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青丝放回木盒,在墓前挖了一个坑将盒子埋下。站起身,默然了良久才转身离去。
回到山庄时已是晌午,走进房间里,清庭仍然在床上睡着。推了推他,睁开眼睛,却没有同往日一般的打骂自己,只是静静看着,看着,好像不认识自己一般。
这一日杜清悠自然费了诸多心思讨清庭欢心,而清庭则一直沉默着,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这样郁郁闷闷地到了就寝的时间,并头躺在枕上,两人一起沉默着。
杜清悠先开了口,“庭儿,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若是平日里他定会说:“与你何干?”而今日他却道:“没有。”
又问:“今日玩得是不是不开心?”
预期听见的回答是:“无聊透了!”而他今日却答:“还好。”
……
……
没有一个答案是杜清悠预期之中的。于是下了一记重药,“庭儿,你可是恨我?”
本来答案该是:“我恨你入骨。”
而今夜他却淡淡道:“不了。”
什么?杜清悠惊喜莫明,忙转头看他,见他一脸的淡然,心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怎么也无法开心起来。他告诉自己今日清庭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却又想不出原因。
自那日后清庭便变了,若非必要,根本不会说话。若说他冷淡,他望着自己的目也仅仅是不经意的空洞。
清庭一日日憔悴了,不久后生了重病,请了无数名医都是束手无策。万般焦急之下,杜清悠的头上多了许多白发。想到西晋潘岳三十二岁花白了头发,自己与他也相距不远了。可惜他的担忧便没有使清庭的情况有所好转,反而一天坏似一天。
这日见清庭的精神好了些,便欢欢喜喜地带着他到花园里晒太阳。坐了一阵,突然听见清庭开口道:“桃花都落了,叶子全长了出来。”
杜清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桃花。他心底一沉,人说病重到一定程度便会出现幻觉,难道他竟然……?
杜清悠不愿意再想下去,笑着附和道:“是啊!不过来年还会再开。”
太阳照在身上懒洋洋的,杜清悠渐渐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耳畔传来低低的歌声。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他睁开眼睛,一侧头,清庭却闭上眼睛睡了。他回想起放灯节那夜也听他唱过这首歌,当时还在想为何在那样欢乐的氛围下他总是唱悲伤的词曲。如今听到这首,心中的伤感更甚那夜,想着如果清庭去了,那么明年就算桃花开得再好,自己也无心观赏了罢。
夜里杜清悠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恨自己的力量竟是如此薄弱,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清庭一天天憔悴下去。想到这里忍不住侧身用目光在黑暗中细细描摹着清庭的面容,看过无数次的杏眼紧紧闭着,因病重而发白的唇瓣微微张开,露出白玉般的贝齿。
再也克制不住对失去他的恐惧,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正要移开嘴唇,却见清澈如水的眼眸静静望着自己。他一惊,便要偏过头,嘴唇却突然被堵住。
刚要拒绝,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你真的不想要?以后没机会了。”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伸手紧紧搂住清庭,想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一边狂热地掠夺他口中的甘甜。日积月累的理智抵不上一瞬间激情的爆发,杜清悠决定任自己放纵一次。
这一夜是如火如荼的缠绵,情动的时候一遍遍叫着“庭儿”,一次次进入他身体的深处,象是要将两人一起融化了,再重新塑造一个你我。
激情过后杜清悠看见清庭面上淡淡的泪痕,想起他在大病中,以为自己弄疼了他,不禁自责不已。问他,他却说无妨。这样便相拥着睡了,一夜再无话。
(十九)
第二日杜清悠露出前院时听见两个丫鬟在树丛中嘀嘀咕咕,本想就这么过去,却因为听见清庭的名字而留下。
服侍清庭的丫鬟道:“二公子最近象变了个人似的——我觉得是从他生辰那日开始的。我记得那日他一大早便出去了,回来时一身的泥,急急忙忙清洗后又爬上床睡了,还吩咐我不许告诉王爷他出去了。之后便变得不爱说话,也不骂人打人,又过了几天便病了。”
另一个丫鬟讶声道:“莫不是一大早撞了邪了罢……啊!参见王爷。”便急忙朝突然现身的杜清悠行礼,同伴也急忙过来行礼。
杜清悠摆摆手,对服侍清庭的丫头道:“你说二公子在他生辰那日离开过山庄?”
那丫头忙称是,说是那日清晨他在杜清悠离开后不久便也离开了,只比杜清悠早回来了一点点。回来后面色苍白,神情呆滞,除了吩咐自己不许告诉杜清悠他出去过,便再没有说什么。
打发了丫头,沉思着回到卧房,清庭还在睡着。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腰上挂的丝绦一松,落到了地面上。弯腰捡起丝绦,正要起身,却被床底一样东西抓住视线。
那是一只木盒,抽出来一看,脸色便有些变了,打开盒盖,盒里躺着六尺青丝。见床上的人动了动身体,连忙盖好盒盖,将木盒塞回床底。
见清庭睁开眼睛,走过去将他搂在怀里,“庭儿,饿不饿?”
清庭摇摇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都晌午了,我睡了这么久了么?”
“昨夜累着你了,本该多休息。”
清庭侧过脸,杜清悠见他耳垂红了,便知他是害羞。喂他吃了些东西,又让他躺下,便陪着他聊起天来——说是聊天,实际上是自己一个人在说。
不知怎么说到当朝的官员们,杜清悠道:“对了,听说何维鸣因强占良家女子被收进刑部大牢,春季就要问斩。”
“什么?不可能,他……”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闭上了嘴巴。
杜清悠叹了口气,“当然不可能。不过你似乎应该先问‘谁是何维鸣’。”
清庭面色大变,头往前一栽,吐出一口血来。
杜清悠连忙握住他的手腕,一股暖流输送了过去,清庭闭上眼睛,软软靠在他身上。
待他情况稳定下来,杜清悠才开口道:“本不想说,可是如果不说出来你的心结难解,恐怕这病怎么也好不了。”
“你何时发现的?”等于是承认了。
“刚刚。我看见了床底的木盒,是你从坟前挖来的罢。原来生辰那日你跟踪我去了那里。你是什么时候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就是那日。其实我每年都跟浩然去拜祭,但并不知坟里的人是我的前世。今年浩然不在了,我便只身前往,没有想到居然看见你。我躲在一旁,等你拿出头发的时候我突然醒了,想起了前世的种种。本来这些在满月后不久就被月无瑕用法术封住了。”
想了想又接着幽幽道:“其实不仅仅是清庭恢复了秋子彦的记忆这么简单。实际的情况是这身体里属于清庭的那一部分已经死了,彻彻底底换成了秋子彦。”
望着杜清悠惊异迷茫的神情,他淡淡一笑,“如今我已是秋子彦,这十六年的一切恍如大梦一场,而梦里有个叫清庭的孩子。他并不是我,他的魂灵其实是浩然用无数冤死的童男童女的怨气积成。”
见杜清悠的眼神依然迷茫,秋子彦便细细说了起来。
约十六年前,在杜清悠成亲那夜,秋子彦见过杜清悠后便往家里走着。一路上,渐渐觉得魂要飘了。回到房间里看见黑白无常鬼等着,便随他们去了。到了奈何桥边突然想起没有同父亲告别,便哀求着要回去一趟。
秋子彦的魂魄回到房间里时看见浩然坐在自己的肉身边,细细一观察才知道浩然原来也已经死了,却不知他为何能保持实体,而且能够在白日现身。浩然见了他的魂后一遍遍劝他报仇,然而秋子彦只是觉得伤心欲绝,却没有想过要恨杜清悠。被浩然骂了两日后,想想也觉得有些不甘心,心中便生了一丝执念。
浩然用法术收集了他对杜清悠的执念,又喂他吃了一粒药丸。当日他心如死灰,也懒得阻止。
后来他父亲秋漫城从京城赶回,见了父亲一面,便随无常鬼去了。到了奈何桥边喝了孟婆汤,就被赶着去投胎。奇怪的是喝了那汤后头脑依旧清明,便没有忘记前世,想来是浩然那粒药丸的功用。
在转轮盘前等候着,前面的亡魂正要投胎,却飞来一只绿蜻蜓。那亡魂被蜻蜓吸引了注意力,随着蜻蜓跑了,于是秋子彦便顶替他的位置跳了下去,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婴孩的身躯里。
之后发觉自己居然投身到了落英山庄,出生那夜见到浩然,见杜墨叫人围攻浩然,情急之下想要出声阻止,一张口却啼哭起来。
不久后的一日深夜浩然偷偷来山庄探望,他刚想探问自己是不是秋子彦,却被月无瑕发现踪迹,浩然匆忙间只得逃走。而月无瑕原来是有法术之人,她不知为何看出秋子彦有前世记忆,便封了他的记忆。
后来浩然又来找他,而他除了记得出生之后的事外什么都记不清了。浩然虽然无法断定孩子是不是子彦的转世,还是把收集到的子彦对杜清悠的执念注入清庭的脑中。后来他又把害死的那些童男童女的怨气收集起来注入清庭的脑中,那怨气同子彦对杜清悠的执念交织在一起,渐渐控制了清庭的身体,使得清庭对杜清悠充满了恨意。
七年后杜清悠征战归来,为了让杜清悠愧疚,七岁的清庭悄悄随浩然离开了山庄,从而加深了杜清悠对月无瑕的怀疑。浩然一直在暗地里监视月无瑕的行动,知道她似乎了解到自己已死以及劫持童男童女培育碧落花的秘密。为了斩草除根他用法术托梦给杜清悠,让一只蜻蜓告诉杜清悠清庭的尸体在后花园墙角。
当晚趁着杜清悠不在山庄浩然让清庭引来月无瑕,两人合力把月无瑕推入井底,造成她畏罪自杀的假象。
杜清悠离开山庄不久后清庭便主动重新回到山庄,一过就是好几年。渐渐清庭烦了这样的生活,开始感觉到对杜清悠的报复不够,所以便悄悄出去寻找,期间找了个替身在山庄里呆着。
有一年他到了古长国的兰陵镇,在放灯节的湖上无意间高歌了几曲,引得人潮汹涌。他觉得甚是有趣,因此一连三年的放灯节都去了兰陵镇。
第三年无意间看见人群里的杜清悠,便偷偷跟踪他至客栈。他见杜清悠对自己似乎甚为痴迷,突然生出勾引他戏弄他的念头……
后来的种种杜清悠均已知道,所以他便没有再细说。他只说那日在自己坟前看见了那长发,恍若一梦惊醒,突然记起了前尘。反而关于清庭的种种变成了别人的故事,而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看了一个名叫清庭的人十六年的风风雨雨。
说到这里秋子彦停了下来,他望着窗外的景色淡淡道:“如今我是秋子彦,除了这身体,我与清庭毫无干系。他是无数童男童女的怨气集成的精魂,如今怨气已散,一切便无处追寻。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昨夜我把他的身体给了你,替他还了你的情,从此我又是秋子彦。以前你负我一次,而我转世害死你的妻儿,又占了你弟弟的身体,从此我们两不相欠。明日我便会离开这里。”
“不!”杜清悠脱口而出。
秋子彦望着他惶急的神情,淡淡道:“我知道你无法接受清庭已不在的事实,然而我却不能代替他留在这里。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有自己未完成的愿望。如果你因为这具皮囊阻止我离开,那么我便只有杀死自己,把这身体留给你。”
虽然杜清悠知道秋子彦所言属实,然而他却不愿意去相信。想到真正的清庭从此烟消云散,他心里又酸又痛,望着秋子彦说不出话来。可是秋子彦昔日是因他而死,如今他能复生,自己同时又为他感到高兴。希望秋子彦下一世可以幸福不也是自己的愿望?
“我……我是说你如今有病在身,不如等好些了再说。”杜清悠小心翼翼道。
秋子彦淡淡一笑,摇摇头,“不了。其实我这病是心病。一觉醒来,物是人非。想到清庭做了那么多错事,又想到自己这一睡让爹爹也因伤心过度一早就西去,我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过。这么多事积在心里,我这才病了。如今同你说清楚了,心里的结也突然解开。既然懊悔于事无扑,那么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始终不信浩然真的魂飞魄散了,我想去寻找他的魂魄。此外先父在世时一心希望我能早日成亲生子。我从前没能在他跟前尽孝,还害他伤心而死,如今也惟有这一件可以为他做,让他含笑九泉。”
“可是……”杜清悠又惊又急,却不知该如何说是好,只是心里有个念头,那就是决计不能让秋子彦成亲生子。
“记得当年你同我说过男子终究是要娶亲的,如今想想你说的确是正理。可笑我当年竟参不透这道理,因一时的执念搞出此后种种,如今想想只觉汗颜。一觉醒来,恩怨情愁尽已放下,如今也是该撒手的时候了。”
经秋子彦这么一说,杜清悠所有的话便被堵在口中,心中又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他既不能象锁住清庭那样锁住秋子彦,也不能用情爱来挽留秋子彦,因为秋子彦并不是他的弟弟,也不再象当年那样迷恋他。
次日秋子彦便离开落英山庄,回到了荒废已久的秋府。他望着庭院里昔日栽种碧落花之处,想起浩然,心中酸痛难忍。
回到自己的卧房,房里已经蒙上厚厚一层灰,到处都是蜘蛛网。边打扫边回忆着昔日在这里生活的点滴,父亲严厉而慈爱的话语似乎犹在耳边回响着。想到若非自己的不伦之恋父亲也不会早亡,心脏上如同被一个铁爪钩着,生疼生疼。
走到床榻边,已经泛黄的枕头下露出浅蓝色一角,抽出一看,却是当年杜清悠邀他去桃花谷的那张薛涛笺。
把酒祝东风,且住共从容。花间同携手,共赏万萼红。
圆月初上,桃花山谷,不见不散。——清悠
打亮火折子点燃小笺一角,红色火苗静静舔着纸张,小笺渐渐化为灰烬。手一扬,几片飞灰便飘在了空中。幽幽地,悠悠地,埋葬了一段过往。
偷偷躲在窗外树丛中的杜清悠看见了这一幕,心里又酸又痛,绝望之下悄然离去。却不知在他离开之后秋子彦望着他适才藏身之所幽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该是彻底了断的时候了。”
(二十)
过了几日杜清悠又来了秋家,秋子彦淡淡看着他:“王爷有何吩咐?”
杜清悠看了他一眼,呐呐道:“我……只是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不必了。王爷若是无事就请好走,子彦就不送了。”
杜清悠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咳嗽了几声,看看萧条庭院,“这里很乱,不如我派人来整理一下。”
“不必了,多谢王爷费心。”仍是有礼而疏离。
杜清悠咬咬牙,鼓足了勇气道:“子彦,这几日我想过了。不管你是子彦还是庭儿,如今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不如回到山庄让我照顾你。”
秋子彦看看他,片刻后晒笑了一下,“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