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
更不去考虑那孩子是死是活,凌玉城劈手夺过竹篙,以篙作枪一枪扎进水里,双臂用力向上挑起。小小软软的身躯应声飞出水面,在空中连翻了几个滚,落到他臂弯里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无。凌玉城更来不及打量他衣着容貌,就地半跪在岸边细草上,让那孩子俯卧在他膝头,一手托起那孩子前额,另一只手运起内力在他背上轻轻拍抚,助他吐出腹中积水。没两下,怀里的小身体颤了一颤,哇的一声,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吐水。
幸好救过来了……
凌玉城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才有心思细细打量,只见伏在自己膝上的男童只有三四岁大,身上的衣服倒是精致的白绸,然而袖口却是比手腕短了两寸,更兼破旧肮脏,一看就知道带他的人不过是面上情分,私底下全不用心。再往边上看去,草地上撇着一身小小的锦衣,显然是那个孩子之前身上穿的,不知为什么脱在地上。
……是个有点身份的孩子呢。不过,算了,他也不是冲着身份救人的。
见得那孩子终于呻吟出声,边上哆嗦的红衣宫女鼓起勇气扑了过来,却又不敢近前,隔着几步远哭天喊地:
“殿下,殿下您终于没事了——您要出了事奴婢也不活了——”
凌玉城松手起身退到一边,负手冷冷低头看着。——现在哭又有什么用?看这孩子的衣着,显然也是个尊贵人,平常或许没人看顾,真出了事,一两条命不够填的。
“这孩子是谁?”
“是、是十一殿下——”
原来如此。
元绍虽然今年只有三十三岁,然而后宫妃嫔无数,膝下光是满了百日记入玉牒的皇子就有十五六个,可惜活下来的实在不多。太子和康王这两个出宫开府的不算,还没成年养在内宫的,就只剩这个硕果仅存的十一皇子。据说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当时主持后宫事务的是清河公主的生母云贵妃,随手把孩子交给了他的亲姨母养育。
没几个月贵妃薨逝,宫里乱成一团,幸好那小皇子的姨母也不是个得宠的,后面的十二皇子到十五十六皇子全部夭折,这姨侄两个窝在内宫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相依为命,倒也平平安安过了这几年。前几个月元绍遣散内宫妃嫔,这孩子的姨母也一并给打发了出去,小皇子就跟着宫女内侍静静过活。
凌玉城神色不变,心底里却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任凭怎样的金枝玉叶,没娘的孩子,终究总是没娘的孩子。
“殿下,这——”
“去叫总管过来吧。”皇子什么的……不管是真的意外还是有人动手脚,都是元绍应该操心的事,与他何干?
内宫仅存的小皇子险些溺水而亡,就算那孩子年方三岁,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内廷总管于继恩很快赶了过来,看到凌玉城一脸事不关己的态度坐在庭院里喝茶,见他到场点了点头起身就走,一时间头痛欲裂,恨不得当场拿脑袋去撞墙。
按说抚养照顾年幼皇子应该是皇后的权力和责任——于继恩第无数次把这个念头按了下去,强自忍住不把凌玉城拖回来。横竖陛下早有旨意:“皇后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内廷细务就不用烦扰他了。”现在看看那位的意思,小皇子的抚养教育问题显然也属于“内廷细务”的范畴,指望皇后出面不如指望陛下还来得快些。
进到室内,小皇子裹着一床被子偎在乳母怀里,宫女内侍烧热水,煮姜汤,叫太医,忙得不可开交,二三十号人跟没头苍蝇似的蹿来蹿去,行事全然没个章法。显然一座宫殿没有做主的人总是不行,小皇子毕竟年幼,之前跟着亲姨妈就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陛下你做什么把所有妃嫔都赶出去好歹留一个啊啊啊啊!
这一场内宫风波很快过去。于继恩足足忙了两三天,一天三趟拖着太医过来看诊,皇子身边的人手,上上下下除了乳母全换了一遍,亲自看着杖毙了三四个。元绍拨冗过来看了一眼,摸了摸儿子脑袋上柔软的短发,叫来小皇子的乳母和新选的掌殿女官、首领太监问了几句,点点头赏下两样东西。凌玉城压根没有露面,好似这个小皇子的事情从头到尾就和他没有一点关系,那天把人从水里救起来的根本就不是他。
经此一事,几乎被遗忘的十一皇子行情倒是好了起来。御膳房送来的吃食也够热够分量了,浣衣房洗好的衣衫也一天一送了,更不用说半夜有个头疼脑热咳嗽,太医一叫就到从不推三阻四。这样的动静自然瞒不了人,没过几天,就连几个皇子公主府上,也开始议论起这位忽然冒出来的十一皇子。
“孤要小心这小子?”太子几乎以看白痴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山羊胡子谋士。这个姓马的家伙是前几年被国丈纳木岩的小舅子引荐给他的,当时却不过情面,也就是当食客随便养着——夏人都在想什么啊,一个才三岁的奶娃娃而已,这家伙特意跑过来进言让他小心,至于么?
“殿下天纵之姿,区区一个年幼的皇子,自然影响不了殿下。”马如良干瘦干瘦的手指捋了一下胡须,侃侃而谈,粗看起来,倒是有那么几分夏人推崇的所谓名士气度,“可是殿下也要想想,宫里那位是不可能有孩子的,再怎么受宠,他也得为自己打算。万一他收养了十一皇子……说一句不怕殿下怪罪的话,先头元后嫡子还在的时候,陛下可没有想过立您为太子!”
“荒唐!”太子当场摔了杯子,当场抽出宝剑,“再胡言乱语离间父子亲情,孤认得你,孤的宝剑不认得你!”
“下官对殿下乃是一片忠心,冒死进言——”马如良不慌不忙地鞠了一躬,“下官告退。”
“滚!”
一声爆响,太子挥剑砍掉了书案一角,犹不解恨,一脚把书案踹翻在地。
那些夏人,个个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可偏偏说得总有些道理。先头元后嫡子还在的时候……何止那时候,自从他生下来,从小到大,父皇何曾多看过他一眼!
他是父皇的庶长子,生母只是父皇身边伺候的一个宫人,论到尊贵,论到受宠,不要说跟嫡皇子不能相比,甚至远远赶不上云贵妃亲生的清河公主。元后嫁给父皇之后一直无出,祖皇念在他是长孙,把他接进宫养了几年,这才让他在诸多皇子里有了点体面。——就算是这样,嫡皇子一落地,没等满百日记入玉谍就立了太子,至于他这个长子,那几年连伺候的宫人都敢当面恭敬背后怠慢。
嫡皇子夭折以后储位虚悬多年,大臣天天上书早定国本,不是没有人提过养在云贵妃宫里的康王——要不是元后薨逝前把他接到身边抚养了几个月,要不是康王在胎里就中了毒,自幼体弱不能习武,他也没有这么顺当被立为太子!
现在,父皇又有了皇后,宫里还有一个幼年皇子……
“小十一关我什么事?就算有人坐不住也该是大哥好吧。”曾经被提名为太子候选人的康王就着侍女的手喝了口酒,大笑:“父皇春秋正盛,我得多傻才去操心小十一的事儿?。以父皇这样的武功,再过三十年也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那时候本王都四五十岁了,估计论精神头儿连父皇都赶不上,我太太平平玩个几十年不好么?”后面还有一句话不敢当着人说,父大子壮,哪一朝哪一代不出事的?
☆、北风卷地白草折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北凉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是万寿节一过,洁白的初雪很快就飘飘扬扬覆盖了地面。京城事务差不多都走上正轨,短期内也没有什么场合一定要皇后出席,凌玉城终于向元绍请命,准备回封地住上几天。
“终于决定要走了?”元绍从奏折上抬起头来,“朕还以为你要在平洛呆个一年半载的……”
“原本是没想到那么快。”凌玉城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弯起了嘴角,“这不是托陛下的福么。臣现在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声望有声望,当然要赶快回去练兵,顺便把自己的老窝收拾收拾了。”
“哦……原来你现在要钱有钱,要粮有粮了。”元绍煞有介事地点头。“那么渤海部送来的那批牛羊朕就扣下了。还有万寿节节礼的回赐,朕今年离宫都没钱修,你看——”
“陛下——!”
“嗯?”元绍端起杯子笑眯眯品茶。看他惨叫真有意思……“谁叫你拿苏台买来的锦缎给朕上贡的?朕看着不舒服,不回了,怎的?”
“这些牛羊臣等着用的,冬天的练兵就指着它加餐了,开春了还要发耕牛呢……那是臣大猎上的战利品,说好了拿这些牛羊来赎战马的……”声音越来越低,“至于回赐,没有就没有吧……”本来也没打算要的。
“好了好了,逗你的。”元绍终于忍不住大笑,“你今年刚到,根基不稳,自己花钱的地方还多的是,急着给朕上贡做什么?”
“陛下的万寿节,各地都有进贡,臣总不能让陛下为难。”
元绍定睛看了看他,见凌玉城神色郑重,显然语出真诚,微微点头:“好吧,随你。——这些贡物按例都有回赐的,放心,朕总不会贪墨你的东西。”
“……回赐多少?”凌玉城眼睛一亮。
这时候就打蛇随棍上开始谈价钱了么……“一般来说赏多赏少都看朕的心情,到你这里么——怎么?你原本不是打算都上贡的么?”
“我这些东西也不是白捡的!”
“知道你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么,你派人到青州,第一件事就是整修港口好方便人家送货——”元绍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那些苏台人也真讲信用,在虞阳收的钱,还千里迢迢把东西送到青州来。”那时候凌玉城刚从死牢里爬出来,身上哪里有钱?花的还不是他给的聘礼!拿他的钱来给他送寿礼,还在斤斤计较回礼多少,真是好算盘!
尤其是,那位拍板做主的苏台亲王,对凌玉城还颇有意思来的……在虞阳收完钱,东西直送青州,显然是打算保持长期关系的样子……
“……”青州土地贫瘠,发展商业尤其是海贸,是他一开始就定好的策略,也是让青州地富民强的出路。这些想法他从一开始就曾经和元绍反复研讨,可是现在元绍这口气……
“陛下放心,臣的一些产业已经扎下根了,明年万寿节的贡物肯定是青州土产。”以为他不想拿自家东西上贡么?那些锦缎买来好贵的!
“那朕就拭目以待了。”元绍低头翻了一页奏折,决定结束这个话题。想了想,嘴角忽地一翘,俯身向凌玉城靠过去一点:“至于回赐多少,朕晚上再跟你细细讨论……”尾音故意拉得长长的,在耳边低沉缭绕,凌玉城不由自主地仰身避了一避。
“晚上细细讨论”的地点不出意料地安排在演武堂里。凌玉城踏进来的时候不由得四下打量,虽然已经来过很多次,还是每次都想叹一口气——元绍后宫里的设施他千不羡慕万不羡慕,只有后殿的温泉浴池和这座被当成演武堂的石屋,每次看到都想装起来随身带走。
石屋坐东朝西,南北长十六丈,东西宽十二丈,室内无梁无柱,纯用砖石拱券砌成,最高处足有七丈。石室宽阔轩朗,东面尽头设了箭靶,西面贴墙放了一排刀枪剑戟,除此之外,就只有西北角方丈一室,透过唯一一扇半开的小门,能看到房里孤零零摆着一个蒲团,显然是用来打坐静心之用。地面用二尺见方的平整青砖一块块铺就,有些砖块上甚至能看见或深或浅的脚印,分明是主人日常演武的时候一脚一脚踩出的痕迹。
这才是皇家享受啊……下雨下雪的时候可以尽情练武,不用滚得一身水一身泥,也不用纵跃两下就得掉头折返或者撞墙撞柱子,这样的地方就是他当年也没能造得起来!呃,符合条件的现成房子有倒是有,只不过那是襄州二十里外寒谷寺的无梁殿,他总不能把人家的寺庙殿堂占了当演武厅吧……
“动手吧,让朕看看新教你的招式丢下了没有。”
“是!”
只有这个时候才像个年轻人的样子——看凌玉城甩脱了外袍,兴致勃勃地扑上来,到了近前还像模像样地先行了一礼,元绍忍不住微笑,随手还过一掌:“你什么时候能从朕手里走出十招,朕就……”
“怎样?——唔!”
只稍稍分了下神,手腕脉门就被元绍一把扣住,借着冲势一拉一扭。凌玉城闷哼了一声,被扭得背对着他弯下腰去,毫不犹豫地向后一脚踢出,随即膝弯一麻,俯身摔下。
“你啊,这功夫还是惨不忍睹。”元绍顺手在他腰间一揽,一把抄了起来,等他站稳才摇摇头放手退后,“再来!”
“再来!”
“再来!”
怀里的身体热意蒸腾,隔着薄薄一层单衣直透过来,元绍不知第几次松手退开,看着凌玉城站在原地慢慢平复气息,不禁微笑。这一套小擒拿是他为凌玉城量身打造,两个月的时间,把这套武功拆开了揉碎了一招一式教他,一边嘲笑他一边为他讲解陪他拆招。摔跌,绊倒,握住脉门,扣住咽喉,向前、向后、向侧面、向任何方向把他摔出去,又一次次在倒地前一刻揽着他重新站稳。
“你的功夫刚硬太过,这不好,总要刚柔相济才行。”那时他如此评价,特地挑了一套最讲轻柔小巧功夫的缠丝小擒拿教他,果然,这些天练下来,凌玉城拆解应对从生涩到娴熟,进退趋避间日益圆润从容,再不是原来有进无退、一往无前的模样。
“幸好你给那些家伙讲的是兵法不是武功,否则就你这半瓶水,就算有朕教着也撑不了两下。——听说最近到你这里来听兵法的人越来越多了?广武卫和兴武卫的那几个小家伙,学东西还快么?”
“还、还行吧。”凌玉城哪有他这种在激斗中开口说话,语速平稳、气息不乱的本事。在重重掌影中竭尽全力地闪转腾挪,一个分神,又被元绍将双臂拗折到背后,脚下一钩一绊,仰面就倒。
“走什么神!”
一只手臂及时环过来稳稳托着腰间,凌玉城脚底无根,跐了两下,好不容易才攀着元绍肩臂站直了身子:“兴武将军——”
“动手就动手,学人说什么话!”额头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元绍松手放开,后退两步,“好吧,你想说什么?”
“兴武将军昨天提起,想把他的一个侄子送到臣身边来做个侍卫。”凌玉城气息渐渐平稳,借着墙边跳动的火光仔细打量着元绍的神色,“臣没有答应他。”
他现在,还不可以和任何一方势力走得太近——允许别人来听兵法课是一回事,收别家子弟入玄甲卫又是一回事。但是,无论怎样决定,都必须第一时间报给陛下知道……
“这种小事也值得你动手的时候分心?至于侍卫什么的,你要是看着哪个孩子还值得造就,偶尔收一两个也不是不行。”元绍根本没当成一回事,看着他摇摇头:“朕本来指望你功夫长进得快些,现在看起来——这样吧。”丢了一柄剑给他:“朕不动用超过你的内力,不用气势压迫,你能在朕手下走过十招,朕就按市价的十成回赐,怎样?”
“臣多谢陛下——”想了想,“可以不赏赐金银,换成牛马之类的么?”
“你不是进贡,是指望朕替你做生意啊……”元绍失笑,“算了,朕索性再吃亏一点,不抽成了。——拔剑吧!”
这一场比试酣畅淋漓。
内息圆转如意,长剑在手里几乎轻得没有重量,凌玉城心底一片空明,只有眼前飞舞的剑光和纵横来去的人影——这些天一直在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