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君离没作声,默默听着。
听父亲淡漠无情的口吻,定义那小娃的存在价值。
一个替身,一个工具,代他受难、代他而死的物品。
只是物,不是人。
因此,他不给孩子命名,工具不需有名字,只需为正主儿献命即可。
严君离没惊动任何人,安静地下楼,回到自己的院落。
小小娃儿蜷睡在他的床榻上,八成是洗沐完,没见着他又闹别扭了,非要爬上他的床等待。
他发现,自己完全能理解这娃儿的想法,探手揉揉娃儿红润的面颊。
原本,只觉投缘,得知真相的此刻,原先纯然的喜爱中,揉入一抹歉意。
如此娇憨的孩子,爹如何忍心?
他无法当着父亲的面,指责其不人道行径,毕竟,那全是为了他。
九岁那年,是他头一回感觉与死亡如此接近,几乎一脚踏进鬼门关里,向来不信神鬼的父亲突然开始求神拜佛,造桥布施、烧香建庙来为他祈福,求访延寿方子不择手段,再旁门左道也愿一试。
他从不多言,是因为醒来那一眼,见父亲多日不寐的憔悴容颜,深深刻划惊恐与伤痛,让他什麽都不能说,也没有立场说。
那只是,天下父母心。
可是不说,不代表全然认同。
今日若不是他自个儿发现,这娃儿会以何种方式为他牺牲生命?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毫不怀疑,若非得将孩子养得健康,父亲怕是会将孩子幽禁於房内,不见天日,五年、十年,或许一辈子都懵懂无知,连个名字也没有。
娃儿被他揉弄的指掌扰醒,睁开惺忪的眸,卷着小被褥爬到他臂弯,窝着,又继续睡。
他柔了眸光,低声道:「唤你知恩,可好?」
这名,由他给;爹怎麽想,他管不着,娃儿既来到他身边,那麽他便护定了。
伸掌玩闹性地扰人,揉揉嫩颊又搔搔腋窝。「知恩、知恩?好不好——」
小家伙被闹得不爽,拍掉他的手。
他笑着滚进床褥,缠闹片刻。
半晌,他微喘,兜妥娃儿松落的小被子,抱回胸前躺卧。
「知、恩——」
不厌其烦,一再教导。
自此以後,严知恩,成了他的责任。
他一生的守护。
严君离终究没有将事情说破,却亲自向父亲提出另一道请求——
收严知恩为义子,入族谱,享家业继承之权。
父亲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你当真?」
「是。孩儿想过了,这身子再如何调养,终究沈痾难癒,需有个人替孩儿打点繁务,应当趁早培养亲信之人,为孩儿分忧,知恩颇得孩儿的缘,想收在身边好生栽培,求爹成全。」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严世涛无从驳起,只得允下。
严君离慎重其事地翻黄历、挑了个好日子,正式让知恩拜见义父,该有的程序、礼数,一样不缺。
一早被挖起床的严知恩,小脸满是困意,窝在严君离怀中打盹。
「来,小恩,茶端好,去给爹磕头敬茶,我昨晚教过的,还记不记得?」
没睡饱的娃儿不太想理人,又要一头埋回那堵温暖胸膛,被少年坚决地拉出,强迫他站稳。
娃儿不爽了,抗议道:「抱。」
「不行。」温柔却坚定的嗓说道:「小恩乖,先敬茶,回头再让你睡。」
三岁的奶娃儿,茶盏端得歪斜,严君离帮衬着,稳住杯盘,指引娃儿跪地奉茶,紮紮实实叩首行礼。
「喊爹。」
「爹。」奶声奶气的娃儿音,乖巧又依顺。
严世涛喝了茶,依礼给了义子见面礼。娃儿对那红包一点兴趣也无,只是专注而期待地偏头瞧着严君离。
少年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代他收下红包,放进他贴身的小棉袋里,微笑指着自己,一字字清晰教着:「哥、哥。」
「哥——」咬字不清的娃儿音一唤,撒娇地偎倒而来。
少年带笑拢抱住,偏首,对主位上头的父亲道:「从今起,小恩也是您的儿子,无论外头的人如何评论爹,在孩儿心目中,您一直是无可挑剔的好爹爹,虎再毒,从不食子,我相信,您会给小恩应有的护卫疼惜,不辜负他今日这一声爹、这一记叩拜。」
这是他保护娃儿的方式。
给他一个名字,入族谱、受到关注、有了明确的地位。
他,名唤严知恩,是严府的义子,不再是藉藉无名的弃儿,哪一日不着痕迹地消失也不会有谁知晓。
他将小恩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两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寝,他一句句教着足三岁仍拙於言语的孩子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语;也握着孩子的手,习出人生第一笔划,认着自己的名。
府里请了夫子,醉心书海、求取学识是严君离唯一热衷之事,即便病体羸弱,也不曾荒废,因而,严世涛为他请来本朝唯一连中三元、曾辅佐两朝天子的老太傅为他传授学问。
或许,传言并非全然无稽吧!严家少主确实天赋过人,年方十二已然挥墨成章,文采似锦,坊间夫子已难当大任。
每日辰时,他早起上书轩时,小知恩明明一副睡不饱的模样,也不知坚持什麽,揉着眼,小手揪握他衣角,硬是在後头跟得牢牢的。
他上课时,小家伙会安静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不吵不闹,时而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也不晓得听懂与否,那憨态可爱逗趣得惹人怜。
大多时候,他会给知恩一管笔、一叠宣纸,总爱追随着他的小知恩,会依样画葫芦抓起笔管胡画一通,他若得了空,会不厌其烦,一回又一回地导正拿笔的确切手势,一描一捺地领着他写。
「严、知、恩——」
这三字,小知恩已然识得。
「哥哥,名字?」
「我啊!」就着小娃的手,写下三个字。
那在自己之後,小娃识得的第二个名——
严君离
从此,看进眼底,记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终的记忆,一生守牢。
一之二 借寿三十挽君魂
春末,夏至。
秋去,冬来。
那年隆冬,严君离先是染了风寒,後又引发陈年宿疾,心房绞痛,寒气入侵,时而高热不退,时而四肢僵冷,每每发病便是昏沈数日,不晓人事,整个冬季缠绵於病榻。
直到初春回暖,病情才逐渐缓和。
能够下床走动时,脑海首先浮现的,是那张憨甜可爱的稚容。
那总要将他缠得牢牢、片刻不离的孩子,因他病魔缠身,怕孩子体弱,染了病气可不好,便狠下心肠将他带开。
在观竹院里,有他的人守着,倒是不担心孩子会受委屈,只是偶尔,病得糊涂的神识里,总听见那含糊的奶娃音,声声喊着「哥哥」。
数月未见,不知小恩如今可好?没见着他,可还在哭闹?
心头惦记着,当下无法再多等片刻,命人请了奶娘过来,了解他卧病这段时日里,严知恩的情况。
——小少爷很乖,初时还会闹着要找您,不肯睡、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等着您来陪他用膳,喂他喝甜汤。
後来,也不知是等得饿了、困了,渐渐不会再坚持非得等到您才肯吃睡。
他乖巧地吃、乖巧地睡,不大爱说话,但您教过他的事,他都记得,还是每日辰时会上书斋去,太傅先生把您没教全的千字文都补齐了,他现在笔管拿得可稳了,挺像一回事的,每日都要花大把时辰窝在书斋习字呢。
「喔,是吗?」听完奶娘的报告,严君离嘴角泛笑。
他的小知恩这麽懂事,他迫不及待想见见小家伙,好好夸他两句。
这个时辰,应是在午憩吧?
他让侍婢搀扶下榻,前往严知恩寝房。
小家伙正配合地张手让侍婢脱下外袍,见他进房来,呆望着。
「小恩。」他微笑张手,等着小家伙扑向怀抱。
严知恩没有动,甚至,往床榻内缩去一些些。
动作不明显,但他察觉到了。
怎麽回事?以往不是远远瞧见他,便会主动飞奔而来吗?
「小恩?」他困惑道,对小家伙的陌生疏离甚感不解。「是哥哥啊,不记得了吗?」
严知恩还是没动,只是安静仰首望他。
真不记得了?
也是。
孩子忘性大,分开了几乎一整个冬季,会对他感到陌生也不足为奇。如今小恩较为熟悉信赖的,应是奶娘和随身照料的婢仆吧!
不得不承认,这让他有些许小失落。
他原以为,那个万分依恋於他的小家伙,被隔在房门外时,还听得见那惹人怜的哭音声声唤着「哥哥」,应该多少会有些许想念他的……
他让婢仆退下,移步在床沿落坐,抬掌抚了抚孩子的头。「真不认得哥哥了?」
严知恩仰眸,几不可察地轻摇一下头。
「那怎麽不喊?」
小家伙眼儿左瞟右瞟,不哼声,默默垂首,指尖抠玩着锦被上的绣图。
见他只是一迳沈默,问三句也没答上一句,分明认生得很。
严君离没再勉强他。「不是要午憩?睡吧!」
以往,每回哄知恩睡,小手总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闭眼,如今,双手安安分分搁在被窝底下,也不再缠着要与他一道睡了。
他拉好被子,将小小身躯掩实了,又坐上一会儿,静待孩子入眠,这才起身离开。
时序入春,严君离病势日渐好转,与严知恩却依然生分。
几回让奶娘抱着孩子过来一道用膳,总是规规矩矩,乖巧得几近疏离。
看着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样,严君离脑海总是想起过去,那使劲要攀到他腿上的执着姿态,有几回,刻意不理他,看他攀上一些些,又滑落一些些,奋战不懈,逗得人好乐。
他想念,总是盈满怀抱的淡淡乳香味。
以往,他是小恩空寂世界里唯一的仰望,那双明亮的眼,总是专注地望着他。如今,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里的唯一,会有愈来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他的存在,将会日益淡浅、日益微弱……
那是头一回,他领受到,原来不再被需要的感受,如此惆怅。
早膳过後,没了那道小小身影缠赖在身旁,偷得片刻悠闲,悠闲得——竟有些许寂寞。
原想到书房取两册书来打发时光,甫踏入书房口,便见着埋首在宽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
啊,是了,奶娘说小恩每日会练上一个时辰的书法,这时候正是他习字的时辰。
他没走进去,静观了一会儿。
一笔、一划,一描、一捺,小人儿练得认真,心无旁骛。
只不过——
小人儿坐在他的书桌前,手短、脚短,整个人几乎要被那张檀木桌给埋了。
怎就没人替他张罗适合他的桌椅呢?
他暗暗记下,回头得找木工为小恩造张高些的椅子,再铺上几层软布,如此才会舒适些。
没惊扰孩子习字,静静地转身欲离,严知恩突然在此时抬起头,发现了门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继续写,我只是过来找本书。」
取了书,本要离去,那个几日来已不会再主动亲近的孩子却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来。
他停步,垂首睇视。「有事?」
小恩别别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没进一步动作。
他耐心等候着,等不到明确的表示,又见小手紧捏着几张宣纸,他试图推测。「那个,是要给哥哥看吗?」
对方又犹豫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递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导小恩一句句开口学习语言,只是还没能做得更好,这孩子还不善於表达情绪,得要人一步步诱导。
担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过宣纸细瞧——
严君离
一张宣纸,整齐地写满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练这个?」
小恩怯怯地点了下头。
记忆中,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期待什麽。
「小恩好棒,字写得真好。」严君离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不吝惜给予肯定。
从连毫笔都拿不稳,到准确工整地一笔、一划写出他的名,用了一整个冬季。
「小恩没有忘记哥哥,对吗?」在兄长病着的时候,他想着要听奶娘的话,认真读书,练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癒了好给他看。
「既然没有忘,为什麽不喊我?」从他能够下床走动开始,小恩没有喊过他,一次也没有。
他原以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处处与他保持距离,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小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严君离,记得严知恩,记得哥哥的万般疼宠。
「可以吗?」
一句话,问愣了他。「为什麽不可以?」
或者,他应该问——「谁说不可以?」
「奶娘说……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烦扰他,要让他安心静养,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动不动往哥哥房里去。
奶娘的立意,严君离不难推想。「还有呢?」
「梅香……」
这一回,说什麽都不肯开口了。
梅香是爹身边的人,在他病中,随着爹一道来观竹院的次数相当频繁。
这也不难推想,看来,梅香是对小恩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
会收小恩为义子,只是顺了他的意,爹从来就没有把小恩当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对待下人,该有的主从分际、尊卑之分,爹向来极为重视。
「奶娘说得对,哥哥那时生病,没办法顾着小恩,但是现在好了,所以没关系。至於梅香,她说得不对,哥哥不理会,小恩以後也不用理会。」
严知恩歪头,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难为他了,人口一句,说的尽皆不同,才四岁的娃儿,莫怪要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往後,小恩要是心里头有想不明白的事,就来问哥哥,哥哥一生都不会欺你。」
严知恩思考了好久,终於点头。
「好乖。来,写给哥看看,你这些时日还学会什麽字?」回到桌前,一把将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刚刚好。
三日後,严君离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进书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铺上三层软垫,不教心爱的娃儿颠得肉疼。
只可惜,严知恩极少眷宠它。
一直到七岁前,他都是在兄长的膝上,习出一手好字。
若说严知恩是在严君离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严君离总是带着他,一同温书习字、同寝同食、也一同守岁,在他臂弯中,同迎新年岁的第一道曙光。
成长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永远有他。
那年大病初癒後,严君离随後下了禁令,除却父亲,各院人等,未经通报不得私入观竹院。
而观竹院内,来了一批人,也换掉一批人,最後留下来的,全是他一一挑选过、能够倚托的亲信。
他用这种方式,为小恩打造一个不受侵扰的安稳生活。
这孩子,是严君离的宝贝,这一点,无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护着他的宝贝,一点一滴成长。
小恩有事,从来只会问他,从来也只信他、只听他,兄弟间虽无血缘,却是亲密无间,情义更甚世间手足。
他自以为,已为小恩筑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垒,直到十九岁那年——
那是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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