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简眼角一扫,笑道:“这些玩意儿我家多的是,我的珊瑚树比你的还高!我不稀罕!你拿些我没见过的来,否则就留下我阿母!”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又大叫道:“新妇子,留下来!” 武攸暨面上发热,讪笑道:“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一定办到。”薛崇简笑道:“好啊,我喜欢你这匹马,你把它让给骑吧!” 武攸暨怔了怔,他不明白薛崇简为何独独看中自己的马,但毕竟话已说出口,何况他也希望早早打发了这小太岁,干脆翻身下马,向仆僮道:“给我再牵一匹来。”
薛崇简大乐,拍手笑道:“你真是好人!”李成器却知薛崇简来此处绝不会是只想要一匹马,低声呵斥他道:“花奴,不许闹!”薛崇简下马时朝他挤挤眼,笑容中全是狡黠。李成器心中忧虑更甚,却也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薛崇简牵过武攸暨的马,费劲儿抬腿才能够着马镫,武攸暨也被他逗得笑起来,道:“这个马太高了,我给你找匹小些的好吗?”薛崇简却是冲他一笑道:“我给阿母演个玩意儿!”他双手抓着缰绳一身劲儿,身子往上一蹿,却不是坐在鞍上,而是合身踩在马背上,直立起来。
翟车的珠帘哗地一声揭开,露出太平公主盛妆面容,她急切地喝道:“花奴,当心摔了!快下来!”她心中终究带着歉意,又改了口气哄道:“乖,你下来,娘回家有话跟你说。”
薛崇简笑道:“阿母,你不是喜欢爹爹的胡旋舞么?我也学会啦!”他双足靴跟与靴尖交互踢腾,那马被他踩得吃惊,嘶鸣着乱踏起来,薛崇简双手紧紧勒着缰绳,身子虽是左右摇摆,脚下动作却是轻捷欢快。本朝自开国以来贵族子弟就多尚骑射,但一个九岁的孩子,马上功夫如此之好,还是引得围观人群又是惊呼又是鼓掌。太平公主不知为何,头一次看到儿子站得这样高,眼眶有些发酸,又被他的动作吓得心惊胆战,喝道:“来人,拉他下来!”
薛崇简倒也不在乎,一笑间猛得踊身跳下,他回身摸索了那马鞍片刻,又牵着那马回来,走到武攸暨面前笑道:“阿母不喜欢,我不要它了。你骑了他接阿母回家吧。”阳光洒在薛崇简明净得如化生童子一般的脸儿上,那张脸太过干净,连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都看得清晰。他也不戴巾,这么叉腰站在路中间,当真是个不晓事的顽童模样。武攸暨倒生出一股怜惜之情来,他也不愿骑一匹不曾装饰的马迎婚,便又下来牵过自己的坐骑,还伸出手来摸摸薛崇简的脸。
薛崇简亦不躲避,只是笑着一回身又上了李成器的马,一抖缰绳牵道:“我们快给驸马让路。” 武攸暨暗暗松了口气,这关总算过去,向李成器一躬身,翻身上马。忽然之间,那马却如被雷击了一般,嘶鸣着向前狂奔,武攸暨尚未踩好镫子抓紧缰绳,下意识紧紧搂住马脖子,惊叫道:“来人……”那马竟似疯了,也不顾前头有人,撒蹄狂奔,吓得几个金吾纷纷躲避,目瞪口呆的武家仆僮才赶忙策马去追。李成器愣愣地回头去看薛崇简,薛崇简紧搂着他的腰,头抵在他背上,咬着嘴唇鼓着腮帮笑得浑身乱颤。
远处传来武攸暨带着哭腔的呼叫:“救命……”紧接着是一声惨叫,新婚的定王被自己的坐骑抛在红尘紫陌之中,得了自由的骏马,越发抖擞精神奔驰而去,和鸾之声直上青云。
太平公主进了府邸后便入内堂歇息,她并不须拜见舅姑,只等候晚间撒帐却扇既可。她派人去探问了武攸暨,得知他只是蹭破几处皮肉,并未摔伤筋骨,沉吟一刻,便又命人唤李成器与薛崇简进来。
她凝望着镜中的美人出神,那人用螺子黛描垂珠眉,金缕翠钿贴在两颊,两抹金粉鹅黄抹上鬓边,一朵金灿灿的芙蓉花子点缀眉心,高髻上的垂下的步摇、金钗、翠翘颤巍巍地闪动。她自清晨起身,就被人摆布梳妆,光是这一头发髻细细挽起,就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此刻她却厌恶非常,恨不得一把将这满头珠玉都抓下来,将这遮掩她年龄的粉妆洗净,她知道这十年中自己失去了什么,她生命中最好的年光、最好的人都已经一去不返,她骗得了谁,也骗不了自己。
她抬起手来,臂上十来个金跳脱、玉臂支叮当作响。她复又忍住了,她知道母亲对自己的爱,并不能让她恣意妄为。母亲要捏碎她在意的人,是那样容易。
薛崇简牵着忐忑不安的李成器一蹦一跳地进来,笑着叫道:“阿母!”看样子他是心情好极。
太平转过身来,从金盘中拈起一根细针问:“这是谁的主意?”李成器惊道:“这是什么?”太平冷冷道:“这是从那匹马鞍子下找到的。”李成器这才明白,花奴竟是将小针藏在马鞍底下,怪不得武攸暨一坐上去,那马就吃痛失惊。薛崇简笑着吐吐舌头,道:“原来它被逮到了啊。”他迈前一步,笑道:“是我干的,表哥不知道。”
太平见他忽然没事人一般,心下的愠怒又渐渐升起,将那枚针又掷回盘中,虽然细小,却有极清晰的一声传入耳中。她凝望着儿子问:“我料来也是你。你想跌死武攸暨么?”薛崇简倒是吃了一惊:“他死了?”太平瞪他一眼道:“他要死了,你阿婆早就拿你偿命了!”薛崇简这才知道母亲是吓唬他,笑道:“他那么大个人,又不是瓷做的,跌一下怎么会死?以前爹爹教我骑马的时候我也跌过的,最多屁股痛几日。”
太平听他又提到薛绍,心中又酸又胀,又夹着一股浮躁怒意,道:“你是成心要他在人前出丑!”薛崇简倒是沉下笑脸来,静静道:“是!我讨厌那个人!”
太平望着儿子清亮亮的瞳仁儿,猜度那是少年人的天生的光彩还是朦胧水气,这孩子自幼便是如此,真的顽皮撒娇起来,鼻涕眼泪召之即来,倒是真生气的时候,未必会掉一滴泪。从前有薛绍在,知道儿子太过分时自有父亲管束,自己尽可以随着性子娇宠他。现在不同了,那场变故太突然,她和薛崇简都没有准备好。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要凭自己的力量教导儿子,保护儿子。她板起面孔正色道:“记着,以后不许你在人前再作弄他,在家里由得你怎么疯,到了外头,尤其是在你阿婆面前,你要老老实实叫他阿叔,听到了么?”
薛崇简从未听过母亲用如此生硬的口吻对自己说话,这“不许”二字出自母亲口中,还是有些陌生。心中说不上是惊痛还是委屈,咬了咬牙,赌气道:“偏不!这是我家,他凭什么住进来?现在我打不过他,就给他马鞍底下塞针,等将来长到……”他回头看了李成器一眼,道:“……和表哥一般高了,就把他打出去!”
太平又是着恼又是着急,一肚子话竟是无法跟他说通,气得双手颤抖,带得腕上金跳脱都轻轻作响,她一眼瞅见桌案上放的一条紫檀木镇纸,拿过来在手中作势喝道:“你讨打是不是?”李成器惊道:“姑母!”
薛崇简头上嗡了一声,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半张着嘴望了那乌紫色的镇尺片刻,才明白那东西被母亲擎在手中是什么意思。一瞬间心里只想起一事,他顽皮时,爹爹将他按在腿上照屁股上拍了几下,明明不怎样痛,他哇哇一叫,阿母立刻将他抢出来,还嗔怪地瞪爹爹一眼。他小小的心里,觉得那样眼角微微斜飞、红唇微翘的阿母真是美丽,宁可装腔作势地哭闹,听阿母埋怨爹爹,这里有母亲对儿子的宠溺,父亲对妻儿的宠溺,他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心理去享受。那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了。
他小小的心里反激起一股傲气来,哼一声道:“爹爹不在了,你要连我也打死,好和他住!”他忽然将袍子往腰间一掖,将内里一条裤子往下一褪,竟是楚霸王垓下面对千军万马的豪气干云,往桌案上一伏,道:“你打!”太平听他仍是胡言乱语,一股痛极的怒意堵住了胸臆,不承想他竟耍赖自己将裤子也褪了下来,分明是和自己扛上了,心中怒火更炽,一伸臂将他捞过来,按在自己腿上,扬起镇尺就向他臀上拍下去。
自宋守节被罢官,薛崇简已是有数年没挨过打了,早忘了板子上身是何等滋味,那镇尺比当日的戒尺还要厚几分,太平虽未用全力,盛怒之下打得也不轻,啪得一声脆响,薛崇简皎皎明月般的小屁股上便浮上一层桃花色。薛崇简一咬牙间,霎时浑身出了一层薄汗,他眼光朝下,望见母亲九破长裙上用金线细细织出观音坐莲台的花纹。他被打得身子一颤时,那大红蜀锦、闪亮金线就在他眼前晃动一下。他想起来以前阿母笑着说,我的花奴像是观音座下的善才童子一样,爹爹附在阿母耳旁道:那你便是观音。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是他听到了,他明白那是爹爹在夸母亲好看,现在母亲的好看要送给一个陌生人了。
太平只见那两团白皙小丘被自己打得颤动几下,是少年人特有的鲜嫩柔软,却是未听见儿子喊叫,知他还不曾老实认错,板子又狠心打下。薛崇简心中气苦,只是奋力咬牙忍着屁股上灼痛,却不知为何,越忍越觉痛得厉害,似乎比当日宋守节打得还痛,万料不到母亲会如此狠心,天地倒悬间头脑都是胀的,一颗心更不知跑到何处了。他越是痛,越激起孤军奋战的悲壮来,既不愿喊叫求饶,甚至不肯伸手抱住母亲的腿,只两只手握拳抵住口唇。
李成器见过薛崇简惊天动地的哭叫,眼前这等老实趴着挨打的花奴,倒更令他心如刀割。虽知花奴今日委实闹得过分,可是看到花奴臀上一片片板痕交叠,忍不住开口求情道:“姑母,花奴也是……思念姑夫,你别打他了。”
太平公主又一次听到自己刻意回避的那个人,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在薛绍离去前,她从不知道,泪水是必须隐藏的,有些人是思而不可得的,为何这些孩子们,竟不明白她的思念。她眼中坠泪,心中大恸,下手却更急了几分,气道:“你看他,他到此时还不知错!”
薛崇简痛得恨不能拿手捂住屁股,他心中混乱之际再也想不到母亲竟哭了,心想,表哥还是喜欢我的。他本来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被李成器这一求情,倒觉得自己更加可怜,放佛天地间怜惜自己的,只剩下了这一人,哇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阿母不要我了,让她打死我好了!”太平闻言,更是加力在他臀峰上落了三下,薛崇简这回当真是挨痛不过,啊得喊叫一声,两腿一踢腾,将太平身畔桌案踢翻,一只青瓷莲花水注跌下来,那水注薄如蝉翼,即使在木地板上也跌成万千片,便如破碎月光沉入深塘。
李成器看不下去,上前跪倒一把抓住太平的手腕,恳求道:“姑母!不要再打了!”他一眼瞥见那镇尺上镂着两句诗:“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心中一阵急痛,低声道:“这是姑夫的东西吗?”
太平愕然望了望镇尺,忽然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任由李成器将镇尺轻轻拿走。这一静下来,薛崇简便只听见自己哽咽喘息之声,他听了一阵,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似乎屋内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哭,心中诧异,朦胧间侧身抬起脸来,却正望见一滴泪珠从母亲眼中滑出,滑过她精心贴上的花钿,在她丰润的下颚盘旋闪烁一刻,就如晴朗之夜的一颗星星般,竟还流转了一抹异彩。倏然间那颗星星吧嗒一下坠落在自己手臂上,夏日的衣衫轻薄吸水,那滴泪倏忽渗了进入,黏黏热热的在他肌肤上烫了一下。
他脑中迷茫一片,颤声叫道:“阿母……”
太平见儿子小脸儿胀得通红,几与被自己笞打过小臀同一颜色,那光亮眸子还含着几分怯意,一时心痛如醉,觉得薛崇简就要从自己膝头跌下,伸臂将他揽了一揽,薛崇简顺势一头拱进她怀里,紧紧抱住母亲哭道:“阿母,我错了,你不要哭!”太平亦搂住他,在他耳旁轻声道:“花奴,阿母也不喜欢那个人啊,可是我们要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你明白吗?”薛崇简眨眨眼道:“阿母心里最喜欢我的。”太平破涕为笑:“是啊。”薛崇简一边揉着母亲胸口的裙带,将上头系的一个小金盒来回拨弄,嘟囔道:“那阿母今晚要抱我睡。”太平见他眼泪鼻涕地蹭了自己一胸口,只觉心中爱极,轻轻捏捏他的小脸,那触手如酪酥的柔嫩,让她心中有对天地敬畏的惊叹,这会哭会闹会赌气又会撒娇的孩子,竟是她与她所爱之人共同创造。将来自己怀中的孩子还会长大,长成雄姿英发、与那人一般的男子,虽有撕心裂肺的痛楚,生命却仍在顽强地轮回。
17
17、十六、借问吹箫向紫烟 。。。
载初元年九月九日,太后武曌亲自登上则天门,宣布以周代唐,除唐宗室属籍,降皇帝李旦为皇嗣,降皇太子李成器为皇孙。大周为火德,神皇改旗帜尚赤,改长安的唐太庙和神都的高祖、太宗、高宗三庙改享德庙,于神都洛阳立武氏七庙为太庙。
陪同母亲行过登基大典的李旦与几个儿子,在晦暝之时方回到偏殿居所。李成器已不再是太子,卸下背负了六年的储君,终于得以搬出东宫与父母同祝他们方走过御苑,便见已从皇后降为皇嗣妃的刘氏立在门首,身旁是窦妃与豆卢妃手提灯笼,那扶门引颈的姿势显是已盼望良久。
刘氏身着石榴红襦衣,外罩一件月白织缠枝菊花的蜀锦半臂,一条围绕于肩臂间的翠蓝丝绒长帔下闪烁着点点金光。明明隔得这样远,可是李成器却依稀听见金铃被风声轻摇,玎玲,玎玲。远处潺潺流水,身周萧萧落木,草间寒蜇初唱,天际群雁偶鸣,天上一弯上弦月挂露带霜地颤巍巍升起,这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亮,都在此刻消失隐藏,在李成器的眼底耳畔,只剩下母亲身着红襦的身影,只剩下她臂间的金铃,如此轻柔俏皮地响个不休。
李成义先是看见了自己的养母,欢叫一声:“阿娘1如一壮实的小象般撒腿撞入豆卢妃怀中,撞得豆卢妃一个趔趄,却是笑着搂住了他。李成器被父亲挽着手,脚下的步子依然从容,心中却如撞鹿般乱跳起来,以致于竟在仲秋之极感到有些燥热。他想从此之后,他每次上学回来,都会看到母亲倚门而立,然后平平淡淡笑问他:“今日念了什么书?晚上想吃什么饭食?”这便是他今后企盼的生活,他从前并不信佛,此刻却在心中祷祝,祈求今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是这样,有花奴姑姑,有弟弟妹妹,有父母在一起,他们是团圞的一家人。
李旦微笑着缓步走上去,握住刘妃的手,火光从绛纱灯笼中透出来,给妻子的面容上染了一层胭脂色,格外动人心魄。李旦心中翻滚上一股感激之情,轻声道:“让你们久侯了。”刘氏望儿子一眼,笑道:“妾与阿窦她们预备了些酒菜——我们好生过一个重阳节。”在她一笑间,颊上的两粒翠色花子闪动明灭。李旦想起他们新婚之夜,她在自己吟咏的诗句中缓缓放下扇子,却又羞怯地不敢抬头,自己看不见新娘的容貌,只望见两点花子在她的两颊上闪动一下,他知道,那便是佳人笑靥。现在十数年过去,日日伴随他昼分而食,夜分而寝,昔日新妇子眼角已添细密皱纹,他却觉得这是妻子最美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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