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 第4部分

弘之一边舔着冰棒，一边单手快速地画着。他正把缭刚才的姿势和表情从记忆中叫出来，画在素描本上。清爽而充满光泽的头发、灵活的眼角、从敞开的衬衫领口露出来的白净喉结……

“啊……？”

“你可真行啊！”

高木隔着眼镜，凝视着重现在素描本上的缭。

“咦？”

有一瞬间，弘之没办法回到现实，因而发出了笨拙的声音。

“你可以把自己眼睛看过的景象在事后重现？简直就象是相机嘛……”

缭听到高木的话，攸地转过头来把视线投向弘之的方向。

“啊……”

他那感觉上还有些温润的眼睛似乎认同了在弘之笔下觉醒的自己。缭总觉得有些难为情，遂把视线移开了。弘之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得撇了撇嘴巴。

“你们在干什么？”

由美子站起来一边耸耸肩，一边从旁边经过，把吃完的冰激淋空盒拿去丢。

“待会儿来讨论一下日期。”

她只说了这句话，就回到自己的地方去。高木笑着点点头，然后也站了起来。他从已经停止动作的弘之手上拿过素描本，哗哗哗地翻着看。

“……看来你好像只是先尝试确定主题嘛……什么时候开始正式动笔？”

弘之缓缓地摇着头。

“我想……再多画一点。一方面我还没有掌握住神韵……脑海里还没有理想的构图……”

“因为我老是在睡觉。”

缭用沉稳、柔和的声音说道。

“我会先去问问叔叔那栋公寓的事。如果到海边去，也不能老是睡觉啊！”

卷起热空气的蝉叫声从窗户缝隙中流泻进来。

又高、又蓝的晴空中堆积着几朵象是刚从水彩管里挤出来纯白色的云。那副景象让人觉得光看就有一股热气从身体里面涌上来似的。

“到海边……应该会凉快一些吧？”

一向带着若无其事表情的高木也呼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画架前面。

面临下午这段气温最高的时段，弘之也重新绑好头巾，卷起T恤的袖子。

“啊……”

弘之回过神，这才发现缭又变回刚刚那个姿势。他蜷缩着身体躺在椅子上发出静静的鼻息。微风时而吹起，轻抚着他那让人连想起光滑奶油的脸颊。

如果把时间的流逝比喻成河川的话，包围在他四周的时间就是安静而凉爽的……树阴之河。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河流的中央仍不停地流着，然而，唯有靠近岸边绿叶繁茂的地方突然停止了流动，轻微而优雅的风兀自吹着。

优雅地包围着他四周的风有一种颜色，而可以表现这种颜色的构图是什么？颜色又是什么？

弘之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笔，一边转动着思绪。

是群青吗？……或是嫩叶一般的明亮鲜绿呢……？

“哇……”

用力拉开大大地垂挂在阳台上的窗帘，由美子发出了不知道是叹息或欢喜的叫声。

眼底下是绽蓝色的大海。深得近似深蓝色的蓝色晴空和有着明亮水色的海，而白绵绵的云朵则横卧在一片海天一色之间。

“好凉爽噢……”

高木将扛在肩上的背包卸下来，喃喃说道。

“风比我想象中的还没有潮水味。原以为靠海一定会有那种味道，所以早就做了心理准备。”

“风好像没有直接吹进这一带嘛！水气似乎没有进到室内来。”

缭用沉稳的语气说道。

这是缭的叔叔莲见正毅的休闲公寓。在由美子半邀请半强迫的情况下，高木、缭、弘之，还有弘之的姑姑，同时也是由美子的姑姑，律子也以监护人的身份一起来了。

“可是……还真是宽敞哪！”

把整个公寓大致看过之后，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缭身后来了。

“莲见同学的叔叔是做什么的？”

“……他从事一种我不是很清楚的奇怪职业。”

缭轻轻地笑着，耸了耸肩。

“主要的工作是企划时装秀或是各种活动。说起来……其实工作也不只这些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开窗帘，然后打开窗户。原本堆积一些灰尘的房间，在夏风地吹拂之下，开始又有了明亮的气息。

“千明和木城两位小姐……请你们睡靠海那边的房间。那一间是客房，可以上锁。我们就睡厨房对面的房间。”

“好！”

由美子很有精神地应了一声。

带着蓝色气息的风在室内流窜着，安静地走着的时钟已经指着接近中午的时刻了。

公寓下面是一片象私人海滩的静谧沙滩。

海非常的沉静。傍晚时分的海面慢慢地晃动着，颜色不象盛夏的色彩，倒比较接近秋天的味道。

“……就快开饭罗！”

背后轻轻传来一声呼唤，缭用手指压住被风吹得覆在脸上的头发，应声回过头来。

“已经是吃饭的时间啦？”

“大家午睡醒来之后看不到你的身影，还四处找哪！谁叫你平常最会睡。”

“说的也是。”

缭被弘之的一番话逗得哈哈大笑。

“来这边不需要太用眼睛，所以就起得比较早。其实应该说，根本就没有必要睡觉了。”

缭拍着身边的位置，要弘之一起坐下来，然后眯起了眼睛，静静眺望着岸边的海浪。

“……莲见学长。”

弘之细细地叫了一声。他用轻轻扬起的下巴和微微流转的视线回应了弘之。

“当我的模特儿让你觉得不悦吧？”

“……为什么这样问？”

缭将两条腿往外伸，手支在身后，慢慢地抬起头仰望着刺眼的天空。尽管已经是黄昏了，但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仍然湛蓝得残留着白昼的亮度。

“如果我不喜欢的话，一开始我就会拒绝。”

他很乾脆地说道。

“而且，一想到时刻有人在观察着我，就会让自己产生一种沉稳的感觉。”

“……对不起。”

“不过……”

缭打断了弘之的道歉。

“我喜欢你的画。你画中的我跟真实的我很接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知道，说你画得像照片一样不能算是夸赞的话。我觉得你画的我，比我自己更像我……那是我想象中的我的脸、我的姿态。我甚至觉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弘之把膝盖缩了起来，两手环抱着。微微上扬着眼睛凝视着从海面上穿过的小艇。

“我想……那不是因为我画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在那边……在美术室里的莲见学长展露出你不做作的样子。或许应该说根本没有做作的必要……”

“嗯……”

缭无语反驳，淡淡地掠过视线。

“克己已问过了，你决定要画什么了吗？”

脸颊可以感受到风吹拂而过的清爽。抬头一看，在隐约可以见到白色霞光的水平线上，不知名的星星开始亮晃晃地闪着。从头上淡淡的蓝到水平线的暗蓝，自然呈现的色彩浓淡变化几乎让人忘了说话。

“……任何时候画你都没有关系吗？”

弘之落寞地问到。缭突然把脸转向他。弘之仍然脸朝前面继续说道。

“我一直觉得，如果你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我就画不出什么东西了。刻意摆出姿态的你也让我没有任何灵感。既然莲见学长说我画的是真正的你……那么，我就更不能画一些刻板的东西了。”

“说的也是。”

缭用优雅的声音回答。他将干爽的头发往上拢起，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任来自海上的风轻轻拂过他的侧脸。

弘之无聊地把右手钻进沙子里。仍然残留着白天的热气的沙子带着轻柔的温度，感觉好温暖。

“……真是不可思议啊！”

他听到缭柔和的声音说道。

“跟你在同一间美术室里已经有半年了，可是……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这样交谈。”

“嗯……说的也是。”

弘之出神地回答。他觉得指尖感受到的温暖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扩散到全身。

“若要提到交情，我想，我跟克己还有千明反到要更长、更远一点。”

一种轻柔的甜香混在潮水中传了过来。

“只是……我觉得画画的人的眼神都很可怕。好像你一直都很了解我一样。”

“你们两个人在干什么？”

突然背后传来叫声，两个大男生受到惊吓似地跳了起来。

“真是的，干嘛吓成那个样子？”

两手叉腰站在后面的正是由美子。宽松的沙滩服的下摆在风中摇曳着。

“饭做好了。今天大家都累了，所以煮了素面。”

“Thankyou！我们这就来了。”

缭带着沉稳的笑容站了起来。弘之也一边拍打着沙子站了起来。

“你说煮素面……反正你也只会煮那个东西吧？”

“你很过分耶！”

“小律她对料理可是……哇……”

脚底下的沙子崩塌了，原本就不怎么稳定的脚底随之一滑。弘之跌了一个踉跄。

“危险……”

走在旁边的缭适时地抓住弘之的手臂扶住了他。

“天谴！”

由美子爽快地丢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弘之和缭望着她的背影，不禁对看着，然后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那个……关于画画的事情……”

缭那不寻常的修长手指仍然抓着弘之的手臂，他说道。他那如彩虹一般的深色瞳孔里映出在弘之背后升起的月亮。

“你可以照你的意思画。”

“啊……”

弘之不由得抬起了头，缭捕捉了他的视线轻轻地微笑着。弘之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位置比自己稍微高了一点。

“我想看看……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的。”

风轻轻地吹着。缭那温暖的手放开了弘之。

“赶快走吧！肚子好饿！”

弘之停在原地凝视着先行离开的，被浅蓝色衬衫包裹着的身体。他在无意识中探寻着缭的温度，轻轻地触摸着自己的手臂。

“在我眼中……”

他那从某方面来说算是一种承诺的话对画画的人来说，可说是最具魅力的语言了。

他对弘之的感性……他认同了弘之所画出的莲见缭的形象。

弘之轻轻放下自己的右手，慢慢地握住了拳。或许……自己现在掌握住了生命中的某样东西。弘之突然好想画画。他迫切的意念强烈到如果这边有纸、笔的话，他恨不得马上就动手素描。

“赶快来呀！”

站在公寓底下的缭用力地挥着手。

“天已经黑了噢！”

弘之闻言回头看着海面，已经笼罩在一片夜色当中了。白色的沙滩也闪着月光所形成的蓝色光芒，一种冰冷的触感包围着弘之的脚。

“我马上来！”

弘之一边跑着，一边再度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

就好像不愿意松开好不容易才掌握住的东西。

第四章

缭十八岁夏天……………

缭站在美术室的窗边，任微微吹过来的风拂过脸庞，一个人出神地眺望着窗外。带着夏意的风在穿过苍郁、茂密的树林之后，也变成一种温雅的触感。

“……莲见你还真是空闲啊！”

由美子加杂着叹息喃喃说道。她在阴暗而闷热的房间一角，带着不快的表情慢慢地动着画笔。

“啊？”

缭模糊地回应了一声。目前还在放暑假，所以他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戴眼镜。也因为这样，眼睛不至于那么疲劳，尽管多少还有些惺忪的感觉，但是也不用拼命找时间睡觉。

“大家都还在放暑假。你干嘛每天兴冲冲地来学校？看你也没有意思要补习呀！”

“嗯……”

缭穿着衬衫，配上淡黄色的斜纹棉布长裤，将覆在眼角的头发往上拢，微微地歪着头。

“……大概是因为来这里让我觉得有趣吧？”

由美子放下画笔，一脸灵感用尽的感觉拿起了调色刀。

“看到我披头散发的样子让你这么快乐吗？”

“不是啦！”

支着下巴的缭慢慢地把视线扫向和由美子呈对角线位置的教室一隅。弘之就坐在那边。他不象画西画的人一样撑起画架，只是坐在低矮的桌子前面很认真地工作着。

“我觉得日本画跟油画的画法真是有很大的差别啊！”

弘之默默地做着‘打底’的工作。日本画不象西画一样用画架画，而是画在所谓的‘画纸’上。可是，画纸并不好画，也不能长久保存，最重要的是颜色吃不进去。所以必须经过几个手续，才能完成绘图前的基础作业。弘之使用的是‘云肌麻纸’。首先得在‘云肌麻纸’的两面涂上防渗的药水，待其干后，用‘美浓纸’打底，曾加纸的强度，然后再把纸弄湿贴在画板上，最后才能着手画画。初学者多半都使用已经处理过的纸或纸板，但是有一个日本画画家父亲的弘之，都是亲手进行这些画图前的作业。

他慢慢地搅拌、溶解胶水，等浓度适中的时候再小心地涂在打底纸上。刷毛的动作似乎也决定了品质的好坏，弘之的手规律地活动着。然后再把称为‘本纸’的云肌麻纸的内面上水，小心翼翼地将涂上胶水的打底纸贴合在上面。

“……内面不贴纸就不能用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底纸放得太快，两张纸之间出现了气泡，弘之赶快用刷子把空气刷出来，同时一边回答缭提出的问题。

“如果画到一半纸却破了，这可不是好笑的事情。”

打完底，弘之呼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把纸弄湿贴在画板上，那么画前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弘之先将纸放在一旁，从放在一边的行李中拉出一个文件夹。

“底稿画好了吗？”

“……小的是画好了。现在我要放大画到本纸上。”

弘之慢慢地打开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一张画图用纸。

“啊，让我看看！”

由美子好像也被吸引过来了。

“不行，我先看。”

缭吃吃地笑着，把手伸向弘之。

“好。”

一张用铅笔素净地画出来的底稿就放在缭伸出来的手掌上。

“这叫小草图。等一下要按照这个比例去放大。”

“嗯……”

图上是……沉睡中的缭。草图上的他蜷缩着身体躺在睡椅上，脸上带着安逸的表情，仿佛在梦中飘游一般。一只手轻轻地弯曲着，搔着耳朵下方，另一只手则自然地伸展着。两只脚蜷曲着，压在下面的那只脚微微地松开来落在地板上。双眼当然是闭着的，可是，嘴角却轻柔地上扬着，微张的嘴唇仿佛带着微笑一般。

“这是……”

“这不是上次我们到海边素描时的地方吗？在公寓里面就有一张这种形状的睡椅啊……”

不愧是女孩子，由美子心细得甚至连室内的家具都记得一清二楚。

“莲见，你不是常躺在那边睡午觉吗？”

“嗯……”

缭用两只手捧起草图，摒住气息定定地看着。

用铅笔画出来的草图没有半点色彩，甚至连背景也没有。可是，从图中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带有海水味的风，以及优闲、惬意的时光。

“莲见学长……”

“啊……”

缭猛然一惊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不安地看着他的弘之的脸。

“对不起，是不是我画的图让你觉得不舒服？”

“……怎么这么问？”

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草图还给弘之。

“没什么……只是，结果还是画了睡觉时的模样。好像是趁我睡着的时候……”

“没错！”

由美子笑了起来。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想画莲见你清醒时的样子，那就只好跟你读同一班，趁你上课的时候，或者吃饭的时候画下来了。从某方面来说，再也没有其他的画比这幅画中的莲见更象莲见了。”

“你少搅和了！”

缭一边苦笑着，一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拨弄着衬衫的领子，似觉光线刺眼似地眯起了眼睛。没有戴眼镜时的光线格外的强烈。

“不过，或许千明说的没错。说好要画出象我的人正是在下。这张画……”

缭优雅地用指尖摸着回到弘之手上的画。

“我很喜欢。我好想……赶快看到成品。”

弘之那很难让人看出有什么表情的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