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耘淡淡地说,敬修默默地听。当初离别如何想到会这样?而冒儿终於活下去,竟不是因为他!
“所以元芳找到你,你也是这样激他避开他?”
“元芳性子孤洁,无需多说他亦不屑再认我。他只是气,到底,是我自甘堕落。”
敬修顿一顿,“你也是在共此时认识的康王?”
“哪里,他那样身份怎麽可能上窑子?”邢耘轻吁口气,“是在李牧年家。李大人最善媚上,两淮境地叫得出名字的谁没有应酬过他?举凡宴席必有娘子伶倌作陪。那时我并不成气候,少不得多多逢迎,运气被康王看上。”
“他一直捧著你?”
“这麽在乎他你还赎我出来?”邢耘笑眼去瞥背後人,那一抹笑凝在了当时,不露声色再转回去。
敬修脸上并不是邢耘以为的神色。他太平静了。邢耘不愿去猜这份平静後的深意。
“猫儿,他知道你是朱家人吗?”
邢耘心底几分疑虑,慢慢道:“我从没说过与朱家的关系,不过以他的消息网或许是知道的。到如今,朱家跟邢家又有什麽分别?”
“他知道你的身世却还跟你在一起?”
邢耘淡淡道:“他知道,这些对於他又算什麽?长平三年被贬黜的人那麽多,家人为奴为妓的不少。他捧我必然有他的需要,这点不必我说,我想你是都清楚的。景初,封砌看上我并不稀奇,你来却是我意料之外。你不是流连烟花的人,究竟为何来金陵?”
“因为齐羽。”
邢耘了悟,心中顿时充满了复杂。
敬修道:“朝廷收到密报,有人勾结盐商图谋不轨。皇上命我暗中调查。齐羽是关键,追著他到金陵来,想不到会看见你。”
邢耘心底涌上一抹凉。是啊,何尝想得到?他是不沾风尘的人,但凡他多一点心,哪怕远在边疆,岂能十年找他不到?极力克制了心中忧郁,又道:“这件事要查也该是刑部司管,康王已经著人在办,你为什麽插手?”
敬修迟疑片刻,“很多事总是要一步步地来。”
“我多问了。”邢耘笑一笑,心头未尝不是苦。这个人若只是富贵闲人也罢,偏偏他不是,偏偏,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
邢耘久在风尘,却不是那等一味卖笑的愚人。附庸风雅需要智慧,亦需要了解时局事态。
康王摄政多年,圣上亲政之後对他明升暗降,他亦数次请免事权,未尝不是以退为进。圣上不能著急动他,一来因他党羽众多势力太固,二来也因身边缺乏有能力有担当的弼辅。敬修出生王侯,才华无双又有一颗赤诚报国的心,恰是天子迫切需要的人才。近几年来连连加封,在朝中的声势日益与康王逼近。
穆氏家族是为太祖打江山的功臣,赐封镇西侯,手上握有西陲兵权。长平三年舞弊案牵涉太广,朝廷不得不借用藩兵。穆北缘趁机扩大了势力,朝廷穷於灾後安置也不得不对其姑息。想不到如今竟与盐商勾结,蓄出造反的势头。
邢耘不觉咬住了嘴唇。一切都不是偶尔,一切都不是。敬修对他还有多少情他拿不准,可是敬修的性子他是清楚的。他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沈迷风月丢下公事不管,也绝不会单纯因为旧情就把康王的耳目收到身边。
十年,到底过去了十年。他认识的那个人,到底只有拥抱一刻的温暖了。
邢耘定一定神,压平心底波涛。“齐羽在杭州,下个月初二,约了穆北缘在一品楼会面。”
敬修抚在肌肤的手停下来。邢耘蓄好一贯的笑容,声音缓和道:“青楼的消息是很灵通的。盐商往来,齐羽也是‘共此时’的常客,他的底细我是知道一点。穆北缘跟他勾结的消息康王已经知晓,不过康王只知道勾结盐商的是镇西侯,不知道齐羽背後是户部侍郎段文宣。齐羽是个化名,他本名秦仁富,是段侍郎宠妾秦氏的家人,打著蜀中富商的幌子出来招摇,收了两江航运贩川盐挤兑扬州盐市,都是姓段的在背後支持。穆北缘生性自傲多疑,轻易绝不露面。段文宣身在京师,谷雨时节却会代表户部往地方视察。初二之约不过是他们的幌子,放出这个风声转移注意,实际一定会在别处碰面。康王去一品楼最多拿住几个不紧要的喽罗,你只消盯住了姓段的,必然可以一网打尽。”
敬修眼中一抹锐光,转瞬沈吟道:“我问你并不是这个意思,猫儿……”
邢耘笑道:“景初你不要多心。康王是什麽人我清楚,敷衍他是为了过活,不该说的我有分寸。只是你不该在这个时候赎我出来。金陵无人知道你我过去,你这麽做康王必认定你买通我抢功。他城府极深,你一定要当心。”
“你不要担心我。”敬修搂住他,暖暖低语:“猫儿,你能回来实在太好了。”
敬修口中的“太好”邢耘心里何尝又不明白?敬修凌云壮志,必然少不了天子支持。如今连刑部的份内也交与密查,可见圣心对康王之疏疑,罢黜封砌的意图已是明了。封砌老谋深算必然不容易对付,而敬修,他岂是单纯的人?他手里握著天朝五分之一的兵权,他背後的人是皇上。这样的人,爱恨悲欢都不再属於自己。他的身,他的心,也如温存,露水朝夕。
天刚微明,敬修离去,邢耘只作熟睡不知。那夜之後敬修没有只字片语回来,邢耘明知他忙於公务,依旧压不住心底薄凉──如此无暇以顾,果然还是被利用了吧。
情情爱爱,肉欲沈浮,十年以为自己什麽都看淡,那点遗忘的痛,原来依旧刻骨铭心。那夜亲昵叫著他“猫儿”的人,到底已不是当初温如净玉的少年了。五万两黄金,买他或是买一个消息,如敬修所说,什麽不值?这个宅子,这样的生活,也如十年来无数的打赏,他出卖,所以他们给。
邢耘笑笑也便收了心。人,离了谁不得活下去?十年前且熬过来了,如今还有什麽过不得?
十四、雷霆万钧
日子便是这样静悄悄流过,金陵在波澜不惊中迎来了谷雨。云崖公子离馆,秦淮河岸一时大失颜色。为了重振风华,少不得借著节气搞出许多新鲜花样,推出许多新鲜人儿。
青楼就是靠这样迎新送旧牢固往来人客,人人只见俏丽风情,以为寻常,难得细想背後残酷。而残酷,总是与风光并立,如影随形。
朝廷、天下,莫不是如此。改朝换代、走马上任,每朝每代腥风血雨,末了总是歌颂太平。而腥风血雨到来时,何又不是雷霆万钧。
长平十三年谷雨,天子往文庙祭仓颉,归途遇刺,重伤垂危。康王八百里快骑连夜回京护驾。
四月初一,天子驾崩,康王执遗诏拥八岁皇太子登基,改年号绥元。封砌誓言伐逆,再一次独揽大权。
同日,刺客供认受贤王世子敬修指使弑君,查其在苏州调集兵马,逆反之罪落实,贤王府随即被查封。
四月初二,封砌大军挥下讨伐逆贼,正在苏州的镇西侯穆北缘亦闻讯响应,苏州大乱。
四月初三,叛军属下大半降服,敬修率少部残余突出苏州。
四月初六,得密报,敬修匿藏於穹隆山宁邦寺,兵马封山围剿,十天十夜。
短短十数日,谷雨事变好像一撮滚烫的香灰,落在天朝万般锦绣上,一点一点引燃,一点一点烧穿。穹隆山熊熊硝烟昼夜不息,宝刹古寺在兵刃血洗中再也闻不见晨锺暮鼓。
是夜,苏州城内,重重敲门声惊醒了梦中人。门房点灯应门,那敲门声乱无规律,听见外面含糊嚷嚷,似醉汉走错了门。门房骂骂咧咧轰人走,醉汉耍起无赖,门房急了吼著再不走就打了报官,狗也叫起来,一阵吵嚷似乎真的动了手,醉汉连连告饶,这才平了。
大门重关起来,外面的人却已到了里面。家主人接住夜来客,沈沈道一声:“景初!”
“阳升!”敬修还算镇定,身上披的大氅在夜里辨不出颜色,靠近了一股血腥,摸上满手赤红。
卓东来惊道:“你受了那麽重的伤!”
“我们一路用衣服扎紧了伤口,应该没有留下多少血迹。”
卓东来看一眼身旁,门口的仆从立刻说:“公子放心,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请公子与客人先进去。”
卓东来扶了敬修进房,亲自为他卸甲疗伤。解开来许多零碎伤口,唯有肩头一道尺来长的刀伤,最深处不下寸许,犹自冒血,十分狰狞。卓东来脸色沈重,忙命仆人取了创药银针肠线并麻沸散来,打发敬修先服了汤药,一壁清洗缝伤一壁慢慢说话。
“你们怎麽闯出来的?”
敬修服药之後略有缓解,沈声道:“趁夜突围。封砌集中人马搜山,应该想不到我会在这时候返回苏州城。阳升,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了!你帮我去……”
卓东来眉间隐隐,打断道:“我听说裘怀顷反水,带走了你手下六成兵力?景初,你向来运筹帷幄,今次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敬修唯有悔恨!拳头握得“喀喀”作响,狠狠一拳砸在床沿,未缝合的伤口流出大股鲜血,险些连肠线也绷断了。
卓东来大惊,敬修凄然道:“阳升!是我愚蠢!这个圈套,我竟看不出他们是一夥!……我的部下,我的家人!皇上!全都被我害了!”
敬修郁火动气,伤口的血是止不住地流。卓东来急忙用药,好容易才稳定下来。
敬修昏迷了许久,意识沈沈浮浮,时而以为自己醒著,旁人只看见昏睡床上的活尸。有一些话便是这样断断续续听到,听不真切,做梦一样。
“他的伤真有那麽重?”
“伤及心脉,气血亏空,又有急燥致久厥不醒,一时用还魂汤吊住命,怕也……”
“保住他。不但要保,还要他清醒过来,能说能动,活著回京。”
“这……”
“世兄是不愿救昔日‘同窗好友’了吗?”
“学生不敢!只是他一介罪臣,这样……”
“哼,世兄是聪明人。卓家历代御医国手,你虽不像父兄供职太医院,机会到底是要人自己把握!王爷步步为营,不容你们丝毫差错。逆贼,是要向天下人谢罪的!”
“是!学生为圣上效忠,万死不辞。”
“你明白就好。”
……
敬修隐约听著这些话,眼虽看不见,心底一股冷冽,痛彻心肺。
──步步为营,不容你们丝毫差错──
何尝想啊!何尝想!!
他如此信任他们,他是如此信任他!
他是如此信任了,猫儿!!
步步为营!
他追查齐羽,齐羽对邢耘有心,邢耘把齐羽的背後势力透露给他。段文宣到苏州,穆北缘果然也在苏州,一切密不透风,他诚然是信了。他信,因为“猫儿”说得如此真诚。如果那些话不是从“猫儿”嘴里说出来,他如何肯掉以轻心!
步、步、为、营!
封砌老辣城府设下这瞒天过海的毒计,弑君嫁祸,挟天子以令诸侯,穆北缘根本就是同党!以镇西侯之威将他的精锐诱到苏州,牵一发而动全身,满盘皆输!
──步步为营!
他还提醒他防备封砌,却不想云崖公子靠康王起家,十年承宠改了多少心!
猫儿!
邢耘!
邢云崖──!
苏州两千人马,冲出宁邦寺只剩十六人!这一连串圈套,他自投罗网却还挂心他的安危,处处明朗还不肯信,身处绝境还想求卓东来设法去金陵救他──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邢耘!邢耘!!
欺骗他,出卖他,连卓东来都成了他们的走狗!自己到底有多蠢?这个计划被他们预谋了多久?他们怎麽会、怎麽能!他们!他们……!
天翻地覆。
不知多久,敬修心口一阵气紧大痛,张眼看见卓东来,正抽著他心口上一根八寸芒针,松口气笑道:“你可醒了!”
敬修极力忍住了怒火,只作病态,静静而卧。
“你伤口化脓高烧不退,前两天凶险极了。醒过来就好!”卓东来把那根芒针清洗干净,拿缟素包好,放归针袋。针袋旁一应手术工具,剔骨剜肉的小刀种种,水盆上搭著脓血斑斑的毛巾,空气里满是艾草烧尽的苦味。看来为了吊住他的命,卓东来是把浑身解数都使尽了。
卓东来把住他的手,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一边诊脉一边安慰:“脉息还弱,你现在务必好生静养。一切有我。”说罢便开出医案。
敬修亦不动声色,趁机环眼四周,屋内两个服侍的小厮,一个看见他醒了便出去换水,另一个正在记录卓东来的处方,时不时瞄他们一眼。敬修心下明白,再凝望屋外,嘴唇颤颤似不能言。
卓东来见状握了一下他的手,平平道:“你放心。你带来的人都好。只是你伤得太重,现在不便跟他们相见。”
敬修放松表情不再动弹,内心痛惜之极。只怕除了自己,他带来的人都死掉了吧?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他带他们杀出来,却又把他们全都送上了绝路!
天啊!他到底错到了什麽地步?一个情字,一切的一切,如今哪里还有转机?
敬修暗咬一记舌尖,以痛凝心,振作精神。
不能死!
封砌故意留他活口把他放在卓东来这里,必然是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以他为饵一网打尽。人只要活著就一定有後话。他已兵临绝境,务必不能使之前的工夫付诸流水。
要活著!
一定要活下去!
绝不能让这些人如愿以偿!
大仇未报之前,他岂能死在这种地方!
十五、步步惊心
四月天,庭园花草是碧油油的绿,金丝楠正在开花,绒黄硕大的花丛高挂枝头,花丝随风飘落,缤纷如雨。
窗外是隆春明阳,灿烂金辉洒满碧水绿树,雨水洗过的青瓦泛著一点苔藓柔光,竟也是死气沈沈,润出满心潮湿的寒意。
敬修就是这样静静躺著,蛰伏如冬螽,静心思索,养精蓄锐。
卓家的小童进来伺候。自他苏醒,汤药外又加了许多补品,人参虫草燕窝之类是一日不断,用料无所不精。如此费力大补,说吊命,唯恐他在床上多躺两天似的。敬修酌其分量,按这样进补,押送他入京的日子必在三日之内。不知到时卓东来将如何继续演这一出戏?
敬修静下心思以不变应万变,由著小童喂食。小童一时失手勺子里漏出几滴汤汁落在他伤口纱布上,一脸慌张连连道歉。敬修也不在意,自己接了燕窝粥去喝。一口愣住,不动声色再喝两口,把碗递回童儿收走。
敬修等人出去了,卧到床内慢慢抽出嘴里的东西。小小一块风干的羊皮,卷成条状,张开来上面刻了几个字。
敬修惊觉之下不禁思涌万千,默默将羊皮嚼烂,吞下肚腹。
过後卓东来一应照旧问诊换药,敬修依旧是看起来那麽虚弱,精神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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