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乎也有些困惑,低头和赖在自己怀里的小靖安又说了什么,小靖安摇摇头,说了什么,因为隔得太远,宁景年没有听见。
宁景年还在那呆呆站着,眼前的这一幕过于真实,反而让他不知所措了。
程捕头抬起头,看一眼隔着有段距离的那人,挣扎着,犹豫着,但最后还是装作一脸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已经被当场逮个正着,这时候最有效的逃避,不是转身就跑,而是若无其事地迎对。
想是这么想,若是有人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他一脸平静的背后,双手不住的微微颤抖。
距宁景年一步之遥的时候,程跃停下脚步,谦和有礼地对他说道:「我是江府县的一名捕头,方才在街上看见这小孩在哭,想他可能是和家人走散了,便带他来找。」
「请问,你是这小孩的家人吗?お稥」说到这,程跃略感抱歉地笑了笑:「我看你和这小孩长得有几分相像,便这么觉得了,若有认错,请多包涵。」
「江府县的,捕头?」宁景年怔怔地重复着。
「是的。」一说完,程跃立刻忙着让怀里的靖安抬起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宁景年此刻的反应较之往常全然不同,又呆又愣,久久都回不过神,若他能和平日一样,定能发觉程跃下意识的躲避和双手的颤抖。
「靖安少爷!」
就在这时,和宁景年一同来找人的丫鬟水儿见到靖安,顿时激动地走过去,欲把靖安从程跃怀里接过来。
靖安一见到她,先是乖巧地小小声喊了句:「水姐姐。」然后无视她伸过来的双手,继续趴在程跃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带着淡淡青草气息的怀抱,温暖的让靖安眷恋,第一次为了救他把他抱住时,小小的靖安就敏感地察觉到了,所以第二次时,才会乖乖地走进他的怀里。
水儿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强求,记起来眼前的男子曾经救过靖安一次,水儿退到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宁景年身边,对他说:「姑爷,这位捕头大人就是之前曾救过小少爷的人。」
宁景年还是没反应,而程跃则特意地尽量不与他相视,见他一直不说话,便装作什么都不懂地问水儿:「你们和这孩子是什么关系?」
水儿道:「他是我们的小少爷,这位是靖安小少爷的父亲,我们是从安阳来的,刚才小少爷从家里跑出来了,于是我们才出来找。」
程跃拍拍靖安的背,轻声问他:「小家伙,起来看看,这两个人你认不认识?这个人是不是你爹呀?」
他怀里的小家伙头也不抬,埋在他肩膀里的小脸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
「那快和你爹回去吧,你乱跑出来,他们肯定急坏了。」
程跃想把靖安放下来,可靖安却用力地摇头,怎么也不肯下来,程跃正觉得奇怪,小靖安在这时闷闷地说道:「石头……找石头……」
有几分恍然,又有几分对靖安执着于找石头的不解,程跃抱紧依然赖在自己怀里的靖安,对水儿说道:「这孩子一直嚷着找石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水儿赶紧点点头,来到程跃跟前,拍拍靖安的背,柔声对闷闷不乐的靖安道:「小少爷,石头找到了。」
「在哪?」一直不肯把头抬起来的小家伙一听,顿时抬起头来。
水儿神秘一笑,眼睛朝宁景年站着的方向瞄了几眼:「靖安小少爷,就在你爹爹那儿呀!」
靖安立刻扭头去看,程跃也不由看过去,就这样,一直不说话的宁景年成了众人的焦点。
虽然宁景年看似在发呆,其实他们的话仍然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在他们的注视下,他慢慢地举起右手,伸到面前,然后向上慢慢摊开,一块褚红色的鹅卵石出现在众人面前。
靖安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顿时发亮,他从程跃怀里挣着下来,然后小胖身子蹭蹭蹭地跑到父亲跟前,一把拽住他的下摆,昂起圆呼呼白嫩嫩的小脸蛋,奶声奶气地对宁景年说道:「爹爹喜欢吗?」
「石头漂亮,靖安很喜欢,送爹爹,爹爹喜欢吗?」
小家伙怕父亲不明白,又大声强调了一遍,宁景年没有说话,视线慢慢移到程跃身上。
程跃一直看着靖安,在终于明白他这么执着于找一块石头,就是因为想送给父亲时,忍不住地蹲下身,有些用力地揉揉靖安的小脑袋。
「好孩子。」
若不是有其他人在场,程跃很想把这孩子搂进怀里,用力地亲亲他,抱抱他,宠他疼爱呵护他。
程跃接触过不少小孩子,对他们一直停留在白白嫩嫩,爱哭爱撒娇的这些印象里。因为宁景年的关系,他对靖安一开始就多了些关注,他记得景年喜欢小孩,现在看见靖安如此懂事乖巧,更觉得他值得景年好好去疼爱照顾。
站起来后,程跃终于认真而仔细地看向宁景年,片刻后,他由衷地道:「你的孩子很懂事,好好照顾他。」
说罢,程跃抽开目光,转身离开。
「等一下!」
从头到尾只说过一句话的宁景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臂,在程跃回过头时,他显得有些急促地道:「你是不是姓杜?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杜薇?我曾经派人去虞吴找过你,可是完全没有你们的消息,你们现在都搬到江府来住了吗?」
程跃沉默着,随后坚决地抽出自己的手臂。
「你认错人了。」程跃看着他,笑道:「我不姓杜,更不认识什么杜薇,我姓程,名跃。」
程跃走了,宁景年停留在原处怔怔地看他离去,脑海里一直重复着他最后的那一句话。
我不姓杜,更不认识什么杜薇,我姓程,名跃。
真的不是吗?完全不认识吗?可是为什么这么像,这么像……
除了声音比薇儿低沉,那抹笑,还有那些举止,都如此相像,就好像,薇儿回来了,回来了!
「爹爹、爹爹!」
小靖安扯着他的衣摆,景年慢慢垂下头去看他,看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去看。
若他和薇儿真有了孩子,会长得什么样,会长得像谁?
不由想起之前看到那个人抱着靖安走到面前的一幕,似梦似幻,和薇儿一模一样的脸,和他的薇儿一样。
宁景年慢慢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抚摸孩子稚嫩的脸蛋,靖安第一次得到父亲如此亲密的接触,不由笑开了脸,小手抓住父亲拿着石头的手,又问:「石头,爹爹喜欢吗?」
宁景年看着手中的鹅卵石,再普通不过,可这次去看,石头在水底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外观,简单的颜色,还有柔和的光泽,都和薇儿的性子那么的相像。
是因为看到了那个人,是因为一直沉淀于脑海的记忆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鲜明了吗?
薇儿,薇儿,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是为了让我永远忘不了你,还是你想通过他告诉我什么?
薇儿。
把鹅卵石收于手中,宁景年一边抱起靖安,一边低声说:「喜欢,爹爹喜欢。」
「走,我们回家吧。」
「嗯!」
第一次被爹爹抱在怀里,小靖安心满意足地紧紧抱住他,开心得小嘴巴一直没阖上过。
也许是今天的冒险累坏他了,强撑了一阵子,还是经不住睡意,趴在父亲肩膀上,沉沉睡下,只是梦中,也还带着甜甜的笑。
◇
孩子找到了。
郭蔷还没来得及消化这条消息,就看见了宁景年抱着小靖安走进屋里,她仅能有的反应就是惊诧地呆掉。
尽管她一直想着有哪天宁景年能够接受小靖安,像个平常的父亲一样照顾他教养他,但因为丈夫宁景年从前的态度过于冷漠过于无情,因此在亲眼目睹孩子窝在父亲的怀里,脸枕在肩上睡得香甜时,她才不知如何回应。
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姐姐在这时扶住她的手臂,宽慰地笑道:「谢天谢地,孩子平安无事地找回来了。」
郭蔷看了姐姐一眼,然后再朝那对父子看去时,不禁激动得眼眶发烫。
靖安失踪事件至此算告一段落了,待大家总算是松一口气时,天色已经暗下,郭蔷的姐姐见状,便一再挽留他们至少住一宿再回去。
安阳城与江府县相隔近三百里地,马车片刻不停都要走上大半天,若他们现在非要走,那就是连夜兼程了。男人们还好说,一个弱女子再加一个不满三岁的稚童,非把他们折腾出一场病不可。
郭蔷觉得姐姐说的不无道理,但决定权仍然交付在宁景年身上,若他非要今晚就走,她也没有怨言,毕竟他能来接他们母子,且还接受了靖安,就已经让她心满意足了。
宁景年略一思忖过后,同意留下。
郭蔷十分欣喜,又有一些意外,她知道他想赶回去的原因,偌大的家业上上下下都只他一个人在管理,一时半刻的疏忽都容易铸成大祸,可他今天不但撇下生意来接他们,还同意多住一宿再走,怎能让她不意外。
宁景年这一天的转变,让现在的郭蔷不禁开始有所期待,期待他们的关系会慢慢得到改善,期待他们终有一天会和真正的夫妻那般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于是在姐姐安排他们的住处,让宁景年同郭蔷母子住一个屋时,郭蔷不由得看向他,心跳得飞快。
而宁景年的回答让她跌落失望的谷底。
他道:「今天他们都累了,我不和他们挤了,明天还要赶路,就让他们好好休息,我去住客栈。」
姐夫和姐姐还想说什么,但宁景年却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话音方落,便起身告辞了。
郭蔷一直看他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屋外后,和姐姐交代一句,才站起来走向她这几天住的那间屋子。
宁景年把靖安抱回来不久,就让丫鬟抱他去屋里睡了,郭蔷进到屋里时,靖安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屋里有一个丫鬟在照看。
郭蔷先让丫鬟出去,自己坐在床沿,仔仔细细地摸着孩子白嫩的圆脸蛋。
眉、眼,和鼻子,都像他的父亲,只有唇,像她。
郭蔷看着看着,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柔柔的笑,这一笑里,有对丈夫今日种种转变的欣慰,也有对未来的期许。
把黏在孩子脸上的发都拨至耳后,郭蔷在他的小脸蛋上轻轻落下一吻。
而已经坐在客栈里,眼睛盯着桌上摇曳灯光的景年心境却没郭蔷那样的美好,他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今天见到的那张熟悉的脸,和那个人的一言一语。
第十三章
不知道他这样坐了多久,在二更的梆子声远离后,寂静的夜里紧闭的门口传来敲门声。
「主子。」
「进来。」
门口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的人是被宁景年之前打发出去打听消息的车夫。
这并不是普通的马车夫,他还兼职护卫宁氏家主的工作。宁景年怎么说也是一个大家族的主子,出门在外总不可能什么措施防范都没有,这次是突然决定要来江府接人,宁景年只想速去速回,自然不愿拖拖拉拉带一大帮人,所以就指派了一个身手不错的跟着。
宁家的生意不仅做得大,涉及的行业也是各式各样,而离安阳城不是很远的江府县,自然也有宁家的商号,宁景年今晚住的客栈,就是宁家旗下的客栈,当然,不仅仅是客栈,在江府县,宁家还有五家别的商铺。
江府县只是个小县,本地人口不足一万人,没有河流,离来往通商的道路有一段距离,若不是依附离之不远的安阳城的繁荣,发展起来的可能性极低。因为看出它没有发展前景,宁家一开始并没有在江府县设立商号,后来宁景年有了把商号扩张到全国各地的念头,才会在此建设商号正式开店营业。
处理江府县大小店铺的事情,都是宁景年指派手下来做的,看他们呈上来的帐簿,觉得成绩平平,便一直没太多关注,只要没亏本就行,毕竟他着重点是在一些大城市上头。
正因为此,他就一直没来过这个小县,更不会想到,这里会存在一个和妻子这么相像的男人。
不过是二百余里地的距离罢了,若不是因缘际会,或许就真的这么错过,一辈子不相见。
「主子。」
兼职马车夫的护卫来到宁景年的身边,低声对他说道:「您要小的去查的事情查到了。」
「说。」
「那人叫程跃,是一名捕头,就在江府县县衙里任职,现年二十九岁,他的口碑不错,性子敦厚,乐善好施。小的还打听到,他和江府的赵县令是结拜兄弟的关系,当年赵县令来此地任职时,他也跟着过来了。」
「二十九?」
宁景年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是的。」护卫顿了下,又道:「也奇怪得很,他人长得不错,性子又好,据说,江府县里对他芳心暗许的姑娘不少,有些大胆地还找上门去示好,可他一直拖到这个岁数都未仍娶亲。」
「二十九岁。」宁景年渐渐陷入沉思中。
他记得,若是薇儿还在,现在正好也是这个年纪了。
是啊,薇儿比他大三岁呢,可是她每次看他的眼神,总像是一个大人在看小孩,带着怜慈,会为他的任性头疼无奈,也会笑得温柔宽容。
视线停留在火光上头,他问道:「还有吗?」
这名护卫恭敬回道:「这些都是小的跟人打听到的,若再要详细些,恐怕,得花些力气和工夫了。」
宁景年点点头。
若要知人底细,明探是不可能的,以他现在的处境,能知道这些已经不错了,想知道得更详细,唯有派出暗探去查。
「你下去休息吧。」
「是。」
护卫走出房间并帮他轻声阖上门,宁景年坐了一阵,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
这几日天气晴了,和风煦日的,实为踏青出游的好日子,到了晚上,打开窗户抬头一看,还能看到于云雾里若隐若现的月亮。
宁景年就看着这轮弯月,心底却不知道在打算些什么。
他并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地方,另一扇窗户前,同样有一个人,在对着这轮月亮发呆,这人就是程跃。
手里握着一个酒杯,酒已经饮尽,却不知人在窗前站了多久,只有风不时拂过,似乎是想唤醒神游中的人。
当月亮最终隐入一朵厚厚的云层里时,程跃终于回过神,口干地本想喝些东西,才发现酒杯早就空了。
于是转身回到屋里,坐在桌子前,手伸出去,在酒壶和茶壶间停留一阵,才一把抓过酒壶给酒杯满上。
他清楚饮酒伤身,但此刻,若是不喝酒,就仿佛缺少了什么。
一口把酒灌进嘴里,放下酒杯,叹息声不经意便溢出了喉咙。
记忆里那个明朗俊秀的少年变了,变成了一个让他感觉陌生的男人。
他的表情是何时变得刚毅的,他的目光是何时变得如此犀利深沉,他的身子挺拔如松,他的声音已然深沉沙哑。
一眨间,已经过去九年,似乎什么都改变了,可唯一不变的,是他在面对他时,还是只能选择离开。
对不起,景年。
无声无息地说,苦涩一笑后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就这么喝下去,醉了才能暂忘一切。
习惯沉默的人,往往才最需要宣泄释放压抑于心中的苦楚。
◇
饮酒伤身,头天酗酒,最直接的反应就是第二日醒来头疼欲裂。
江府县只是个小县,经过赵县令多年的正理平治,正处于乡邻和睦、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井然有序的环境中,换句话来讲,就是日常基本不会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于是导致现在的赵大人闲得发慌把县衙弄成了相亲馆,自己坐堂当起大媒人。
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名为他的结拜兄弟,实际上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