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语贤走出母亲的卧房,替她掩上门扉。
母亲的心情,他不是不明白。
然而他更清楚,若非这样断然拒绝,母亲会永远为这件事犹豫徘徊。
母亲抚养他成人不易,他不想违逆母亲。不过,他更加不愿在这个世间,留下那被诅咒的不祥血脉。
(待续)
《魍花开四季》之红景天(五、六、七)
五
转眼间一个悠闲的冬天便过去了,护城河的水化了冻,树稍悄悄爬上几点嫩绿。
街上的行人商贩,渐渐多了起来。
此时,也正是冯子岩要离开这座北方城池,进京赶考的时候。
甄语贤为他准备了盘缠,租了马车,将他一直送到城门口。
冯子岩坐在行驶的马车上,撩开窗帘向外望去,只见甄语贤站在城门前的身影渐渐缩小远去,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落黯然。
一路车马劳顿,等到冯子岩平安抵达京城时,已是初夏。
冯子岩腰间盘缠充足,便在京城最大最好的宾至客栈里租了一间天字号,住了进去。
租下这样一间昂贵的房,并不完全是图舒适或者摆阔,更是为了结识有身份地位的举子,将来无论做什麽事情都方便一些。
当然,冯子岩自己是万万没长这个心眼。租房这件事,也是甄语贤临别时嘱咐他的。
至於抵达京城的各地举子们,都有高中的可能,又是金主,所以京城的生意人对举子相当客气巴结,提出要求只要办得到的,都会尽量照顾周全。
四年一度的应试之秋,就连京城空气的浮尘中,似乎都飘荡著梦想的气味。
冯子岩入住後的第一天早晨,邻间就有五六个举子过来,和他打招呼。
那几个举子都非一般的身份,有外地高官的子弟,有豪门旺族的子弟,更有书香世家子弟。
相比较起来,冯子岩的身份最为寒酸卑微,只是个商人的儿子,而且是仗著父亲旧人荫佑资助,才能够上京赶考。
不过显然甄家的名气很大,那几个举子都听说过,而且提起来都是一副不敢轻慢的态度。
更何况,他们几个皆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因缘际会於此结识,大家一起玩乐念书,不是很在乎身份高低,也没有什麽门第偏颇之见。他们见冯子岩生得一表人才,举止有礼,性情和蔼温文,便认作朋友,日日混在一处。
冯子岩在他们的相伴下,只觉日子如流水般轻易逝去,转眼间就来到了秋季应试之时。
三场会考下来,举子们就再无他事,只是等著半月後放榜了。
此时京城正值秋高气爽,闲下来的年轻举子们,好不容易有了放松的时候,便三三两两结伴出游,在这京城里寻欢作乐。
冯子岩和他新结交的朋友,自然也不例外。
年轻人精力充沛,七八天的时间,京城里各处好玩的地方,有名的风景就都去遍了。冯子岩的那帮朋友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渐渐觉得没什麽意思。
这日傍晚,冯子岩正在房中捧著本书看,就见他隔壁的杨生兴冲冲推门进来,唤他道:“冯兄。”
冯子岩连忙放下书,迎上前去:“杨兄。”
杨生神情有点神秘的凑上前,对冯子岩道:“冯兄,今晚上我们几个,打算到这京城里的勾栏去逛逛。”
“勾、勾勾勾栏?”冯子岩听他这麽说,立即想起了从前和甄语贤逛勾栏院的事情,顿时臊了个大红脸。
就在这时,与冯子岩比邻而居的李生、张生、王生和梅生陆续走进门,见此情景,李生笑道:“冯兄敢是未曾去勾栏院见识过麽?”
“怎、怎麽会,在下自是去过……而且去过很多次,无非是找娼妓小倌寻欢作乐。依在下看,那种地方也没什麽好玩的。”冯子岩年轻好面子,不愿让他们笑话自己见识短浅,红著脸道。
张生凑过来促狭道:“冯兄不用担心,我们是应试举子,又在天子脚下,怎好去寻娼妓小倌渡夜。这京城里的勾栏听闻不比别家,有妙戏可看,今日梅兄做东,咱们去看了便回,也就是开开眼界。”
他们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冯子岩不好拒绝,於是踌躇片刻後开口:“既如此……咱们便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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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最大的勾栏院名为软红阁,比起冯子岩从前和甄语贤去过的绮翠楼,不知又要气派多少。
冯子岩他们一行六人来到软红阁後,就有跑腿的龟公引他们到软红阁深处的一个小厅内。
小厅内已聚集了一些人,坐在一处谈笑风生。
小厅的正中摆著一张垂著红绒布幔的大床,布幔不时微微掀动,隐隐传来呻吟声,里面似乎有人。
龟公找了位置,请冯子岩他们坐下,又端来茶水点心瓜子。
冯子岩坐定之後,好奇的询问身旁梅生:“梅兄,这里放一张床,是在做什麽?”
梅生吃吃地笑,低声道:“冯兄,是活春宫。其它地方没得看的,只这软红阁有。”
冯子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喝了半盏茶下去,就见有一个小厮上前,将垂著的布幔拉开。
只见那红木牙床之上,绑著一个赤裸的少年。
少年的双臂举过头顶,被绳子缚在床栏上,细瘦的脚踝同样牢牢缚著绳子,吊在床顶处,双腿被迫高举大张。
少年容貌清秀标致,全身皮肤都泛著情欲的桃红,目光中漾一层水气,如同淫蛇般扭动著身体,嘴里发出破碎的,细细的呻吟声。
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品评著这少年头发、眼睛、手脚、腰肢、乳头,以及跨下已经抬头的硬物形状。
梅生在冯子岩旁边笑道:“冯兄,这小贱人被下了春药,等不及被人上呢。”
冯子岩的脸色从红转白,又自白转青,牢牢扣住了椅子的扶手,只觉得心在颤栗──
那少年,分明是自己在甄语贤身下的模样。
被下了春药……原来如此。
……
冯子岩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眼前金星直冒。後面,少年是如何和别人交欢,如何演完活色生香的春宫戏,他完全不忍去看。
只是听著身旁观众唤那少年一口一个小贱人,种种淫词秽句不堪入耳。声声句句,都像是在说他自己。
原来这种事是淫秽下贱,为人所不齿的……原来男人之间做这种事,被压在身下的那个,是连娼妓都不如的烂货。
他羞愤欲绝,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坐在原地,咬紧牙关硬撑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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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之後,冯子岩回到宾至客栈,便闭门谢客,深居简出,成日在房中看书。
他那几个朋友以为是他去勾栏院受了刺激,暗地里笑他书呆子,没见过世面,不过到底是他们理亏,也没好意思再去邀他寻欢。
就这样过了几日,便到了放榜的时候。
对於现在冯子岩来说,这一场秋试异常重要。因为他即使不中,也不可能再回到甄语贤身边了。
就是在这时,他忽然明白了母亲要他尽早自立的原因。
的确。除了父母外,任何人,也不可能对另一个人无条件无限制的好。
想到甄语贤抱他亲吻他的时候,如同勾栏院的客人,看待被绑在床上的那个少年一样,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他是堂堂男儿,甄语贤却骗了他,然後把他当作污秽下贱的烂货,任意摧残蹂躏。
他开始恨甄语贤,而且恨意随著接踵而至的回忆一点一点加深,直至深入骨髓。
然而如果没有中举,一旦离开甄语贤……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活下去。
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当中,放榜当日,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看榜。
还是杨、李、张、王、梅五生上门来报喜,他才知道自己中了二榜的第八名进士。虽然赴不成琼林宴,却也总算是功名在身。
他们六人之中,除了冯子岩之外,就只有出身书香世家的王生中了,王生排在二榜的最末几名。
五生上门来报喜,冯子岩因为中了而觉得心情稍霁,冷落了五生这几日,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便主动邀他们去酒楼庆贺。
到了酒楼,掌柜知道他们中间有两名新科进士,立即巴结得不行,为他们忙里忙外,安排了最好的靠窗位置给他们。
酒菜陆续安排上来,众人举箸,一边说笑一边吃喝,冯子岩渐渐开怀,总算觉得心情好一些。
酒至半旬,却见有一个四十余岁,浑身穿戴得珠光宝气的男子领了个红衣小姑娘,往这边走过来,来到他们席间,朝他们深深一躬:“京城药商许非,问老爷们安。”
众人皆笑。
中了科举之後,就是候补官员。虽然朝廷每年只是给几石粮食,聊够度日,但是其余的好处,就数不胜数了。
无数想要巴结你的人,会自动贴上来,比如眼前这商人。
“闻得冯老爷和王老爷高中,小的特备薄礼,以表恭贺之情。”
许非朝身後那红衣小姑娘示意,小姑娘立即捧著一个红锦盒子上前,将盒子放在席间。
在座的几个人都是富贵出身,并不稀罕那“薄礼”。不过,他们都多看了那小姑娘几眼。
十五六岁的模样,青葱玉手,身段娇小玲珑,粉白面庞,乌云堆发,眼横秋水。含羞带怯的神情,更是惹人怜爱。
许非察颜观色,上前拉了那小姑娘的手笑道:“这是小女许四姑,若老爷喜欢,不妨带回去侍候老爷。”
商人地位普遍低下,为士族阶层看不起。许非知道,要让新科进士明媒正娶自己的女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能够为个妾室,攀个小小亲戚,他也就心满意足。
张生知道他心思,存心拿他取乐,笑著调侃逗他:“我们这里有六个人,随便哪个带你女儿回去,你都愿意麽?”
许非听他这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满脸为难的样子:“众位老爷都是青年俊杰,自不必说……不过,小女只有一个,还是希望能够侍候冯老爷或者王老爷……”
众人哈哈大笑。
张生见他虽势利却坦诚,也不好再逗他,笑著伸手指了指冯子岩,又指了指王生:“这位是冯老爷,那位是王老爷,你且问问他们的意思吧。”
那红衣小姑娘聪明伶俐,知道自己今日很可能注定将来前程,便顺著张生的手指望过去。一望之下,只见冯子岩相貌俊俏、仪态温文,又见王生相貌平凡,心里就定了高下,一双秋水般眸子只在冯子岩身上转来转去。
王生见此情景,笑著拍了拍身旁冯子岩的肩膀:“冯兄,人家女孩儿已属意於你,小弟就不与你争锋了。”
“这……这……”冯子岩没料到是这种情形,当下张口结舌,“在、在下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如何能带著她?”
“唉,冯兄此言差矣。冯兄既已高中,怎麽还愁这些呢?”梅生见那许四姑生得好模样,存心想撮合他俩,於是开口道,“这事情,小弟冒昧替冯兄做主……许药商,你且先把女儿领回家,待到冯兄安排了官职之後,你再将女儿送上门去,到时两相俱全,岂不美哉?”
众人皆称是。
冯子岩本来没有这个念头,然而被众人撺掇著,又转念想来,身边有个女人也好,说不定可以让自己早点忘记,甄语贤留在自己心口上的那根刺,便也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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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岩又在京城住了半月之後,便被安排了官职。然而他万万没料到的是,他被放了外官,而且如此之巧,就正好放在了甄语贤所居的北地城池为知府。
在旁人眼里,这应该算是一个肥缺。然而在冯子岩心里,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再回到那个地方。
也罢……反正打定了主意不再见甄语贤,也就行了吧。
他是第一个被放官的,五生这时还没离开京城,便一起去送他。
与此同时,许四姑被她父亲用一辆马车,送到了冯子岩身旁。
这时已是深秋,官道两旁的枫树已落叶,地上铺满片片深红。
五生与冯子岩临别之际,张生朝他叹道:“冯兄真是好运道,竟分到了来时之地。”
冯子岩苦笑一声:“我父母双亡,分到哪里不是一样,为何说我好运?”
张生道:“冯兄莫要身在福中不知,分到原地,又有甄家荫佑,这是多大的幸运。要知道当官的若是外地人,毫无凭依荫佑的话,做任何事情都放不开手脚,人人对你表面恭维顺从,实际上无法控制,难以有政绩成效……”
冯子岩眉头深拧,他就是不要所谓的甄家荫佑,然而又不好说,於是朝五生一拱手,打断张生後面的话:“得蒙教诲。此番进京得诸位兄台为朋,盛情相待。小弟此後仕途若有寸进,定不相负相忘……就此别过。”
说完後便上了马车。
车夫挥动长鞭,纵马扬尘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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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岩再度回到那座北地城池时,已是两个余月後的冬末时节。
刚落过一场大雪,天地间万物皆惹上银白。
在马车抵达城门口的时候,远远的,他便看到了有人在那里等候。而那挺拔伟岸的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他的胃部忽然一阵抽搐疼痛,於是皱紧眉,拍了拍车窗,吩咐车夫道:“直接将车赶进城,赶快一点!”
车夫依言挥动手中长鞭。马车驶过雪地,在雪地上辗出两道深深辙痕。
……
甄语贤披著貂裘,吐著白气,带了两个贴身小厮,站在一片茫茫雪地里,远远望著朝自己驶来的两辆马车,心怀喜悦。
因为他知道那是冯子岩的马车。一辆载著冯子岩……另一辆,大约装著行李吧。
冯子岩是在今年初春离开的,到冬末才回来。他想他,想了快要一年。
一年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实在不是很短的时间。
当初他并不是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思念,不过比起这个来,他更害怕冯子岩因不能上京赴考而造成的遗憾。
现在一切都好了。从京城那边过来的信说,冯子岩已经高中,而且在安排下成为了本城的知府。
原本冯子岩这种刚刚中举的年青人,是不太可能这麽快就被安排官职的,况且一安排就是外任。
甄家势力非同一般,强到能够安排冯子岩的去处。然而这个进士,是凭冯子岩自己本事考中的。
将来,他甄语贤会尽全力帮助冯子岩疏通人脉关系,帮助冯子岩治理这个城,让冯子岩得偿所有心愿。
马车更近了。
甄语贤的唇畔泛起一个微笑。从此往後,就是他们的朝朝暮暮了吧。
……
谁料,马车从甄语贤的身旁急驰而过,并未停留。
甄语贤不可置信的跟著那两辆马车追了几步,方才停下。再垂头看自己的貂裘上,已经被溅满了污水碎雪。
为何不停留?为何在自己的眼前就这样急驰远走?难道没见到自己麽?
甄语贤立在原地,只觉茫然。
六
冯子岩的马车到了府衙前,和许四姑两个人一起下车,只见府衙门前整洁有秩,两只大石狮威风凛凛的守在门口。师爷打头,衙役们整整齐齐排成两列,在等待他的到来。
师爷是个极其精明能干的中年人,先是带著冯子岩在府内转了一圈,向他介绍府衙的布局。
前面厅堂是衙门,是断案升堂,处理公务的地方。至於後面一个很大的院子,则是历任知府居住的地方。
衙门的西北方向,就是监狱,用来看管犯人。
金库在东方,南方是粮仓。
师爷为冯子岩介绍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