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家的车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我忽然不想回家,睡在那张孤单的床上。
我对司机说:“来叔,你停车,先回去,我想下去走走。”
于是,独自走在寒冷的大路旁。今夜天色不好。不但月亮没有出来,连星星都见不到几颗。幸亏,还有都市的夜灯,璀璨光明,照我归途。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嘀嘀地响了起来。是书亭。他在电话里感性地说:“生生,新年好。”
我苦笑。“书亭,新年好。”又是一年。原来我骗这个可怜的男人,已经又足足一年。
“我本想过法国陪你过新年,可是马来西亚事忙,生生,请你不要生气。”
“事业为重,我欣赏这样的你。”所有的谎言,在清冷的空气中,顺手拈来,毫不费功夫。
“那样就好,生生,我要挂了。再见,我爱你。”
我巴不得他快挂:“再见,书亭。”
索性把手机关了,避免再有不识趣的人打入来,坏了我好好的清净空间。可惜,我的愿望鲜有成真。抬头时,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一时间,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很快,我笑了起来,拍拍额头。我说:“对对,我怎么忘记了,今天保镖都放假去了。”所以你才能鬼魅一般挡了我的路。
“生生,我们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建筑资格联合拥有的事情已经一锤定音,至于其他的纠纷……”我看着他,自若地说:“那都是生意,与将。”
与将看着我,轻轻笑了。奇怪,我以为他会老羞成怒的。毕竟在他眼里,我总是可以任意摆布,搓圆按扁。连深邃眼睛也带着笑意的笑容,非常有男人味。我莫名其妙地,想起莉亚看着与将的仰慕眼神。在随风而去的昨天,我曾几许用同样的眼神,凝视他的脸庞。
“生生…。”他靠近我,动作慢得几乎让我失去所有警惕性。
法国豪华美丽的路灯下,我被与将,再度轻轻拥入怀中。一切,如隔百年。
这一晚,我忽然不再害怕。只因为,我知道,被他拥在怀里的身躯,虽然伤痕累累,里面的筋骨,却已经不同旧日。它再也不会禁受不住一个剧烈的拥抱。与将的怀抱,罕有的温暖厚实。
我说:“与将,不要以为我会原谅一切。”
与将亲我的额头。“我不奢望你原谅一切。”
我霍然抬头:“那你是否后悔所有的一切?”
这个问题,与将不肯答。他拥我在怀中,紧紧不放。“生生,今晚,请暂忘昨天,好不好?只是今晚。”
防守严密的阵线忽然裂开一道血口,暗藏的情绪狂涌而出。我挣出他的臂弯,抬头挺胸与他对立。“与将,今晚暂忘,明日又如何?”
“生生,我只知道,我们的爱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我冲口而出:“可惜我们昨天的不堪回首,与我们彼此的爱一样,刻骨铭心,无从遗忘。”
“难道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有!”我大声说:“到一日,我脱胎换骨,把自己磨得百毒不侵,对昨天一切视而不见,就是我们重逢的时刻。那个时候,与将,请你重新爱上我。”
这是一条不知对或错的不归路。纵有千般爱,没有一身道行,如何过这千山万水?我是深爱他的,若不是我在马来西亚狱中许下诺言,要飞于九天上,把自己练就,此刻,一定会偎依在他怀里,再不离开。唯一可庆幸,转身在与将的目光下一步步远去时,我没有流泪。
这一个晚上,我独自在房中坐到天亮。凌晨,我下楼去,见到饭桌旁的父母。
妈说:“新年好啊,生生。”
“新年好,爸,妈。”我走过去,吻妈的前额,转头对爸微笑。
爸说:“好大一阵烟味。生生,你昨晚抽烟来了?”
我点头:“是的。”
可是,爸,你可知道。你的儿子,昨晚没有流泪。
第三十三章
时间匆匆流逝。托了我以往糜乱生活的福,没有人来向我游说亲事,就算有偶尔贪图富贵至肯将女儿嫁给一个同性恋的,也被我爸轻轻一提手,不觉意地挡了回去。
我不断草草签着一份又一份文件,不断地想,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活?也许我是贪心的,我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多了。随便拿起一样,或者已经是他人追求一生的目标所在。然,诚如洪冰所言,我不快乐。
洪冰又找了新人,而且闪电结婚,象是不择手段要抓紧手里的幸福。我参加她的婚礼,远远看了新郎一眼,长得一表人材,与洪冰挺相衬。我不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多留,凭着新娘老板的身份进了新娘房中,看洪冰紧张地审视自己面上的化妆。
“洪冰,恭喜你。”我是真心的,轻轻地祈祷,至少幸福可以光临我身边的人。快乐也如是。
“老板!”洪冰见到我,比见了娘家人还激动,眼睛闪亮。
“从今以后,就是人家的贤妻良母,你要好好珍惜。”
“是啊,没想到我终于要嫁了。想到以前的日子,一个人过得何其辛苦。”她忽然想起什么,叹气一声,悠悠道:“多希望这就是一个结束,如童话故事般,结尾就是一句――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不由感叹。人真是现实得可怕,面前的幸福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尝,已经想到日后要面对的艰难。不错,要维护一段好的婚姻,只会比打一场持久的战役更要命。谁的生命不是一场无止无尽的惨烈战争?
“洪冰,你又何必去想?就算灰姑娘有续集,也必定是和王子柴米油盐的争论不断,谁可以例外?”
洪冰忽然嘻嘻一笑:“老板,我是想一想而已,你不用安慰我。其实,只要和他在一起,受点苦受点气又有什么?我总觉得,爱一个人,本身就是吃苦吃亏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我怎么肯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从没想过你是这么感性的人。我还以为你是现代都市女性的典范,不会有爱情最重要的想法。”
“现代都市女性?做这么多的东西,用这么多的心机,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快乐一点。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个心字。”洪冰捂着心,脸上的线条柔和美丽,令我想起教堂里圣母的雕像:“而他呢?可以使我的心满满的,暖暖的。”
我望着洪冰,微笑起来。
洪冰放下手,对我道:“老板,你也尝试一下,把手放在胸口处,想某一个特别的人。满满的,暖暖的,那就是你快乐的源泉。”
我躲开她的手。“洪冰,不要胡闹。你今天是新娘,被人看见可不好。我可不想被新郎打一拳,何况他身边还有这么高大的伴郎和兄弟。”边说着,我边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从新娘房退了出来。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接起,原来是书亭。“生生,猜猜我在哪里?”
书亭一直致力于贺氏的生意,他说是为了我,但我却觉得,他多少对生意起了兴趣,所以才能做得这么兴致盎然。我为了避免麻烦,多次阻止他到法国来看我,找了无数借口,隐约中,他也知道我不喜欢他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了想,说:“你这样问,一定不是在马来西亚。难道你今天出差,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
“你真是聪明。生生,我很想见你。”我稍一犹豫,他又说:“我不会让其他人看见我们在一起的,只是见个面。”
纵使隔着电话,也可以想象他恳求的模样。我仿佛站在独木桥中,前进是对他进一步的欺骗,后退是对他立即造成的伤害,而停下,则是让内疚煎熬着我自己。良久,我说:“我不在公司。”
“那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无声地叹气,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书亭来得很快,我猜,他打电话的时候应该在黄氏大楼下,想给我一个惊喜。上了车,书亭一脸兴奋的神色问:“去哪里吃饭?”
他说:“我准备了好几个吃饭的好地方,就看你想有哪种情调。”
“麦当劳。”
“什么?”他转头看着我,认真的说:“那是垃圾食品,我吃也就算了,你可不能吃。”
极其滑稽的厚人薄己。我不禁笑了:“书亭,我不是洋娃娃,也不是玻璃制作,当今世界垃圾食品大行其道,也没有吃死过多少人,你不用这么紧张。而且,我现在没有胃口,只想喝点麦当劳的咖啡。”
“没有胃口还喝咖啡,那对胃不好。”书亭关切地样子,令我联想起电视里唠唠叨叨的姑婆形象:“喝橙汁好不好?不知道他们的橙汁是不是鲜榨的,我很少光顾快餐店。”
我又何曾经常光顾来着。不过是不想和他一起在餐厅里吃饭拖长受苦时间罢了。我无可无不可得点头:“那就橙汁吧。”
我们驾车找了一家麦当劳,要了一些外卖,在车上分配起来。
“给你,这是鲜榨的橙汁。”书亭在袋子里找了一会,递一杯橙汁给我。
我们在车里,默默低头喝着自己手里的饮料。我是觉得尴尬加难耐,希望书亭不会把这一刻当甜蜜时空来度过。
“生生,我们好久不曾这样在一起过。”
不对,是从来不曾。我在心里反驳,我们从来不曾在一起过。我没有说话,静静含着吸管。
“生生,我总感觉你对我很冷漠。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令你不喜欢?”
“哪里有?你一直是个很好的人。”这一句话,我倒说得没有丝毫虚假。
书亭放下饮料,向我倾过来,张着明亮的眼睛问:“那么,你爱我吗?生生,不要告诉我,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我忽然发现,他原来有不下于与将的英俊。“书亭,你把手放在胸口,好不好?”
“什么?”他不解的问,但还是按我说的做了。
“当你想谁的时候,胸口满满的,暖暖的。”
这样的事情只有上学的小女孩会做,我们两个大男人做起来应该可笑之至。可是,我和书亭都带着虔诚的心,认真地把手放在胸口处,闭目领会。
“你想到谁?”我问。
“黄生。”
我苦笑:“荣幸。”
“你呢?”
“你猜。”
书亭转头凝望我,平静地说:“不是我,对不对?”
我忽然发现,原来他的聪慧,也不下与将。我点头。在忽然间,一股把一切结束的冲动,撞击心头。对,现在就结束,好过有一天,忽然发现机关牵动,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连我也无法控制场面。
“那是谁?荣与将?”
我再点头。书亭无言。我说:“书亭,我们从来没有开始。所以,我想,我不必提出结束的要求。”
骤然,书亭伸臂,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实在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因为这个拥抱,实在感觉不出愤怒和憎恨,而是确切的爱和渴望。依稀中,居然带了三分与将的味道。令我几乎一时迷茫,想深深靠进去。
“你什么也不明白。生生,我对你的爱,远远早于荣与将的出现。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埋在心里。现在,你毕竟对我有特别的感觉,对不对?那我又如何能放弃?”
“我所爱者,并不是你。”
“那么,有没有可能,你在将来的某一天爱上我?你说,有没有可能?”
“书亭,何必奢望,世事并非样样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就算你爱荣与将,那又如何?不过证明你有情有意,专心一致。我偏偏爱这样的你。”
“不要把这么多的光环放在我头上!”刹那间,我有点老羞成怒,挣开书亭,昂头道:“一切只是你凭空想象。我从来不啻将自己的恶毒摆在人前,莫把我当成君子,在上当后才对我破口大骂,冠我虚伪的罪名。书亭,那样做并不显得你无辜,也不彰显你的伟大。我现在明白告诉你,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纯情小子,而是有着黑色翅膀的恶魔。”
很明显的,书亭被我蓦然所现的面目惊住。他静静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象要找到一个让他心安的解释。我盼望他找不到,然后驾驶着他的新车,到无人地方大醉一场,忘记黄生这个人。
“生生…”终于,他还是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面,轻轻说:“你是天使,被人染黑了你的一根羽毛,就误以为自己成了恶魔。那只是因为你太洁白。我爱你,我永远相信你是洁白的。”
老天,让这荒谬的一切结束吧!我推开车门,跑下车。
书亭在身后赶上,拉住我的手。“不要让一切这样结束,生生。”书亭说:“你不能如此残忍。求你,生生。”
他难道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最残忍的?或,他已明白,却已经顾不得。“书亭……”
“不要结束它。生生,你永远不明白,这一切在我心中,代表着所有的美好。如果你不能接受其他,至少,让我们保持现在的关系。”
“你以为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至少,你肯和我通电话,肯和我说话,肯和我一起吃麦当劳。”
我一口气喘不上来,胸口狂痛。我学会了,若要骗一个人,就绝对不能对他有丝毫感情。否则,那受折磨的,只能是自己。“书亭,你……你也至少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我匆匆离开。
隐约中,脑海里浮现书亭在我身后痴痴望着我背影的画面。该了结的,始终没有了结。
次日,回到办公室。洪冰不在,新娘当然要请长假,人事部又配了一个新秘书过来,样样不顺手。
有什么值得如此失神?我对自己说,早应该想到会到这般田地。而且,更糟糕的时候,还没有到来。因,我终是不会放过与亭的,自然也不会放过贺氏。忽然很后悔要书亭参与贺氏的管理。
电话响了起来,我甩开所有繁琐思绪,去接。
“生生?”
“书亭?”
真是不死不休?我几乎要大吼一声,把所有的烦乱统统吼出来。
“我已经回到马来西亚。只是,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此人真是不知所谓。我唯有苦笑:“我为什么生气?”若有人生气,那人应该是书亭。可惜,他从来不对我生气。真不知是什么冤孽。
“你没有生气,那就最好。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罗嗦,我挂了。再见。”
这就是没有狠心把一切了结的后遗症。如果有人来当面掴我一掌,骂我优柔寡断,办事婆妈没点男子气概,那我也只好认了。
“黄先生,这是设计部刚刚送过来的文件,说是要紧文件,请尽快批示。”分过来的临时秘书林业敲门进来。
“好,放在这里,我会优先批复。”
她把文件放在桌面上,笑着望我一眼。“心情不好?”
“看得出来?”
“黄先生面色不是太好。”
我抬头,木无表情:“多谢关心。不过如果你把关心我的时间用来处理其他急待处理的文件,我会更加高兴。”
毫不留情的一番话吓得新秘书惊惶退下。在她关上门的一刻,我才惊觉自己失去风度,把怨气发泄在他人身上。黄生,你到底在做什么?实在没有比你更混帐的董事长。
我提醒自己,重新把心神放进公事。
周恒那里,一直与我保持隐秘的密切关系。我签署了工程部的文件,把周恒送来的资料翻阅一下,拨了周恒的电话,约他两日后见面。周恒已经接手新注册的友笛科技公司,对外界隐瞒与黄氏的关系,从事高科技产品的开发研究。
我和周恒的会面,在一间安静的法国餐馆里。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们包了一个包厢。
“周恒,你递交的报告,我已经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