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头看向御座那里,德宗皇帝端然而坐,神色莫辨。我再转向群臣之首的丞相陈起明。
陈狐狸高深莫测的对我笑了笑,然后说道:“臣同意陛下的的说法,我天语建国二十年,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如今街市繁荣、国库丰盈,官员便开始讲排场、比奢侈,上行下效,搞得民间也是攀比之风盛行,造成浪费无数。但我朝国土之北尚有戎狄人虎视眈眈,时不时的骚扰边关百姓,而江南沿海,海匪尚能横行无忌,劫掠商旅船只,我天语还远称不上太平盛世,就如此的铺张浪费,只怕不需多久就要步大夏朝的后尘了。”
说到此对我一指道:“龙大人为官节俭,入无仆从华服、出无车马轿乘、居是简屋素宅,食无饮宴奢华,实在是我朝清廉节俭之楷模,这样的官员应大加表彰,以为我朝官员树立榜样。”
“那依丞相之见,该如何表彰才好呢?”德宗终于开口道。
“臣以为应擢升龙大人为内阁侍读学士一职。”陈起明道。
内阁侍读学士那是从四品呐,我现在才是六品,那就是连升三级,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有点傻眼了。
德宗沉吟了一下,似也觉得不妥,开口道:“这节俭固然应该表彰,但这连升三级只怕是……”德宗扫视殿下众人道:“众位爱卿可有什么意见吗?”
德宗话音刚落,只见‘有天才’大踏步跨到大殿中心,“臣有话说。”
“吴爱卿讲。”
“臣觉得此事大大不妥。”
“哦,却是为何?”
“龙大人入朝半年,唯唯诺诺、毫无建树,有失言官之职,此等人若得升官进爵,则天下官员皆效仿之,只做些清廉模样、花样文章混淆圣听。碌碌无为之人若得享高官,使真正勤勉肯干之人心寒,长此以往良臣干吏何存?那时则天下才真正是岌岌可危了。臣以为龙跃此人非但不应破格提升,而是该罢黜其言官之职。”
我哼笑一声,‘有天才’兄真是个天才,从他嘴里一说,不掐架就要亡国了。
没想到德宗却开口道:“有这样的事?来人查廷录及奏章记录,看看是否真如吴爱卿所言。”
我眉头一皱,德宗并非是个昏庸之人怎么就听了这个白痴的话了,但此时岂容我多想,若不力争说不定就真被踢出去了。
“臣有本奏。”我第一次走到大殿中央,撩衣襟跪倒在地。
“哦,龙大人今天终于有话说了?”
我听这话锋不善,抬头看去,德宗曲着一臂架在书案上,身子稍稍前倾着,俯视着地上的我,眼中兴味盎然。再转头看看一旁的陈丞相,他嘴角上挑着,笑得格外开怀。
中计了。
第十章
“臣要弹劾德政殿首辅大臣郭崇文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罔顾国法、横行乡里、草菅人命。”我朗声说道。
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连陈起明脸色也是一变。
德政殿首辅大臣那是正一品,和陈起明同级,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我上来半年不出声,一开口就是参这位祖宗。
“黄口小儿,一派胡言。”郭崇文不肖的甩了甩袖子。
我不理他的嚣张模样,径自言道:“天语元年,先帝命你于宫中主持翻修若水殿,并督建思雨阁等宫苑,你从户部先后支银总计三十七万五千两,工程完工时,木石、漆料、人工等等支出合计二十九万一千两,余下八万四千两银不知所踪。同年郭大人你在京的宅子倒是大肆翻修,你还娶了两房小妾。可有此事?”修缮皇宫只用了三、四十万两银子,搁现在看是没多少,但天语刚刚建国那会儿,由于多年混战,国库空虚、百废待兴,这几十万两银子,应该还是先帝狠狠咬牙跺脚一番之后,才舍得拿出来的,而这个郭崇文胆子也够肥的,居然贪了五分之一还多。
“信口雌黄。”郭崇文怒声道,但脸色开始有些难看了。
我冷冷一笑,“二十年前的底账尚封存在户部,郭大人若有疑问可去查阅。”郭崇文原名郭大壮,他原来是个泥瓦匠,后来跟着先帝打江山,倒是立了些战功,先帝得了天下之后,不少武将转了文职,郭崇文就是其中之一,他甚至改名叫郭崇文以投先帝所好。但那时候他肚子里的墨水毕竟有限,知道贪墨公款却不懂得平帐,后来时日久了他自己也忘了,没想到此事却被我翻了出来。
“二十年前的账目,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郭崇文强词夺理的狡辩道,但气焰已不似刚才般嚣张了。
我不再与他争辩,继续往下说道:“天语四年你受命更换全国的兵器、军备。按规定替换下来的旧军备是要回炉重造的,但三十一万八千件兵器、九万六千四百件甲胄,五万三千顶帐篷,一万七千四百口锅灶,军械司一件也没收到,那些东西又去了哪里?”
“那、那些兵器、甲胄都太陈旧了,已无什么价值,就、就、就丢弃了。”郭崇文开始有些结巴了。
“郭大人可真大方,这些东西单单就回收铁这一项,其价值就不下十万两白银呐。”
“哪、哪有这许多?”
“天语初年,百姓恢复了正常的耕作,那时耕牛还是稀罕物,民间普遍使用一种,由人拉动的铁头滑犁,这就使得铁价飙涨,十万两尚且是少说了。郭大人若有疑问可上户部查证当时的物价。”
“现在再说你横行乡里、草菅人命一事。天语九年,你回老家修缮祖坟,因强划别人家的良田,为自家坟地,而发生了冲突,你唆使族人将找你评理的父子三人全部打死,他家中女眷上京告御状,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唆使手下将其妻女也一并都杀了。其心思歹毒残酷令人发指。你却不知他家人已在大理寺落了案,虽过了十几年,但灭门大案,岂容元凶逍遥法外。”
“这、这、那、那一家是暴病而亡。”一家七八口人,从老家到京城,都暴病?郭崇文已是胡说八道了,但仍是不肯认罪。
“是病、是杀,开棺验看,立见分晓。”说到此,我也已是义愤填膺。
“天语十一年……”
“天语十五年……”
“天语十九年……”
有理有据、字字铿锵的,把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讲完,我对着已半天说不上话来的郭崇文道:“郭大人还有何话说?”
“陛下、陛下。”郭崇文早已完全没有了初时的嚣张,此时满脸冷汗、全身颤抖的跪在地上,“陛下啊,郭某是个粗人,那些事都是手下瞒着我干的,我确有失察之罪,不过念在我为国征战多年,对先帝和陛下一片忠心的份上……”
德宗皇帝右手食、中二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先是投到跪在廷前,抖如筛糠、不停求饶的郭崇文身上,然后又将视线转移到跪在靠后位置的龙跃身上。
那小子显然是跪的不太舒服,此时正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地方,试图将袍子拉到膝盖底下垫着。那天之后这小子八成再不敢在膝盖上绑垫子了。想到此雷丰瑜不禁嘴角轻扬了扬,随即克制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轻咳一声,抬手用力拍了一下桌案,“从即日起撤销郭崇文的官职及一切封诰,交大理寺查办。”
我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这事总算是完了。
我这半年在朝堂上也不是白站的,虽然我以前没见识过最高权力机构的会议该是什么样的,但总觉得掐成这样是不太正常的,所以就仔细留意了一下掐架的规律,后来还真让我有所发现,那就是不论是谁在掐,或是为什么掐,始终是围绕先帝留下的老臣和皇帝登基以后提拔上来的新贵们之间进行的。
明确了两个掐架阵营之后,就要揣测皇帝的心意了,其实这件事里不用揣测,皇帝的心意也明白的很,只是那帮老臣子上面,尚有几个大毛坐镇着呢,他们位高权重、不可一世,皇帝毕竟根基尚浅,一时扳他们不动,但也只是个时间和时机的问题,所以我提前搜罗了,他们中官职最高、态度最嚣张、把柄最多的郭崇文的罪证,等着那个时机到来时,好响应皇帝号召,落井下石一把,搏个晋升的机会,却没想到时机是有了,却是被皇帝推到了第一线上,当冲锋枪使了。
散朝后,我慢吞吞的走在最后,同僚们那既惊且畏,又带着些佩服和提防的眼神,叫我很不舒服。毕竟他们平时虽掐的凶,但像我这样,一掐就掐倒了个一品大员,而且直掐接到人家抄家灭族的,还是让他们有些胆寒的。而那些前朝遗老们,更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找机会把我往死里整,只不知皇帝会是怎么个想法,是会护着我呢,还是会把我兔死狗烹姑置之了呢?哎。
我这里正七想八想呢,一个小黄门快步拦住了我,“龙大人留步,陛下召见景轩殿。”
这么快就来了。
景轩殿是皇帝的书房,不上朝时皇帝便在这里办公。
我站在景轩殿外,抬头看了看老大个的太阳,再低头看了看脚下坚硬的青石板,叹了口气。
皇帝召见,按例三品以下的官员都是要跪候的。自打上次差点给定了个大不敬之后,我就再没敢往膝盖上绑垫子了。只不知要候上多久。
我找了块最平整的地方,正要跪下去,却听一个声音道:“龙大人一向可好。”
抬头一看,一个笑眯眯,面目清秀的年轻太监向我走过来,却是壮壮。
我连忙抱拳迎了上去:“壮壮公公好久不见了。”壮壮是服侍德宗起居的贴身太监,御书房研墨、压印的和德政殿上伺候茶水、传递奏折的又另有其人,所以我们还真是有半年没见了。
“龙大人别跪了,陛下现在正跟丞相议事,还得等会儿才能召见大人,所以特吩咐我来带大人先去偏殿奉茶。”壮壮道。
“那就有劳了。”想来德宗皇帝虽然腹黑了点,但对臣子还真是很体恤的。
壮壮在前面引路,我在后面跟着,这就让我发现了一个极其惹人恼火的事实,连壮壮,貌似都比我高那么一点了。
不管这边结果如何,看来我都要先将养牛计划提上日程了。
第十一章
“我就说嘛,世上没有绝对无用之人,关看你怎么个用法。太傅可看到了吧,您口中毫无用处的吴添彩,如今也给我立了大功,若没有他,龙跃还指不定慎到什么时候呢。”景轩殿里雷丰瑜得意的对陈起明道。
“他这次已经圆满的完成了使命,该把他请走了吧,他那人可真叫我受不了。”陈起明懒得奉承臭屁的雷丰瑜,先把那个顶不招人待见的家伙赶走再说。
“说真的,我也受不了他了,明天我就叫他走人。”雷丰瑜有些心有余悸的道。
“龙跃干的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那些妄自尊大、无法无天的老臣们,这下气焰就挫了一半。”陈起明自己虽然也算是老臣,但他视先帝为知己、挚友,所以对雷丰瑜也是爱屋及乌,关爱有加、尽心扶持。
“其实龙跃不出手,我也照样能修理了郭崇文他们那一干人,逼他也只是想借此看看他的能力而已。”
“龙跃的眼力、头脑、细心和品性你都能确定了,接下来想怎样安排他?”雷丰瑜这个人的脑子,似乎跟别人的构造不太一样,更像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娘,种种想法往往出人意料,所以对于雷丰瑜想怎样用龙跃,陈起明也是很好奇的。
“龙跃在殿试上的那篇关于边关将士调防的文章,太傅可还记得?”
“那篇文章声情并茂、见解独到,便是想忘也忘不了,怎么你想把他调去兵部?”
“我想叫他去边关。”
“他那身子骨,你打量他能上战场?”陈起明不可思议的看着雷丰瑜,这家伙也忒狠了吧。
“我并非真让他上战场,只是想让他去见识见识,他在军制改革上有独到的见解,但没见识过真正的军队和战场,一切就都是纸上谈兵。我想让他在秋后押运粮草、物资去趟卧虎关。每年秋后戎狄兵都要上卧虎关溜达溜达,但愿那小子,别被吓破了胆才好。哈哈。”雷丰瑜一想到那小子,有可能吓得象个小老鼠一般瑟瑟发抖,就觉得特别有趣。
陈起明伸手按了按抽搐的嘴角,对这位的恶趣味,还真是不能苟同。
“那还得有几个月呢,这段时间你打算把他安排在哪?”
“先给他点甜头吃吧。”给个甜枣打一巴掌,用人的不变真理。
我等在偏殿里,浑不知他们那边,大小两只狐狸正在算计着我,看了看窗外的日头,已快到正午了,见德宗陛下还是踪影皆无,开始有些坐不住了,我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等着接我的颍川肯定也饿了。
“龙大人您再喝点茶吧。”壮壮又泡了壶新茶,给我满上了。
“不了,这茶再好,可喝了两壶了,肚子也涨呀。”
壮壮笑了笑,“陛下一忙起来就常忘记时间,龙大人再耐心多等会儿吧。”
我心中一动,“那陛下的午饭怎么办?”
“午饭常常是一拖再拖,有时候就拖到跟晚饭一块吃了。哎,陛下常说要把这天语朝建成太平盛世、人间乐土,不勤勉哪行。”
“太平盛世、人间乐土呀,那确实是不容易。”我心中有些肃然起敬了。
这时雷丰瑜那特有的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龙跃,你入朝半年,空拿俸禄,却装聋作哑,不干实事,也难怪吴添彩会参你。”
得便宜卖乖的来了,我毕恭毕敬的跪下行礼,“臣龙跃,参见陛下。”
看着规规矩矩跪在面前的龙跃,雷丰瑜皱了皱眉,看过他调皮搞怪时的样子,也看过他在殿上义正言辞、咄咄逼人时的样子,但眼前这副低眉顺眼又死气沉沉的模样,还真叫他不太适应。
“行了,起来吧。”
我慢条斯理的起身,低垂着头,躬身站着,把规矩做到十足十,让他抓不着任何把柄。
雷丰瑜坐下来,指着身边的座位道:“你也坐吧。”
“臣不敢。”我稳稳当当、字正腔圆的说着臣子应该的应答。
“那你就站着吧。”雷丰瑜怒道,随即自己也是一愣,那些臣子们在自己面前,大半都会恭恭敬敬、小心翼翼,自己对此也并不反感,觉得帝王就应该有这样的威仪,何以对龙跃的一句客气话就生气了?
雷丰瑜对自己的反常没太多想,只调整了下心情,放缓了语气道:“这几个月来,你兵部、工部、户部、大理寺的到处跑,我就知道你定是有所准备,只没想到准备得竟是这般详尽,郭崇文那样的老臣竟被你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当庭认罪,这下,我想不升你的职都不行了,明天就去户部领调职的文书吧。”
“调职?调何职?”我再难保持脸上的平静,抬头看向雷丰瑜。
雷丰瑜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悠悠的喝了一口道:“内阁侍读学士。”
我吃惊的长大了嘴,“那是、那是……”
看到我吃惊的表情,雷丰瑜仿佛很开心,“那是个从四品,连升三级这下可满意了?”
“是、是……”算了,还是不告诉他了,他用的那个,是我刚用过的茶盏。
说完正事,雷丰瑜起身道:“和朕一起用午膳吧。”
“臣不敢。”
“不去就是忤逆。”说完也不看龙跃反应,大步当先走了出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今天不扣大不敬和欺君而改忤逆了,这帽子也不小呀。我垂头丧气的只能在后面跟着。
雷丰瑜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满意的笑了笑,“你不是抱怨上次的琼林宴没参加吗,我这次给你补上,其实琼林宴只是个排场,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今天我让御膳房给你做点真正好吃的。今早上刚从胶东那边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