我就会想起自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是没有母亲让我觉得不高兴。”   

  我们边说边绕到前面的花园里。小偷的女儿站在木槿树下面,嘴里咬着手指头,低着头,向上翻着眼睛打量香榭、以及朝她围过来的人。   

  银吉拿出一把剪子来给她剪头发,她使劲儿地摆了几下头,把银吉的手甩到一边去了。银吉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一下子就把她的脖子打硬了,她的头一动不动的。   

  我和金洙笑了起来。   

  银吉手里的剪子嚓嚓地响,小偷女儿的头发一把一把地被剪下来扔到了地上,比花园里的枯草还要难看。我和金洙走过去时,银吉扭头冲我们喊了一声,“你们不许过来,她身上有虱子。”   

  “什么是虱子?”我问金洙。   

  “就是比小米粒还要小的黑色虫子,在人的身上爬,”金洙用手指尖在我的腋下挠了挠,我缩着脖子笑出声来。“爬得人痒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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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小单(2)         

  银吉剪完了小偷女儿的头发后,她的头发变得只有我的小手指那么长。银吉又把她的衣服剥光了,她的身上黑乎乎的,我和金洙连她皮肤下面包着一根根的骨头都看见了。我们不停地笑。   

  香夫人披了一件白狐狸皮做成的周衣从房里出来,她站在木廊台上问小偷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偷的女儿翻着白眼看她,紧紧地抿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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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家出身的孩子。”银吉顺手抄起洗衣用的棒棰,对着女孩子的脸举起来,“大人问话,要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回答。”   

  女孩子立刻张开了口,声音清脆地回答道:“父亲以前一直叫我‘赔钱货’。”   

  这下子我和金洙要笑死了,我们捂着肚子,差一点儿跪到了地上。   

  “赔钱货”使劲儿地瞪着我们。   

  “你们不要笑了,”香夫人扫了我们一眼,转身对银吉说,“她孤零零地一个人,以后就叫她小单吧。”   

  小单在香榭里吃的第一顿饭,让我和金洙大开眼界。她看上去和柴禾棍儿差不多粗细,却好像长了一个比牛还大的胃。大人们一不留神,小单就用手抓着饭往嘴里塞。我把这事儿告诉了银吉,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杀鸡时银吉让人留下了苦胆,她只要有空,就提拎着小单后背上的衣服把她抓进药房,把小单酷似鸡爪的双手摁在苦胆汁里泡上一会儿。   

  我们很快就发现小单很爱生气,她生气时用力地瞪着眼睛,有时,会瞪到两个黑眼珠同时朝着鼻梁凑近。这可让我和金洙高兴坏了,小单不生气时,我们也千方百计地惹她生气。   

  有两次,我们在小单的饭碗里掺上了白沙子,她吃饭时总是特别着急,恨不能把脸埋进饭碗里,根本不往饭碗里细看。第一次吃到掺沙子的饭时,她把满嘴的饭吐了出来,弄脏了吃饭前餐室里刚擦好的草席,在厨房干活的一个仆人拎着她的耳朵把她臭骂了一顿。第二次,沙子把小单的牙龈硌出了血,她很没记性地又把嘴里嚼的东西吐了出来,银吉刚好端着酱汤过来,扬手给了小单两巴掌,打完才发现她出血了。   

  “怎么回事儿?”银吉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打的?”   

  “他们在饭里下毒。”小单用手背擦血,另一只手指着我和金洙。   

  银吉看了看小单的饭碗,目光严厉地打量着我和金洙。   

  “不是毒,是沙子。”我轻声说。   

  “以后再做这种混帐事儿,”银吉在我和金洙的脸上各拍了一下,“我就用火钳子把你们的指甲一片一片地掀掉。”   

  我和金洙捂着脸嘻嘻笑。   

  小单瞪着我们,两只眼珠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对到了一起。她的头发还没长到能扎起来,脑袋看上去像是个乱线球,虽然每天早晚洗脸一次,但她看上去还是那么黑乎乎的。小单就像一个好玩儿的怪物,想不对她发笑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小单没有自己的衣裳,银吉拿我的旧衣裳给她穿。她刚把一件衣服穿上,我就对她说,“这件我要自己穿的。”等她换了一件,我又说,“这件我也要自己穿的”,每天早晨,我都让她换上十套八套衣服才肯罢休。有一次小单被我惹急了,把脱下来的衣服摔到我面前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前我们家有好多中国丝绸做的衣服,我整天躺在那些丝绸里面睡觉。”   

  显然,我没回答上来的这句话让小单很得意。此后我和金洙一捉弄她,她就拿“中国丝绸”来反驳我们。   

  有一次在餐室里,她说这句话时被教我们读书的凤周先生听到了,凤周先生板起脸来,喝斥了她:“你们家的中国丝绸是偷来的,你非但不感到羞耻,还用这么洋洋得意的口气到处卖弄,真是寡廉鲜耻。”   

  “什么叫寡廉鲜耻?”我问凤周先生。   

  “就是不知羞愧,”凤周先生哼一声,然后喝起了酒,“不要脸面。”   

  我和金洙一起笑了,然后转过脸来看着小单。   

  “不知羞愧。”我说。   

  “不要脸面。”金洙说。   

  然后我们一起跟小单扮鬼脸,“寡廉鲜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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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小单(3)         

  那天,小单收拾凤周先生吃完饭的碗筷时,把一桌面的瓷碗盘全都砸碎了,银吉老鹰捉小鸡似的,拎着衣服领子把小单捉到餐室门口的庭院里,用捶衣服用的棒棰打了她的屁股。   

  小单尖利的哭叫声回荡在香榭。   

  “以后还敢不敢了?”银吉打上一会儿,就停下手来问小单。   

  “等我长大了,我要把你们全都毒死。”小单语气恶狠狠的,每次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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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吉去找香夫人,要把小单卖到花阁里去。   

  “她是耍孩子脾气呢。”香夫人笑了。   

  “你没看到她当时的眼神儿,简直和官府告示上那个人的眼神儿一模一样——”银吉犹豫地说。   

  “跟着那样的父亲过日子,性情暴烈些是难免的。”香夫人笑了,“这孩子是块冰,在这里呆久了,自然会化成水。”   

  香夫人让人找来一个裁缝,买了几匹布给小单做了几套新衣服。我和金洙在门口站了半天,香夫人好像压根儿没瞧见我们似的。   

  “小单以后会长成俊俏的女子,”香夫人对裁缝说。   

  更让我们难受的是,她还用很亲切的语气问小单,“你想学绣花吗?”   

  小单点点头,她使那么大的劲儿,我们都担心她会把她的头从脖子上甩掉。   

  除了学绣花,小单还有权在厨房里跟着大人学任何她想学的事情,新年前做芝麻糖那几天,从厨房那边传来香甜的气息,吃午饭时,小单的手上沾着糯米面,身上带着蜜蜂的味道,端着刚蒸熟的药味小点心去请凤周先生品尝,经过我和金洙面前时,她假装没瞧见我们。   

  下午在书房里读书时,金洙哭了。   

  “香夫人不喜欢我们了,她只喜欢小单。”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随口说道。   

  “你真是个傻瓜啊。”金洙气乎乎地瞪着我,好像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你等着吧,很快我们就要被小单用扫帚扫出香榭大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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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凤周先生(1)         

  凤周先生   

  凤周先生被香夫人接进香榭里来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是南原府妇孺皆知的败家子,十八岁的时候,他还拥有几十间房和一幢讲究的套院,娶了一个七品文官的女儿,他的妻子病恹恹的,据说长得极美,结婚不到两年就过世了。   

  妻子过世后,凤周前后共参加了九次朝廷科考,每次一进入给考生准备的单间,看着四周白花花的墙壁,他的脑子里就变得一片花白。他对着白花花的纸枯坐着,无法相信当官的意义就是在那上面写满汉字。第一次科考三天内他交了三张白卷,接下来的八次也是这样。   

  第九次科考落榜后,凤周把应试时用过的书聚拢到一处,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很认真地给父母上了香。他们在世时有两样心事,一是巴望着儿子能出人头地,二是希望出人头地的儿子能风风光光地给他们办花甲寿筵。这两样想法在凤周参加第九次科考时,随着一场急症落了空。   

  凤周是个孝子,父母在堂时,他从不做忤逆父母心愿的事情。娶妻也好,科考也好,他完全是按照双亲的意见去做的。两位老人过世后,凤周认为生活的大门真正对自己敞开了,他收拾了几件衣服几箱子闲书住到了天音楼里。   

  凤周像挂花牌的艺伎一样,在天音楼里单独有一间房,吃住都有人侍候。没有哪个地方能比花阁更对他的胃口了。白天寂静异常,读书著述不会受到丝毫的干扰。夜晚灯红酒绿,歌伎舞伎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蝴蝶一般在花阁里四处纷飞。凤周躺在枕头上,闻着空气中流动的各种各样的香气,侧耳听着有琴声伴奏的俚曲小调,女子们娇滴滴的言笑声和他只隔着一层苔纸,多年的失眠症竟然在这样的氛围中不治而愈了。   

  凤周早在少年时已有博学多才的名声,诗文方面颇有造诣,治学上也有很多独到的见解。经常有仰慕者从外地赶来拜访他。凤周待人素来友善,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照顾得更加用心,日间好茶好酒侍候,入夜以后,还要把花阁里最当红的歌伎舞伎包下来,陪客人尽欢。他的豪放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每日都高朋满座。   

  这样的风流日子凤周一过就是十年,家产耗空后,天音楼的鸨儿拿出自家人不见外的态度,对凤周说他可以留下来做更夫,结果被凤周一巴掌扇过去打掉了两颗牙。   

  “你这个老贱人,竟敢对一个贵族说出这样失礼的话来。”   

  凤周离开天音楼时,把书箱直接拉到了流花酒肆,就像在天音楼里他有间房一样,他在酒肆里也专门开了一张桌子。除了睡觉以外,他所有的生活都挪到流花酒肆里过起来了。   

  酒肆里声音喧哗,每天都要发生酒鬼们破口对骂或者打成一团的事情,凤周在这样的环境里,照旧过着怡然自得的日子。他的衣服总是一天一换,即使喝得烂醉如泥帽子也仍然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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