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此刻心下正是假想那件袈裟穿在自己身上想的心神荡漾,无安一声喊如同霹雷过脑,把他猛地吓了一跳。觉新不由分说转过身怒道:“喊什么喊!”
无安皱着眉,慌忙摆手,“觉新师叔,你声音太大了,住持正……”
觉新用力拧起他的耳朵,故意放大声道:“你说什么,我是他师叔,难不成还得看他脸色吃饭!哼!”
“师师叔,你快放手啊,疼疼……”无安疼的在那里小声嘟囔,手上却又不敢作何逾矩之举,一味强忍,眼看就要哭了。
“师叔。”
了然睁开眼一声道,“放开无安吧。”
觉新和无安都将注意力转移过这边,觉新脸上闪过一丝窘色,稍纵即逝。了然见他顶拳咳了几声,无安得释,一溜烟跑了过来,擦了擦眼角的泪,“住持。”
了然温柔的笑了笑,“委屈你了。”
觉新听这话立时不喜,“他有何委屈!我作为师叔,还没有资格管教管教你们这些小辈吗?哼!”
“师叔多虑了。”了然正色,下到了地上,走了过去。
无安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觉新那张狰狞的脸,觉新见他怕成那样,嫌恶地歪过脑袋,挺直了腰背。
“今日叫无安将师叔叫来,是有一事要托。”了然在觉新跟前站定。
“哼,什么事啊。”
了然看向他们面前的这身袈裟,这是圣上有次亲临修罗寺时御赐给他的。了然从来将这件东西束之高阁,不曾穿戴过半时一刻。于他,这样的袈裟太过奢丽,少了佛喑,他不喜。
觉新倒是又一次咽了咽口水,忍着想去攥紧这件袈裟的欲念。
“我打算下山一段时间,这件袈裟,还望师叔帮忙找人典当兑了些银子米粮,以救济现在山下那些正因战火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们。”
觉新觉得自己的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登时呵斥道:“简直放肆!这可是皇上御赐的宝贝,岂容你说典当就典当!”
了然脸色平淡,“圣上如今自身难保,终日里躲在深宫后院之中。深宫之外的景象,只怕还不是十分清楚。”
“了然,你这是在忤逆圣上吗?”
“了然不敢。”
“哼,若今日这些话给传了出去,只怕你性命不保!”
“了然无愧于心。”
觉新用手指着他,“若不是看在你是师兄的爱徒,老衲我必然将你刚才所言全部上报给朝廷那边!修罗寺里是绝对不容许大逆不道之人存在。若遭了罪,受牵连的可不是一个人的事!我修罗寺在世人心中的印象也绝不容许留下任何污秽之声!”
“佛门古钟,放下前尘。你我不过山间野寺行僧,师叔何必执着那些身外之名。”
“你放肆!”觉新讥笑道:“了然,别以为老衲我看不出来,你若真的放下了前尘的话,这些年来又何必苦于烦忧折磨。”
了然不作说辞,脸上却也无任何变色。
“修罗寺可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地方,我不允许你擅自把这里置身于风浪险境之中。”
“师侄从未想过要将本寺置于风浪之险。”
“你把圣上御赐之物拿去典当,弄不好可是要杀头的。老衲要是替你拿去典当,搞不好遭灾的是老衲!”
“闻言我朝现下国库空虚,粮仓发难,可用可食之物多被运送至了边关附援。如今战火四起,京都近日里难民又来往甚多。百姓哀号,饿死之人不计其数。区区一件袈裟,哪里及得上生灵半条性命。师叔若不愿帮忙,我自己去寻人当了便是。”
“你这是何态度!”
“山下饥民病患四处离落,早一日下山,便能早一日同着那些施斋济粮的义士们略尽薄力。好过在这清寺中偷闲避世。”
“哼,笑话!你一介僧侣,能帮得上什么忙,出得上什么力。”
“佛分两种性情,一曰智慧,一曰大悲。勤行六度,透观生死,于迷界中根悟佛法。只要慈悲之心常在,无论力薄力厚,功德行善,自有帮得到他人的时候。”
“参佛本就需清修,哪里需要你到外面乱跑。”
了然垂叹,“师叔无需多言,师侄已经决定了。师叔素日里帮着打理寺内寺外诸事,所识之人自然比了然多。还望师叔能多多打探一下,寻得个大方至善之人,行此功德。”
觉新见他心意甚绝,心下有些气不过,却也开始盘算。这么好的一件宝贝拿去给了别人实在可惜,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若……
了然见他佯装咳了几下,俄而又对自己正色道:“百姓近日饱受流离之苦,我佛慈悲,自然是应该主动救济众生。你既然决定了要典当了这件袈裟救济山下难民,师叔我念你仁心,帮你便是。”
“多谢师叔。”
“但是老衲可要把丑话说在前面,出了事,一切自是你来承担。”
了然合掌,“这是自然。”
觉新心下得意,面上却佯叹:“能找到当主自是好,若是找不到或者当的银子米粮少了点,你可不能怨师叔我。”
了然平心静气,转过身对无安道:“无安,我走之后,你莫要忘记每日继续到山下送些斋食去田施主家里。”
无安道:“住持所言,无安谨记。昨日弟子刚去过那里,田施主家的几名幼童还念叨您来着。”
“师父生前曾讲过他在行路昏厥之际蒙受过田家救命之恩。田施主如今行动不便,家中幼童又多,若我们能尽些薄力,也可不负师父生前教诲之恩。”
“无安明白。无安只是不解,住持为何要下山去,眼下外面正乱着……”
“这一世,本就乱世。生于乱世,何以畏之。”
“……”
觉新将那件袈裟拿去了,至于拿去哪里,如何处理,看官若是想猜,定会猜得到。
了然收拾好行囊,下山去了。所带的除了一些衣物必备之物,自然还有那串一直放在他怀中的沉香念珠。
站在山间修筑的四角亭中,举目四望,山非山,川非川——匪辈群起,在捶札的弱者中横行,嚎啕痛哭之声不知从哪边传来。浓烟四起,谁家屋舍又糟了劫。血染残阳,鸟食腐肉,白骨露於野……了然握了握肩头的包袱,继续下山,渐渐深入那片疮痍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情不自已(一)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北风呼啸,天空开始下雪了。临风挥摆的旌旗招揽着寒意,可怜号角已沙哑,仍在竭力嘶喊。枯木残枝极力想压低被踩踏的憔悴之声,不去给那些戚戚别故里的士兵一种郁寂之愤,却终是显得多情。鸦鸟肆意群飞,死亡气息正循着它的身影四处游走。放眼茫茫,山河表里尽苍白;铮铮白骨,霜雪徒洗血残杀。
一直到了傍晚,幕色湿凉,万里黄沙之中,军帐座座始交灯火。不远处的地方,一些士卒正在忍着寒冷浣洗戎衣,若不细看,岂知冰流赤水河。
“哎,你今年多大?”
“十四。”
“十四?十四便被征来了这里?”
“你呢。”
“我已经过了弱冠之年了,哈哈哈……”
“如此寒夜,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寒夜怎么了,即使寒夜之中,你我也得生存。我不过不想被这寒份寒意伤了自己罢了。”
“即使不为寒夜所伤,你认为你我的命交付在这沙场,还能活得几时。”
“你小子,年纪不大,想法怎的这般萧索落寞。”
“难道不是吗?”
“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努力的活下去,即使是在这风沙厉喝的战场上。”
“能不能活下去,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那我也要试着努力一下。”
“徒劳挣扎,有何意思。”
“小子,你是因何来到了这里?”
“因为征兵。”
“难怪。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跟随将军来的。”
“将军?”
“没有人会比将军更讨厌战场的,将军的祖先世代死在了这里,没有人比他更讨厌这里。从来都是,若奸臣当了道,赤胆忠肝于那庙堂自然踽踽难行。将军已不在乎被束缚的兵权,选择来到这里,终是为了夏家世代保家卫国的使命。”
“这与你要努力活下去有什么干系?”
“因为啊。”
“嗯。”
“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活着回去,见自己的家人。”
“……”
河边两个兵卒的对话淹没在了苍老的风沙声中,营中篝火升起,人人相依扣手,畅谈着家中老小,故乡小调。不是不知寂寞苦,不是不知离思愁。长驱千里,按剑干戈,亲翁念归家。
……不是不知。
夏祁渊站在帐外,空中高月,祛了暗色,几抹流华映上他略带倦色的脸,试图窥探他此刻的游思。但那人却如同泥塑在那里,掸却了天地间的一切嘈杂,借着一时的休憩,望夜思人。
“哎,小哥看起来有十七了吧,成家了没?”
“还没,我娘说了,等我这次回家后,就托媒人给我物色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哈哈哈哈……”一阵哈笑声响起在团坐在一块儿人群中。
“我在来这里之前,娘也这么说过的。”
“我就成亲了,也当爹了。”
“真假?”当中一些人惊讶的看向适才说话的人。
“这有什么假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
“呵呵,对对,我也是。”有人插话道。
众人调笑,“那你家娘子长得如何?”
那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娘子长得一般,还有点胖胖的,但就是人好。看,”他将自己脚上穿的靴子晃了晃,“这是她在我走之前彻夜为我做的,之前也做了好几双。”
“大哥好福气,嫂子贤惠。”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笑。
“话说我家的孩子刚学会走路,我来时他好像刚退了小牙,哈哈哈……”
“我家孩子已经上私塾了。”
“你们一个个都已成家,难道就我还‘待字闺中’?”
“哈哈哈,谁说的,哥哥也是。哈哈哈。”
“我也是,我也是。”
年纪大的几个人闻言看向这边的一堆人,调侃道:“军中多男子,你们既然待字闺中,不若在军中找人嫁了?哈哈哈……”
众人又笑。
“说什么浑话呢。”
“开个玩笑,乐呵乐呵也暖和,兄弟莫生气。”
有人打趣,“大哥,不如我就‘嫁’你可好?哈哈哈……”
其他人起哄,“哈哈哈哈,可以,可以,哈哈哈……”
刚才调侃的人赔笑,“快饶了大哥吧,你家嫂子听了去的话,我又有的苦头吃了。”
“哈哈哈哈……”
接一壶小酒,你一口我一口,不醉且欢。
“待逼退蛮夷,我们就能回家了。”有人一声叹。
众人缄默,四下无音,篝火舞动的焰影重心不稳的晃动,俄而随风摆了摆。
“我说的不对吗?”刚才的人捡起脚边的一根木柴,就着燃得正旺的火堆扔了进去,声音干脆。
所有人看向他,那人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看着所有人。
“说得对!”一个年纪看上去较小的人附和道。
所有人看着他俩,少顷,都笑了起来。
“说得对!”
“没错,说得对!”
“说得对……”
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在河边说话的两个小兵。
夏祁渊望着那边哭笑作一团的,自己的部下们,无声的笑了笑。
谁在塞外大漠吹奏胡笳,泪如雨下:
城上更声发,城下杵声歇。征人烧断蓬,对泣沙中月。
耕牛朝挽甲,战马夜衔铁。士卒浣戎衣,交河水为血。
轻裘两都客,洞房愁宿别。何况远辞家,生死犹未决。
“将军!”
有人喊了一声,所有人回头,站起身。
夏祁渊朝着他们走了过去,临风桀立。
“战戈金甲,不求功成名就,但求血泪无愧国与家。夏祁渊在世一日,便与你们同在一日!为了他们,好好活着,这是本将对你们唯一的要求。”
“将军……”
所有人互相看了看,握紧双拳,一声彻喊慑撼整片营地,帐内的人都跑了出来,所有人都站在夜空下。
“愿随将军同生死,不负山河不负家————————————!!!”
江山动摇,国根不稳。可恨生于这场乱世,不遇明主。丹心照日月,纵然困兽挣扎,也要较那蛮虏之人一翻拼杀!或妻子,或爹娘,亦或喜欢的人。为了他们,答应我,尽管生死未测,一定不要随意将自己的性命交由这片黄沙。
努力活着,一鼓作气,杀尽明朝!
不弃一人,待着战乱平息,我们一起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情不自已(二)
天清如水,月明如镜,良辰美景,美不胜收。民间相传,中秋夜越晚睡越长寿,所以有人以此祈求长寿。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奚城同很多地方一样,也有“燃灯”以助月色的风俗。家家户户张灯,于节前十几天就用竹条扎灯笼,做果品、鸟兽、鱼虫形及“庆贺中秋”等字样,上糊色纸,绘各种颜色。中秋夜灯内燃烛用绳系于竹竿上,高悬于瓦檐或露台上,或用小灯砌成字形或种种形状,挂于家屋高处,这便是人们常常提到的——俗称“树中秋”或“竖中秋”。富贵之家所悬之灯,高可数丈,家人聚于灯下欢饮为乐,平常百姓则竖一旗杆,灯笼两个,也自取其乐。眼下正是满城灯火琉璃,其喜庆之规模气氛不输元宵。
“子天哥,我们来了。”
四五个稚童相跟着走了进来,三男两女。男童们较顽,一阵风地先跑了进来。两个女童牵着当中最小的年纪约四岁的小男娃,笑着在门口站定。刚刚打理好柜台的某人闻声抬起头,边笑边取过一边的布巾擦了擦手。
“阿明,小五,月儿,霜儿,你们来了。”
这几个小娃是前几日邻里刚搬来的几户人家的,一来便到处玩。迟子天和步离炎算是这条街上年纪最轻的,相处起来又容易,时不时和他们相互有以下没一下的逗着玩儿。
“子天哥,还有我。”被牵着的小娃奶声着,口齿还不是很清晰。迟子天笑着走过去将他抱了起来,“子天哥当然不会忘记阿洛的,O(∩_∩)O~,是不是啊。”
月儿和霜儿手挽着手走了过去,带着点小姑娘的羞涩,“子天哥,你们今夜真的会和我们一起去玩吗?”
叫阿明的男童一把扯住迟子天的袖子,“子天哥昨日说了,今夜会和大家一起出去玩的。”
小五嘟着胖胖的脸颊道:“还有离炎哥,你们可答应了,不许食言哦。”
迟子天呵呵摇头笑着,门口突然一声哟呵:“你们这几个小鬼,我们又没说不去,何必这般急着拉人。”
步离炎斜靠在门柱上,冲着里面的一群人故意作了个鬼脸。
月儿和霜儿见他来了,一发变得娇羞,脸颊微红。
迟子天将阿洛放下,还没说话便看见小五一溜烟地冲着步离炎跑了过去,步离炎皱了下眉,无奈地伸出手以止住这个小胖子贴过来。
“小五,别再想叫我背你,上次玩的还不过瘾吗?我可累坏了。”
小五撇嘴,“离炎哥小气。”
步离炎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坏笑道:“小五,还想不想要灯笼了。”
提到灯笼,所有人顿时变得兴奋了,当然,这里指的是这些孩子们,索性一下子全拥了过去。
“离炎哥离炎哥,王伯伯都已经做好了吗?要送给我们的灯笼。”
“对啊离炎哥,快叫我们看看。”
“离炎哥快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