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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轻轻响起,安致克简单地吩咐:“进来。”
“总裁,综合测试报告出来了。”秘书宋星天拿着文件夹走进来,“这是前三名的资料。”
安致克接过来,摊在桌面上细看,片刻后指尖点了点其中一份,“这张照片怎么回事?”
宋星天扫了一眼,照片上的男人墨镜遮去了小半张脸,浓眉的尾梢挑出剑一般凌然的弧度。
“拍照时他不肯摘掉墨镜。”宋星天停了一下,看到安致克微沉的脸色,一丝惋惜令他不由开口:“这人叫苍朗,二十七岁,是个退役军人,他的体能、射击和格斗技巧超出第二名将近三十分。”
“我招的是保镖,不是007。”安致克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带点讽刺的表情,“保镖的第一要领,是听话。”
宋星天不堪承受他目光似的垂下眼睑,“是。总裁是否要看后面几名的资料?”
安致克忽然轻笑一声:“算了,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他起身拿起外套,“走吧,去看看,挑个顺眼的。”
场中列着数十个外形精悍的男人,负手握腕,气势逼人,连周遭的空气都好似凝结成刃。
即使如此,那个叫苍朗的男人依旧像囊中的尖锥脱颖而出。他的身高接近一米九,从颈椎到脚跟绷成一条笔直的线,岩石般静遏,又仿佛捕食的猎豹将在瞬间跃然而起。
安致克的目光无法不被他吸引。他走到他面前,微昂起下颌:“摘掉。”
充满命令意味的断然口吻,但苍朗并不陌生,他抬手,缓缓摘去墨镜。
安致克几乎要倒退一步。
不是因为左眼上一道狰狞疤痕,和那只蒙着殷红血色的诡异瞳孔,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目光。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种千锤百炼过的锐意攫住。这锐意淬于血与火,无坚不摧,永不松弛。
安致克轻吐了口气,“你叫苍朗?”
“是。”短促硬朗的回答。
“左眼,看得见吗?”
“只有光感和影象轮廓。”
安致克有些失望。左眼基本属于半盲状态,视野范围势必要比正常人窄得多,对于专业护卫人员而言,这几乎是个致命伤。
他转开脚步,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苍朗说:“但我的右眼,比过别人两只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和自信。
安致克停住,侧过脸看他。
宋星天在身后补充到:“他的射击项目拿了满分,200米移动靶和500米固定靶的命中率是百分之百。”
安致克想了想,忽然微笑:“你,是不是很缺钱?”
苍朗极短地停顿,握拳的手在背后紧了紧,沉静地回答:“是。”
安致克笑得越发灿烂,这令他看上去简直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
“你被录用了。”他说。
苍朗的随身物品不多,装不满一个中型帆布包,坐上车后,他把背包搁在膝盖上,腰身挺拔。
加长型劳斯莱斯的后车厢非常宽敞舒适,安致克翘着腿,两指夹着文件一弹:“雇佣期不长,两个月。除非另有要求,必须片刻不离雇主左右,严禁私自外出,工作若出现重大失误随时解聘。这是合同,你签个字。”他瞥过苍朗仔细看文字的侧脸,“不出任何差错的话,我会付给你五万美金,并提供期间一切生活需要。”
苍朗逐字逐句看完合同,在尾端签上名字,将其中一份递回去。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老板。”
“不,你弄错了。”安致克眼底隐着一丝讥诮,“未来两个月,你要保护的人,不是我。”
车子逐渐远离市区,在海湾公路越开越远,沿山崖盘旋而上,最后停在一座占地面积惊人的建筑物前。
苍朗远在海岸就眺见了那座庞大的深灰色长方体,即使他自认为没多少审美眼光,也能感觉出它线条僵硬、缺乏层次变化,丝毫谈不上美感。
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会是个怎样的人?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从不把思维花在无谓的地方。在曾经的八年里,他练习的是无时无刻都要集中注意力,去应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
现在他要去见未来两个月的老板——他的雇主及保护人,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或者是条狗也罢,都只是一个必须顺利完成的任务。
接受与完成各式各样的任务,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并游刃有余了。
安致克在别墅大门前略为停逗,像要驱除某种倦意似的用手掌用力抹了抹脸,白色西装的金质袖扣在骄阳下闪光。
他很快推门而入,穿过庭院,漾起一脸明亮的笑容,扬声叫道:“我回来啦!饿死了,有没有东西吃?”
空旷幽暗的大厅里没有回应,安致克毫不在意地迈着快步进去,一屁股挂在沙发上,示意苍朗跟进来。
苍朗刚跨进一步就觉察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在客厅最深处,重重窗帘挡住正午的阳光,也将他的身影蔽晦于阴暗之中。
若不是轻缓的鼻息和淡淡的烟草气味,他几乎要以为那是个幽灵,即将在夜尽的微光中,如泡沫般彻底消失。
安致克脱了外套随手一扔,没形象地瘫软在坐垫上,朝暗处那人笑道:“这两天连接了几个大单子,累个半死,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被压缩出来了。你也替我向老爷子说说情,别一下子把我榨干了啊!”
像在大提琴弦上滑过后,又从共鸣腔中流淌而出,一个幽雅低回的声音浮出空气:“别老拿你的事来烦我。”
“知道知道,伟大的科学家对这些俗务没兴趣。”安致克不满地撇了撇嘴角,“好啦,看看我百忙之中抽空给你找的保镖,满意不?”
“我不需要保镖。”
“你也不需要恐吓信,可那东西隔三差五就跑出来一次,还夹着血子弹。”
“只是些恶作剧而已——”
安致克猛地起身,打断他的话:“别的我不管,这事你必须听我的!”他缓了口气,“别把别人都当傻瓜,在那个什么狗屁国际会议召开之前,你身边得有人时刻保护。”
“我讨厌一堆人在旁边晃来晃去。”
“这回只有一个。”
安致克转头看了一眼苍朗:“去向你的老板报道吧——人类基因组学专家,IQ187的天才博士,我的二哥,安致远。”
苍朗向前走了两步。他已隐约看见对方的轮廓,似乎正坐在桌旁的转椅上。
安致克伸了个懒腰,“你慢慢验货,我去吃饭。”
苍朗因为他的某个用词,微微皱了皱眉。
大厅很快重归寂静。许久后,阴影处的声音道:“过来点。”
苍朗又走近几步,不到三米的人身距离,足以令他看清对方的容貌。即使如此,台灯亮起的刹那,他的眼睛还是像被那张脸刺痛似的,猛眨了一下。
那人皮肤极白,眼圈泛着晕染般的青影,一双靛蓝的眼睛如阴郁的海面,颓惫而暗流旋动,五官在指尖腾起的白烟中有种不真实的幻美,仿佛正在消融。
“安致远。”他吐了口烟,轻声说。
“苍朗。”
“脱掉给我看看。”
苍朗犹豫一下,摘去墨镜。
对方看见了他的眼睛,却没有任何异色,接着说:“还有衣服。”
苍朗有点意外地看他。
安致远捻熄烟头,“就像致克说的,我总得验个货。”
苍朗的嘴角抿出刀刻般的纹路。但他还是利落地脱去衣物,只留一条贴身底裤,站在地板上,脊背依旧劲挺如枪。
他的身躯强健匀称,深麦色的皮肤上疤痕错落,却丝毫没有破坏整体的美感,反而更添几分野性与剽悍。
安致远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颤音,不禁伸手去抚摸他大腿上结实而充满弹性的肌肉。
苍朗目中寒光闪过,对方那种病态般极端迷恋的神情令他怒意陡生。他轻巧地拨开那只手,“老板,我可以穿衣服了么?”
安致远像是听到了,又好像还未清醒,再次伸出手去。
苍朗扣住他的右腕,冷冷地说:“合同到此为止,我宁可付违约金。”
安致远茫然地眨着眼,“致克答应付你多少钱,五万,还是十万?我可以翻倍。”
苍朗猛地甩开他的手腕。他动了真怒,手上多使了一分劲道,椅上的身躯顿时被扯飞出去,跌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摔足可让人疼上半晌,安致远却像触电般,立即撑起上身。
苍朗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他的双腿僵直生硬,即使尽量掩饰,在地板上拖动的时候依旧如同死物。
他的下半身竟是瘫痪的!
苍朗下意识地过去搀扶,却被对方用力挣开。
安致远曲起后肘顶住椅面,艰难地将身体移上转椅。他尝试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成功了,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眼喘了口气。
“对不起……我知道那样做不好,对不起。”
苍朗觉得喉咙一阵抽紧。他走到椅边,轻握住那只秀削的手,放在自己赤裸的大腿上,“没事,你摸吧。”
安致远向后仰着头,睁眼看他,那双湛蓝的涡流几乎要将人的魂魄也一并吸入。
“以前,我也有双你那样的腿,”他低声说,“在海里一口气可以游四五公里。”
苍朗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慢慢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
安致远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右眼,“怎么伤的?”
“爆炸的弹片。”
“总那么危险吗?”
“以前是。”苍朗垂下眼睑,“现在因伤退下来,就不会了。”
安致远沉默片刻,“你很勇敢。”
“你也一样。”苍朗说。
“不,三年多了,我还是不愿坐轮椅,因为对我来说,那就等于承认瘫痪的事实。我是个懦夫,连现实都不敢正视。”
“但你还努力活着,继续自己的事业,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安致远轻叹口气,“如果你见过那种螺旋型变幻莫测的美丽,你也会像我一样,把它当作毕生梦想,除非死亡,绝不放弃。”
苍朗看着他颜色迷离的眼睛,说不出话。
“好了,穿上衣服吧。我想休息一会儿,你抱我上楼。”
苍朗把他托起一半时才发现,这种姿势已经不适合成人了,肩头会顶着他的胃。
他想了想,将安致远打横抱起,沿着回旋的楼梯走上去。
二十多岁的青年,在他怀里轻得有如一束柳条,折出低垂的纤细脖颈——他好像已疲倦至极,顷刻就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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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朗很快就发现,安致远的作息时间很不稳定,他时常会在实验室忙到后半夜,或是通宵,就算正在吃饭或休息,只要脑中忽然冒出了什么思路,就会抛下一切扑进实验室。日子久了,连他的助手们也个个眼圈泛青,却没听到什么埋怨之言。
这个男人,正以燃尽生命的方式追逐着他的梦想。苍朗的心情因为这种想法而有点沉重。
有时他很想劝他爱惜身体,但只要看见他工作时,那双从阴郁中绽出眩目光芒的眼睛,就想起长夜将尽的海面上冲出的晨曦,那些尚未出口的话顿时蒸发——那是一种足以剥夺语言的极致美丽。
安致克隔几天就会来别墅,吃饭或是过夜。在安致远面前,他似乎是个永远长不成熟的弟弟,活泼轻滑地说笑,大声地吵闹抱怨,偶尔别扭地撒个小娇。苍朗若不是见过他对外的一面,定会把他当成典型的青春期少年。
两周后的某天,苍朗终于忍不住对安致远说:“黄昏的海滩很美。”
安致远翻着实验报告,漫不经心地点头,“你去吧,别老呆在我身边,闷。”
“我想带你去。”
“哦……”安致远随口答道,忽然抬头:“什么?”
苍朗简洁而清晰重复了一遍:“我带你去。”
安致远看着他的神情,一时有点眩晕,愣怔片刻才说:“我不喜欢坐轮椅。”
“有我在,你不需要轮椅。”
直到车子开到海岸边,安致远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会被苍朗说服——他本有份数据统计,计划在今天出炉。
但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要再惦念工作,好好欣赏美景吧,他对自己说道。
果然不需要轮椅,苍朗抱着他沿海滩走了很远,一滴汗也没流。
安致远有些惊奇地用指头抹了抹他的脸,“不累吗?其实我还是很有分量的。”
苍朗嘴角的肌肉抽动一下:“我25公里越野时背的包都比你重。”
安致远无语。
海浪卷着白沙在脚下温柔地涌动,安致远看着那层层堆叠又逝去的细白沙粒,忽然有种埋身其中的冲动。
他示意苍朗放他下来,然后脱去鞋袜,把白皙的双足贴在柔沙上。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失望仍然在眼底沉淀成墨蓝的乌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沙粒,喃喃道:“这么软的沙,踩上去一定很舒服吧。”
苍朗在他身边坐下,看指间沙被风吹送,点点落在他的脚趾。
“有康复的可能吗?”
“有。”安致远沉郁地笑了笑,“几率低于5%,我努力了三年,已不再寄望于幸运。”
他平躺下来,望进晚霞极深处,“我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不能再浪费在这双腿上。”
此刻任何抚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苍朗低头,注视他饱满光洁的前额,被风撩乱的发丝在那上面轻盈跳跃。
安致远慢慢闭上眼睛,轻而长地呼吸。这样的他看上去,宛如一截雪白颓圮的石雕,历经千载岁月,残缺而完美。
苍朗蓦然有些喘不过气,虽然只是短短一刻,却令他警觉而惊心——当年即使顶着毒日,伏在高温蒸腾的天台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等待目标出现,也没有这样近乎脱水的感觉。
是他退步了吗?
他深深地吐息,迅速调整身体状态。浑身上下还是像以前一样充满力量,但总有些什么东西不同了,不在皮肤,不在肌肉,不在骨骼……在哪里?
他没有放任自己去思索这个问题——它虚无缥缈得有些可笑。
他回过神,目光重新凝炼成锐意的锋刃,“你收到的恐吓信,除了给我看的那些,还有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安致远霍然睁眼,脸上流露出苦涩的表情。
“有些我处理掉了,”他转过身,背对着苍朗,低低地说,“没办法把那些东西留下来……曾经有个四个月大的胎儿,血淋淋地封在塑料袋里,上面贴着标签,写着‘命运之子’。”
“什么意思?”
“有一部分人反对研究和改良人类基因,认为无论残缺、疾病、死亡,都是命运的恩赐,不可回避,不可抛弃。他们宁可看着自己的孩子死掉,也不愿意我们克隆个体进行器官移植。”
苍朗不是很明白这些,只是坦呈自己的想法:“每次我徘徊在生死边缘,唯一的念头就是拼尽全力活下去。”
安致远的肩膀颤动了一下,“即使活下去的代价是痛苦?”
“是。”苍朗决然道,“除非有更重要的理由,战胜了生存的本能。那也应该由我来选择,而不是命运。”
安致远沉默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金晖沉入海平面。“回去吧。”苍朗说。
安致远凝望着天际渐明的暮星,微微点头。
苍朗抱起他,朝停泊在岸边的车子走去。
湿润的海风吹起衣摆,飒飒作响,安致远忽然轻声说:“日落的海,的确很美。”
“你如果喜欢,可以每天来。”
安致远认真想了想,摇头叹惜。“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碱基对优化实验已进行到临床末期,实验结果对这次大会议题至关重要,如果这项研究得到国际普遍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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