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精确程度委实惊讶。
“召他进营,我在大帐中等候。”苏越说罢,和苏邪一道往帐营方向走去。
空空的牢房又冷又潮,石床的槽缝中淤着腥甜的血膏,因为时日已久,已经成了暗红色。
铁门吱嘎一声打了开来,黑色的衣摆扫过潮湿的地面,有人走了进来,拉下了斗篷的帽兜,静静站在石床前看着。
床榻上的尸首早已被抬走了,再过片刻便是入殓的时辰。
“我……已代你完成了你最后的心愿。你是不是能安息了呢?”金色的瞳眸透过青铜面罩望着石床,喃喃了这句话之后,他弯下腰,单手搭在胸前,掠出一个分外优雅的弧度。
这是陈国巫灵谢世时,送魂归天的手势。
陈伯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就在牢房里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戴上了斗篷,无声地离开了这间小小的,见证过无数生命痛苦离开的囚室。
叶筠的葬仪是在瑶山举行的,来的人并不多,因为易涛吩咐了,秘密厚葬叶执笔,葬仪与王室等级相同,棺木下葬于瑶山正在修建的巽陵旁,那原本是……当今圣上的贵妃百年之后的长眠地。
由玉片撺掇而成的套棺的金丝楠木棺椁缓缓被绳索吊着沉了下去,肃立在旁的送葬人群中并没有易涛的身影,甚至没有祭司的身影。
他的葬礼就和他的人一样,淡淡的,犹如一樽兑了水的清酒。
陈伯走到不远处的一座山坡上,那里正好能看见瑶山的侧面,黑沉沉的天空中只有大片的墨云,一位白衣青年独自立在坡边,颀长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显得孤单而寂寞。
陈伯站到他身后,为那人已经淋透的年轻人撑开一把油纸伞,阻断了连绵不绝的寒雨。雨珠打在伞面上,发出脆硬的声响。那人听到了动静,却也不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来了?”
“……我没有想到你还会来送他一程。”陈伯幽幽叹了口气,转过脸望着那个白衣青年,金色的瞳眸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深意,“王上,他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呢?”
易涛摇了摇头,遥遥往向白幡招摇的新坟,手却虚虚摁在心口,轻声呢喃:“……心里?”
顿了片刻,他合上眼眸,丰神俊朗的脸庞上显露出一丝罕有的疲态。
“……我不知道,陈伯。”末了,年轻的王低声和旁边的长者说,他不知不觉间没有再自称为孤,而是重拾了少年时,师从大司辰的那种茫然与懵懂,“……我不知道他算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好像应该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该走,也不会走的。”
“不该走,也不会走?”陈伯凝视着君王,眸色逐渐暗了下去,“……您以为,他可以陪您走完一辈子么?”
“……”易涛摇了摇头,“……未曾想过和他度过余生,却也未曾想过,余生中少了他,会变成什么局面。”
“您的江山仍旧丝毫未变。”昔日的大司辰轻轻吐了口气,抬起深邃的眼眸望向寥廓奔腾的流云涛山,“叶筠不过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他走了,局面什么变化都不会有。易北仍是易北,王上仍是王上,陈伯……仍旧是陈伯,谁都没有因他的离去而改变。”
“王上还是王上……”易涛轻声重复了一遍,摁在胸口的手掌逐渐握成了拳,默默垂下了浓深的眼睫。
“……陈伯。”
“臣在。”
“……我觉得……这里很痛。”易涛说,手掩在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挖了出来。你说,他的心被剖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那么痛,还是……更痛呢?”
陈伯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无声地望着他。
“我以为能留在身边的东西,从来都留不住,父王也好,易洛迦也好,叶筠也好……”易涛轻声说,“他们来了又走了,一个个都好像会陪在我身边,陪我一辈子,可是终究……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什么都不再拥有。”
“……王上……”
戴着青铜面具的前任大司辰看着君王落寞的表情,突然在空阔的草坡上单膝跪了下来,然后在易涛身后垂下了头,单手叠于胸前。
“臣会一直陪着您,佐您一生,至死方休。”
铮然有力的誓言在逶迤滚淌的大风中模模糊糊地抵到君王耳中,年轻的王疲倦地合上了眼睛,将眼前的万里河山,一方新冢都关在了两帘睫羽外面。
他轻轻叹了口气,任凭呼啸的风吹开密集的雨丝,吹进了剜出一处塌陷的心城里。
把心挖出来,是这样的滋味……么?
易涛想着,在原地默然良久,最后轻叹了口气,声音落于肆虐的风中:“……陈伯,随孤王回宫罢。”
“……是。”前任大司辰仍旧低着头应道,从稗草横生的草坡上站了起来,跟随易涛一起,走下了山头。
41 服药
苏越捻着一枚小小的药丸,半透明的颜色,光泽幽暗,其貌不扬。
传闻中的暗罗丹,今日终得一见,原来便是这般模样。
白皙修长的手指执着药丸,将它放回锦盒之中。
他静静坐在椅子上,兀自出神,淡然然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来,斜飞入鬓的眉宇之下那双水墨般俊逸的眼眸线条流畅,黑白分明的眼睛朦胧深邃。
没有人知道他在思忖些什么。
苏邪去了点将台,大约是易北的军队终于有了鲜明的动向,他该去合计对策了。
之前隐约听说易北派来的主帅是大将军林瑞哲,若是换作几年前,他定然心急如焚,然而如今,心底竟是再也没有任何波澜。
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
来送暗罗丹的使节其实是叶筠府上的管家,那人话并不多,送了药后只叮咛了几句服用方法便离开了。
其实苏越又怎么会不知道暗罗丹的服用方法?他年少时便随军打仗,不读诗书,不通礼乐,但对兵器种类,医药丹丸却是熟稔至极。暗罗丹这种接近于传说的至邪之物,他不可能没有耳闻。
吞服暗罗丹之后,可牵锁住将死之人的性命,让其残喘于世,然而口不能言,足不能行,情感知觉皆被封闭。如若有人勾起病人情绪,病人心境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那么十步之内,十句之后,就会魂飞魄散,不复存在。
等于说,是绝境之下,无路可走的一次博弈。
苏越静静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色。夜幕已经铺满了整片天空,茂盛的野草在冷冷的月色下泛出珍珠色的白光,他仰头深吸一口气,但觉无限疲惫,倦得厉害。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个人,活的茫然无措,跌跌撞撞,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路口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从来没有被人爱过,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
他就像杂草丛中幽幽游曳过的一尾毒蛇,危险地吐着信子,对任何人都充满了敌意。
血是冷的,金色的阳光是那么违和,仿佛永远照不在他的身上。
他得不到温暖,所以,不属于他的温暖只会让他无比痛苦。
而易洛迦是他下定决心,想要放下曾经的敌意,用仅剩的勇气去赌一把的人。
这个人可以背叛他,可以像林瑞哲一样拒绝他,那样就算苏越看走了眼,也怨不得别人,可是,苏越不能让自己的这段感情还没有萌发,就被上天硬生生掐断。
他已经被上苍在股掌之间玩弄了二十余年,接下来的人生,他再也不会交给所谓的“命”。
他不要继续像一具尸体般活着。
斜靠在床榻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靠在松软的枕上,看着苏越的背影。过了好久,才轻轻唤道:“……苏越。”
兀自出神的人愣了愣,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显得十分惊讶:“易洛迦,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男人笑了笑,并不答话,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因为病意愈发清倦,因为高烧不退,他剔透水晶般漂亮的水蓝色眸子里笼着一层潮湿的雾气,这样的他不再像往常那么高高在上,但依旧优雅从容,甚至带着几分温顺的意味。
他轻咳几声,望着苏越走过来,坐在自己榻边。
“还……痛不痛?”
苏越犹豫片刻,将手轻覆在易洛迦裹绕缠胸的纱布上,问道。
易洛迦摇了摇头:“这点痛不算什么。”
“……抱歉。”苏越低声说,脸垂的低低的,“……是我连累了你。”
易洛迦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恐怕说了会把情况弄得更糟,于是抬起手,揉了揉他乌黑细软的头发。
一个简单的动作,其中宠溺纵容的意味,很深很深。
苏越握着锦盒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掌心里莫名其妙的一层细汗,差点握不住那只小小的,装着药丸的盒子。
这盒子里是他们的希望,但也可能,是将易洛迦毁的魂飞魄散的毒药。
他不想让易洛迦死,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和易洛迦说,毕竟要将他变成一个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人,听凭摆布直到获得解药,这实在是难以接受。
他苏越不想让上天主宰他的命运,那么易洛迦就会愿意让苏越主宰自己的命运了么?
生机与死亡共存于同一个小小的药物中,苏越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救他,还是要……杀了他。
正心神不宁,突然听到易洛迦轻轻地叹了口气,苏越抬眼对上他的眸子,只见他淡金色的长睫毛笼罩下是温顺爱怜的目光。易洛迦的手从他的发顶滑下,移到了脸庞:“……让我赌一把生死,会让你这么犹豫难诀么?”
苏越一震,嘴唇紧抿:“你……你都知道了?”
“……是暗罗丹罢?”易洛迦微微笑道,“不要小看我,我好歹也是易北的大陆军总领。这点事情都察觉不了的话,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苏越闭了闭眼睛:“……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苏越摇摇头,握着小锦盒的手捏的愈发紧。易洛迦望着他,目光从他微微泛白的嘴唇上移到了他的手上。苏越的手有些颤抖,于是易洛迦温和地笑了:“……我魂飞魄散会令你这么痛苦么?”
“才、才不会……”
易洛迦将食指虚掩在唇上,微笑道:“没有关系的,我答应过你,不会死,就是不会死。”
顿了顿,他对苏越说:“桌上有酒,你倒一些给我,好吗?”
暗罗丹散入琥珀色的酒液中,很快就融了开去,划成一点一点粉末,最后彻底消失在了酒中,酒水成了暗淡的血红色。
苏越端着杯子,将它递给易洛迦,手冰冰凉的,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易洛迦接过酒水,望里面看了一眼,暗色酒液里照出了他的影子,他叹了口气,有些孩子气地苦恼道:“……真是的,还是讨厌喝药呢。”
然而却在苏越还没有后悔之前,端起杯子,将里面的内容一饮而尽。
酒液滑过咽喉,很呛人,又带着极其浓重的腥味,仿佛……人的鲜血。
“唔……真苦。”易洛迦放下杯子,苦笑着望了苏越一眼,然后凑过去,迅速在苏越微凉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易……洛迦……”
“嘘,你不要说话。让我来跟你说……让我来跟你说就好。”易洛迦歪过头,几缕淡金色的头发柔和如同晨曦,顺着肩膀温顺地流淌下来,他伸手,将苏越笼入怀中,牢牢抱住。下巴抵在苏越肩窝,脸颊在他颈处反复轻蹭。
大型犬般任性却温暖的动作。
“……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要好好的。不能让人欺负你,也不要做任何的傻事。”
“嗯。我不会的。”
“我不喜欢商国,但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易北,如果我们找到了解药,我想我们可以到深山里面去,拿青色的竹子去搭一座不大不小的屋子,下雨的时候可以听见叮叮咚咚的脆响,你知道吗?那声音很好听,而且会被竹筒扩大好多好多倍……”
“到山里去?可是我们吃什么?你会种地吗?”
“……不会。”易洛迦想了一会儿,“那么我们可以把几个伶俐的婢女接过去,让她们来挑水浇园,烹调庖厨。”
“……那我们干什么?”
“我们负责把吃穿用住。”易洛迦说的很不要脸,“生气的时候我们可以去林子里打猎,我可以在半炷香之内解决一只老虎,并且不受任何伤害,你呢?”
“一盏茶之内搞定三匹恶狼不是问题。”苏越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徒手。”
“哈哈,那座山头的野兽一定要倒大霉了。”易洛迦笑了起来,“所以我们最好快快乐乐的,一辈子都不要生气,如果做不到,那就少生气,这样我们的生活变得很简单很简单,每天只有的三部分,吃饭,睡觉,□。”
“这样你就跟猪圈里的猪没有任何区别了,谢谢。”
易洛迦笑得更明媚了,他揉了揉苏越的头发,抱着他的脑袋将他摁在怀中:“不过……如果……我不小心死了……”
“……”苏越的背脊猛然僵直,抬起头来望着他,“我不许你死。你答应过我的。”
易洛迦轻声道:“傻瓜,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也不许有。”
“好吧。”易洛迦淡淡地微笑,目光很温柔,“没有如果……那么,就说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之后,等我们都老了,我死的时候……”
“不行,你得比我后死,因为我很懒,不可能替你挖坟墓。”
易洛迦无奈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有些好笑:“好……那我不说这个了,说些别的。”
“嗯。”
“……苏越,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你有好感的吗?”
“……”
“那是在我们第一次交锋的战场上,你没有看见我,但是我就在军队中望着你,五百步的距离,你一箭就射向了帅旗旗杆上的圆环,从铜板大的孔洞中穿了过去。”
苏越笑了笑:“是么?可我记得我那时候其实是想要射帅旗上的那个‘易’字的……可惜手离弦的时候刚好打了个喷嚏,结果歪了。”
易洛迦:“……”
“洛迦,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两个像是两只盲眼的老鼠,在黑暗中窜着窜着,不小心就撞上了头。”
“……”
易洛迦温热宽厚的手从苏越的头发上缓缓滑了下来,苏越抱紧了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等你的病好了之后,我要带你去看一片枫林,那是我记忆中最美的地方,我一直想要有一个人,他可以陪在我身边,跟我一起…不分开…”
“洛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洛迦?”
那个金发男人闭着眼睛,浓密的淡色睫毛打落阴影,久病的苍白面庞上平静,没有一丝表情。
如同亡故的人一般,安详而宁静。只是心依旧在胸腔一声一声跳动着。
那是对抱着他的苏越,唯一的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jj更换了防盗系统,结果很多亲都杯具地看不到了。我试着在作者有话说再发一遍吧= =
苏越捻着一枚小小的药丸,半透明的颜色,光泽幽暗,其貌不扬。
传闻中的暗罗丹,今日终得一见,原来便是这般模样。
白皙修长的手指执着药丸,将它放回锦盒之中。
他静静坐在椅子上,兀自出神,淡然然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来,斜飞入鬓的眉宇之下那双水墨般俊逸的眼眸线条流畅,黑白分明的眼睛朦胧深邃。
没有人知道他在思忖些什么。
苏邪去了点将台,大约是易北的军队终于有了鲜明的动向,他该去合计对策了。
之前隐约听说易北派来的主帅是大将军林瑞哲,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