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个月,就算回来也宁可带着亲兵住在军营,结果是堂堂一等侯爵府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仆役,偌大一座府邸到了晚上一片漆黑,胆小一点的不结伴都不敢出房门。
这一次凌玉城被锁拿下狱,不到半个月工夫,上下百多号仆人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十个身契在府里的家生奴才逃无可逃,哆哆嗦嗦地躲在二门外面的下房里等着满门抄斩。如今人虽然放出了死牢,府里还是没有半点人气儿,侯府前厅和中堂都交叉贴了封条,只剩下凌玉城一个人被锁在后堂西厢,大理寺派来的看守到底不敢占住正房,远远地住在东厢边上的群房里,就是放开声音喊一嗓子都未必听得见。
暮色四合,看守的狱卒来了又去,香味扑鼻的饭菜在床头的小几上一直放到再也飘不出一丝热气,凌玉城仍然保持着埋头在膝盖上的动作,仿佛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座朦朦胧胧的雕像。
蓦地里他呼吸一紧,还没抬头,已经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绷紧了身子。随即房梁上低低一声轻笑,风声微响,还没等他来得及有所动作,肩头已经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哒的一声轻响,一团火光暖暖地跳跃了起来,凌玉城微微眯了眯眼,借着来人手里火折子的亮光向他脸上看去,只一眼就愣在当场。
笑吟吟站在面前的人锦衣窄袖,金冠束发,一手擎着火折,正是一天前登上擂台,大庭广众之下放言“朕当立你为后”的北凉天统皇帝元绍!
见他发愣,元绍也不出声,自顾自背转身点起烛台,慢悠悠地在房里走了一圈。这座后堂一向是侯府内眷居住,因为上上代云阳侯夫人早逝,敬敏长公主下降后另有府邸,凌玉城袭爵以来一头扎在军营,不要说正妻,连姬妾都没有一个,这几间房子差不多三四十年没有住人,虽然陈设精雅,也挡不住里面帐幔椅披都是一股霉味儿,直看得元绍连连摇头。
凌玉承靠在床头冷眼旁观,只见元绍大摇大摆登堂入室,东摸摸西看看,那种自得其乐的样子,似乎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原本打好了一千一万个主意当他是根木头,到这时候也忍不住有气,冷冷哼了一声:“深更半夜,陛下不在驿馆,怎么想起来莅临外臣宅第?是贵国有外敌进犯,还是有权臣祸国乱政,让陛下没法子只好跑到我这里来?”
元绍半夜来访,本来担心的就是凌玉城气头上给个不理不睬,难得这位居然肯开口,也就不计较他这话问得有多刻薄。何况这几句话本来就出自四书五经,乃是上古名臣对皇帝微服出游的谏言,要认真计较反而失了身份,于是淡淡一笑,随口答了一句:“出来走走而已,没什么大事——只不过,这些话不是你一个‘外臣’该问的吧?”
“陛下好像是在我的宅子里——难不成陛下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府门上云阳侯府这几个大字?”
“那还真是不巧了,说不定是那字写得太丑,朕还真就没有看见。”元绍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踱了回来,看到床头小几上朱漆描金的三层食盒,还特地过去揭了下盖子,又拿起旁边的酒壶摇了摇,方才掇了张椅子过来悠然坐下,笑道:“不错,居然还有酒有菜。怎么,也不请朕喝一杯?”
“……陛下请自便!”冷冰冰地从牙缝里迸出这么一句,如果不是手脚都被铐着,凌玉城真想拎起酒壶直接砸到他脸上。
瓷器相碰的轻微声响从身后传来,然后是酒香漫溢,又过了片刻,元绍轻轻“咦”了一声,忽然手一扬,把酒壶远远扔了出去,直接砸破窗纸飞出房间,过了许久,才听得远处“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我现在倒是后悔没有喝了。”看见元绍这一番动作,凌玉城心念电转,片刻就知道那壶酒里别有玄机,忍不住苦笑了一声。眼前忽然飞来一物,反射性地抬手一抓,沉甸甸落进掌心的却是一个皮酒壶,镂金错银的壶口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想来是元绍随身携带。
“不去管那些扫兴的事了——朕请你喝一杯,如何?”
素银打成的壶口硬邦邦的硌着手心,这样的皮酒囊他也有过一个,长途行军的时候装上一两斤烈酒贴身带着,寒风冷雨当中灌上一口异常温暖,然而这一场牢狱之灾下来,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凌玉城心不在焉地掂了掂酒囊,随手拔开塞子,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壶里却是北朝特产的马奶酒,入口芳烈,回味悠长。凌玉城刚刚在心底赞了一声“好酒”,便觉得一条热辣辣的火线从咽喉直烧下去,他整整两天一夜滴水粒米未进,那里禁得住这样冰冷的烈酒,虽然还不至于立刻紧紧按住胃部,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第二口。
他平了平气,甩手把酒囊丢了回去,仍然一声不吭。元绍也不在意,接过来随手系回腰间,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回头道:“你到底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想明白了没有?”
“……想明白了。”凌玉城微微仰头,苦笑了一声,“二子夺嫡,太子本来就当我是眼中钉,端亲王原来也是个靠不住的……原本不动我,只不过因为北疆大营将领虽然多,没有人可以撑得起局面吧?去年夏秋到今年,开春一连两场大战我这里都是苦战,宁武关的赵胜那个废柴,倒轻轻易易打了两场漂亮仗,今上想必以为终于有人可以取代我了。亏我还在琢磨到底是个什么道理……现在想起来,只不过因为赵胜是太子的人吧?——陛下真是好算计!”
“朕估摸着你也该想明白了。”被他说破机关,元绍也不恼,反而微微有些得意,“要是到现在还不明白,也枉费了朕这么看重你。”
“陛下这样的‘看重’,还是少一点好!”
“看重”两个字分外咬牙切齿,话中夹枪带棒,显然是还在记恨他擂台上说的那几句话,元绍忍不住笑了一笑,继而沉声道:“朕原本的安排,只是想把你置于死地而已。”
“是么?那么还真是多谢陛下大恩了。”
他这话带了五分嘲讽,还有五分倒是出自真心——比起之前“立你为后”那一番宣言来说,如果元绍仅仅想把他置于死地,那真算得上是天高地厚的恩惠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听得这位天统皇帝当面直承想方设法设局杀他,凌玉城意外之余,满腔怒火倒是不知不觉消去了不少,只顶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开口,静静听元绍继续说了下去:
“朕原本以为你这一下狱必死无疑,实在没有想到苏台和西珉两位亲王闹那么一出……那两国每次到南朝来求亲,都要娶几位公子王孙回去的,想来是那些亲王家的郎君、尚书家的少爷谁也不肯嫁,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弄鬼,倒是把你丢了出来挡灾!”
“所以你就自己出手了?”听元绍越说越是置身事外,倒仿佛是被逼无奈才唱这么一出,凌玉城刚刚灭了一点的火气腾腾地又烧了上来。明明是他设局陷害,明明是他登台挑战,明明是他不管不顾大庭广众之下放出那一番话,现在说起来,倒好像他堂堂北朝皇帝才是那个迫不得已的人!
“朕原本是想要袖手不管的,反正以你的性子,十有八九会宁可死在擂台上。”似乎是知道凌玉城此刻在想些什么,元绍起身拨了拨灯花,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烛光摇曳,映得他面容忽明忽暗,此时这位北朝帝王竟没有半点一代雄主的气势,反而更像是一位推心置腹的仁厚兄长。
“但是一来,朕实在看重你的才华,哪怕只有一分把握,朕也想赌上一赌,看看能不能把你收归麾下。二来,万一有人事先作了手脚,让你根本连死都死不成……朕冒不起那个险。”
“我倒不知道陛下竟也有冒不起的险!”
“朕说的是真心话。”元绍缓缓坐直了身子,注视着冷笑不止的凌玉城正色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为朕所用,朕必然要杀了你才能安心……朕这些年细细看你行事,你胸中自有丘壑,不仅仅是个只会打仗的人才。以你的才华,若是得遇明主,说是能改变天下大势也不为过!”
“你——!”
猛地扬头,凌玉城盯着元绍不闪不避凝望过来的双眼,心头热辣辣翻涌的一时竟不知道是伤恸还是悲凉。一方面是本国皇帝把他弃如敝屣、说杀就杀说送就送,另一方面是敌国君主苦心孤诣、百计筹谋,宁可杀了他也不能让他为别国所得……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看重他的不是本国君王,偏偏却是仇家敌国的皇帝!
“陛下真是好算计。”宁定良久,凌玉城才平息了沸腾不已的心情,冷冷开口,“大庭广众之下放出这么一句话,是吃准了我会跟你走么?”
“朕根本没有万全把握。”元绍忍不住苦笑,“只不过,朕再没有其他手段可以把你收到麾下。以你的性子,不要说威胁利诱,就算侥幸能在战场上把你生擒活捉,你也是宁死不屈的吧?算来算去只有这个法子——毕竟,是你的国家放弃你在先,是你的皇帝亲自把你送给了朕,算不得你叛国投敌!”
每一个字都是一柄大锤重重打在心口,听到最后一句“是你的皇帝亲自把你送给了朕”,凌玉城脸上狠狠一白,刹那间连嘴唇也褪得不剩半点血色。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腕上锁链被拽得哗哗直响,好一会儿,才仰头淡淡一笑,轻声道:“那又如何?”
元绍坐在对面看着凌玉城神色凄凉,明明痛到心如死灰,偏偏又竭力作出一幅骄傲到无懈可击的模样,实在是觉得心痛。这样有能的臣子要是在他手下,信任倚重不用话说,就是裂土封疆也算不得意外,偏偏虞夏国君昏庸暗弱,由着两个儿子斗的天翻地覆,把这样一个他情愿拿边疆十城去换的名将糟践到这等地步!
“什么那又如何?你的国家放弃了你,你难道还要继续效忠下去么?”
“我的国家放弃了我……是啊。”凌玉城慢慢重复了一遍,唇边浮起一缕心灰意冷的苦笑,“为朝廷不容,为家国所弃,所以,才会让仇家敌国侮辱到我头上,而且,还逼着我自己来侮辱自己……”
“朕——不是存了侮辱你的心。”元绍急急解释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果然凌玉城闻声冷冷瞟过来一眼,接下来的语调里已经满是嘲讽:
“原来在陛下心里,让我以堂堂男子之身嫁给陛下,竟然算不上是侮辱的?”
话里积怨极深,元绍一时竟然哑口无言。倒是凌玉城自失地一笑,摇了摇头:“算了,事到如今,我还和陛下计较这些干什么。仇家敌国——原本任何手段都是应该的,我棋差一着,就该痛痛快快认输,怨恨陛下作甚?”
坐直身子拱了拱手:“言尽于此,陛下自便。恕我镣铐在身,不能远送了。”倒回枕上,翻身向里,随手把锦被拽过来盖住肩头,顺便拉下了半幅纱帐。
作者有话要说:由着两个儿子斗的天翻地覆,把这样一个他情愿拿边疆十城去换的名将糟践到这等地步!
陛下你不要说得那么满,你只出了两幅死人骨头真的……
☆、人生自古谁无死
一时间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开口,沉默中只听得远处铜锣不紧不慢的打了三下,更夫沙哑的呼喊和着梆子声在夜雾里轻轻荡开:“三更——小心火烛——”
锦帐里长久寂然无声,也不知道床上人是已经入睡还是仍然辗转无眠。这个季节在北方白天渐渐温暖,到了晚上还是寒意如刀,然而南朝的夜风里已经吹来了一丝丝湿润的暖意。原本以为这样水土养出来的人精致却软弱,然而外表看去美玉一样温润的人,内里却也有美玉一样的刚烈决绝——
元绍默不作声地坐在床边,看着床头红烛慢慢燃尽,最后整个坍塌成了蜂窝状,忽闪了一下无力地熄灭,让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他起身想要再点上一支,刚一迈开步子忽地停住,屏声敛气,静悄悄地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过得片刻,凌玉城均匀轻细的呼吸声顿了一顿,瞬间又回复到之前的平缓悠长。没多久墙头上沙沙地响了一响,一个黑衣人飘然坠地,左右张了一张,毫不迟疑地踮着脚尖往正房里来。
天际弦月如钩,惨淡的月光在半开的房门内投下一条淡淡的黑影。来人闪身入内,屏息听了听房内动静,也不点灯,轻烟一样窜到床头,撩开锦帐,腕底一道寒光倏然闪过!
凌玉城仍然一动不动,仿佛酣睡未醒,对即将及体的利刃毫无所觉。来人心头一喜,手底正要加一把劲,胸前猛然着了重重一掌,剧痛之下,身不由主地倒飞出去,一路乒乒乓乓,撞到了什么东西也说不得了。
匕首尖端“哧啦”一声,在锦缎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脱手飞出。床上床下两人相向默立,只听见刺客伏在地下不住咳嗽,间或吐一口血,一时却不得就死,艰难地爬动着去够落在地上两步远的匕首,指甲在木头地面上挠得吱吱作响,暗夜中听来分外惊心。
“就这么笃定朕会救你?”
“我倒是想请陛下放过我,行么?”
拥被坐起,凌玉城盯着元绍冷冷回了一句,才把视线转向地上翻滚挣扎的刺客,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苦笑。
“连你的主子也想杀我?”
“咳——咳咳咳!”那刺客想要开口,动一动就是一大口血沫喷出,喘息了好半天才抬头道:“凌玉城!你恶贯满盈——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话音未落,不知牵动了哪里伤势,又是一口血喷在地下。
风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了,湿润的薄雾夹着浓烈的木香气味卷了进来,和着房里渐渐弥漫的血腥气,分外让人觉得奇异。凌玉城盯着地下气息渐渐微弱的刺客,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觉收敛,偏头对元绍道:“听到没有,我是恶贯满盈,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呢。”
“朕当然知道。”元绍恨恨咬牙,想要上前再加一掌把那个刺客立毙当下,却又不知道凌玉城还要问些什么,只能在一旁把拳头握了又握,灯下看去,绷得紧紧的侧脸犹如铁铸一般。“朕用的就是你这种人!”
两人一问一答,那刺客伏在地上听得一清二楚,抬起头,下死命盯了元绍几眼,倒抽了一口冷气:“是你!居然是你!”忽然厉声叫道:“凌玉城,你也是堂堂男子,居然愿意嫁一个男人!你要是还有点廉耻,就赶快自尽了事,不要活在世上给我们大虞汉子丢脸!”
这话刚刚出口,元绍一颗心就往下一沉,还没来得及喝止,就看见凌玉城脸色微微一白,反倒笑了起来,举起双手,给刺客看手腕上的镣铐,“我倒也想死,只不过,看来还是得劳您的大驾了。”
“你够了没有!”元绍压着嗓子喝了一声,却被凌玉城一眼瞪了回去。那刺客死到临头也不畏惧,直勾勾地盯着一坐一站的两个人,仰天大笑:“凌玉城,怪不得你有恃无恐,原来早就和北凉蛮子勾搭上了!可怜云阳侯一脉从龙起家,历代侯爵都是战功赫赫,却出了你这么个东西!你们这一对奸夫淫——”忽而语塞,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时半会儿居然接不下去。
凌玉城蓦然轻笑出声。他之前一直神色冷然,几乎了无生意,这时展颜一笑,苍白的脸颊上掠过一丝光彩,刹那间竟然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连那刺客一时也目眩神移,看着他微微前倾了身子,放轻了声音问道:“何老相爷派你来,是要你无论如何置我于死地吧?也难为我这位恩师了,退出朝堂四五年,还巴巴地央了你这位大供奉来。这番话也是他特地教你背熟的是不是?就算杀不死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