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新年便在这一片混乱中过去,天门又恢复了以往的步调。
正月十五,言非离去门中处理完事务回到竹园,走进院中,却看见北堂傲正抱著离儿站在书房外的梅花树下赏花。
这几日来大雪不断,昨夜也是下了一夜,初晨时刚刚停止。
厚厚的积雪压在梅花枝杈上,北堂傲扶著离儿的小手去摇,雪花块块落下,露出鲜豔的梅花,把离儿乐得“咯咯”直笑。
“离儿你看,那个爹爹回来了。”北堂傲看见非离站在门口,对离儿说道。离儿抬头望望,又回过头去兴奋的摇著树枝。
“门主。”
“回来啦。门中有什麽事情吗?”
“没有。都是些琐事,已经处理好了。”
北堂傲点点头,仍抱著孩子玩耍。言非离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只在离儿看向自己时才露出慈爱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北堂傲见离儿玩得差不多了,把他交给翠女带下去,对言非离道:“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两人来到书房,北堂傲坐下,眉目低垂。
言非离望去,见他虽然神色淡淡,却好像满腹心事。
“门主,您有什麽事?”过了半晌,言非离见北堂傲一直默不作声,似乎神游於外,终於按耐不住,出言相询。
北堂傲抬起头来,说道:“非离,过两日待辉儿满月後,我要把离儿接入沈梅院。”
“什麽!?”言非离一惊。他没想到分别的日子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嫣嫣已同意抚养离儿,并视他如已出。她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必不会亏待离儿。只是她虽不说,我却知道她对孩子生母之事仍然十分介意,将来定会想尽办法查出此事!”
北堂傲看看言非离神色,轻叹一声,说道:
“非离,嫣嫣自然查不出什麽,你也不用担心。只是离儿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他就住在沈梅院里,你总时时能见到他的。”
可是这不一样的。即使近在眼前,却已远如天涯。
言非离张口想要说什麽,却见北堂傲眉宇微蹙,神色间略有疲态,已失了往日冷傲自信的风采,不由心中一痛,到口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沈默半晌,低声道:
“一切……听从门主安排。”
(58)
北堂傲没想到他这麽轻易的便答应了,有些意外,抬头望去,正遇见言非离无意间看过来的眼神。
那双曾经漆黑明亮的双眸,现在灰蒙蒙、沈甸甸的,像一潭死水,沈静中透著绝望的无奈。
北堂傲心下一紧,站起身走到他身旁。
“非离……”唤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麽。北堂傲拉过他的大手,那手心里厚厚的一层碱磨沙著他的指腹。
“非离,对不起!”
言非离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知道你带走离儿也是迫不得已,这麽做也都是为了他好。”
北堂傲听了他的话,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本来我总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可是看了你的模样,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麽?”
言非离勉强笑了笑:“……你没有错,这样是最好的办法。”
两人默不作声地凝视半晌,心里都是说不出的沈重。最後北堂傲道:“这几日你好好陪陪离儿。过两天选个好日子,我给他补办抓周礼。离儿去了沈梅院,翠女也会跟过去,你这里没人服侍,去我那里挑几个顺眼的,我把他们调过来。”
言非离点点头,北堂傲也不再说什麽,回了沈梅院。
“小姐,您最近的气色好多了。”
转眼过去几天,离曜辉满月的日子近了,林嫣嫣也早能下床走动。
她照照镜子,觉得自己比生产以前丰盈了许多。
“兰儿,你说我现在好看吗?”
“好看。兰儿再没见过比小姐更好看的人了。”
这个给她梳头的兰儿,是她的陪嫁丫环。林嫣嫣虽然成亲已久,她却改不过来以前的称呼,仍是“小姐”“小姐”的唤著。
“小少爷长得这麽像小姐,将来定是一个美男子。”
“他还那麽小,哪里看的出像谁。”林嫣嫣淡淡地道。想起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北堂曜日,他倒是和门主像得很。
兰儿见了林嫣嫣眉头轻蹙不说话的样子,知她在想什麽。她是林嫣嫣的心腹,从小伺候她,说话也便没有什麽顾忌。
“小姐,我想那个孩子一定是门主一时糊涂,和外面的野女人生的。这种事在王府贵族间常有。门主虽然洁身自好,性情淡薄,但到底是个男人,若是那些不正经的野女人有心勾引,门主年轻气盛,难免架不住诱惑。门主想必是觉得难以启齿,这才不愿意提她,小姐何必放在心上。”
林嫣嫣皱皱眉,说道:“门主可不是那种谁都能引诱的人。我总觉得此事没有那麽简单。”
兰儿想了想,说道:“说来也是。门主把孩子抱回来,不直接送回沈梅院,却放在言将军那里抚养。如果不是门主自己承认,谁不以为那是言将军的儿子啊。”
兰儿说者无心,林嫣嫣却听得心下一动。
“我看那个孩子和言将军也有几分相似……兰儿,你去打听打听,看言将军家里还有什麽人,有没有姐妹什麽的。”
“言将军是孤儿出身,没有家人。”
“你怎麽知道?”
兰儿红了脸。
言非离是北堂傲手下的第一大将,仪表堂堂,性情温重,人又和气,这沈梅院里的年轻丫环,有点姿色、有点心计的,谁不抱著点心思。门主虽然容貌绝等,身份尊崇,却是天上明月,高不可攀,反不敢打他的主意。
“我、我是听喜梅她们说的。”
“哦?”林嫣嫣留了点神。“喜梅就是去年调到竹园的那个大丫环?”
“是。”
林嫣嫣想了想,吩咐道:“你去把她唤来,有些事我问问她”
“是。”
喜梅很快来了。
“夫人。”
“嗯。”林嫣嫣坐在桌边,喝著补身的参汤,看了她一眼。
“门主去年把你调去了竹园,怎麽又把你调回来了?你在竹园服侍了多久?”
“喜梅只在竹园待了两个月。言将军去了战场後,竹园没什麽事,便让我先回来了。後来言将军回来,门主说那边请了仆役,暂时不用我过去。”
“你在那边服侍,言将军待你怎样?”
“言将军人是极好的,待我们也没话说。”
“你在竹园时,可曾见过什麽人?”
喜梅不知夫人这话何意,有些茫然。兰儿见状,在旁道:
“可曾见过有什麽女人出入竹园吗?”
喜梅吃了一惊:“没有,从没见过。”
兰儿看了林嫣嫣一眼,又问道:
“那有没有什麽人抱著孩子去过的?”
喜梅又摇了摇头:“没有。”
林嫣嫣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言非离不知因为何事闯进梅院,在雪中跪了大半日。後来门主还让他在留香居养病。
凭著女人的直觉,林嫣嫣总觉得这事和那个孩子有关。可是从喜梅这里,却又问不出什麽。
“好了,没什麽事了,你下去吧。”
“是。”喜梅退到门口。林嫣嫣端起人参汤,随口问道:
“门主常去竹园吗?”
“不。不常去。”喜梅突然不知想起了什麽,神色动了一下。
林嫣嫣没有错过她那一瞬间的变化。
“怎麽?有什麽事?”
“没、没有。”
林嫣嫣不悦地道:“不要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起了什麽?”
“真没什麽。”喜梅有些不确定地道:“只不过有一次,门主好像和言将军打了起来。”
“什麽!?”林嫣嫣微微一惊。
“这个……奴婢也不确定。奴婢当时听到声音,却未敢进去。後来凌青叫我不要管,让我下去了。”
“凌青?”林嫣嫣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仔细琢磨一下,突然想起他是北堂傲在明国养的暗影双卫之一,不禁吃了一惊。
(59)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门主居然把暗影双卫之一的凌青给言非离派去做仆役?
林嫣嫣又仔细地问了喜梅此事,直到再也问不出什麽来,才让她下去。
在屋里不安的走了两步,林嫣嫣越想越觉得此事有古怪。
门主把凌青派去服侍言非离到底何意?还让他随他一起去了简境战场。是为监视?或为保护?这与那个孩子有什麽关系?
林嫣嫣左思不得其解。
凌青是门主暗影,没有信物自己也调派不动他,何况就算真问他什麽想必他也不会说。
奶娘抱著刚喂过奶的曜辉进来,林嫣嫣抱了抱他,揭开他的小衣襟,那瘦小紧巴巴的小胸膛上什麽也没有。
没有那个梅花形胎记。
林嫣嫣在生产过後第二日就确定过了。
此时她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意念,想去看看那个叫曜日的孩子身上,是否继承了这北堂家长子特有的胎记,是否袭承了那修炼明月神功特有的体质。
将孩子交给奶娘,林嫣嫣带著兰儿和几个丫环步出了沈梅院。
“离儿,到这边来!”言非离拍拍手,看著离儿支著两条胖墩墩的小腿站在地毯中间,左摇右晃的摇摆。
“离儿,这边!”北堂傲站在另一侧,指指脚下的东西,召唤孩子。
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北堂傲特别为离儿补办了抓周礼,和言非离在屋子大厅铺上地毯,将东西摆在四周,把离儿放在中央,任他选择。
可是离儿的脾气也沁古怪。什麽东西抓到手里,都是看一看就抛掉了,好似对什麽都不感兴趣。在地毯上爬来爬去半天,却什麽都没有选中。
北堂傲看见他又一次把一支上等狼毫扔了出去,终於忍不住道:“这孩子,他到底想要什麽!?”
言非离却不著急,说道:“也许还没有找到合意的东西。”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他抓了个遍,就不见他想要什麽。”
地上零零散散地摊著许多东西。有木剑、有笔砚、有书画、有珠宝、有官牌……凡是代表武功、文采、金钱和权力的东西统统都摆在那里,可惜离儿好像都不屑一顾。
最後转了半晌,离儿终於在这些东西中抓到一个物事,看看,闻闻,再不肯放手。
北堂傲和言非离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原来那是翠女早上从梅树上折的几枝寒梅,本来插在厅中的花瓶里。大概是插的时候没留意,有一株落在地上。最後离儿被花香吸引,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把抓了起来。
北堂傲有些不悦地道:“这孩子选什麽不好,偏偏选了一株梅花。”
言非离却笑道:“这也没什麽不好。寒梅傲骨,离儿将来定是个心清高洁的人。”
北堂傲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从地上拿起自己准备的金牌,再次哄著离儿道:
“离儿,这边来,到爹爹这边来!”
耐心地哄了半天,离儿好像终於有些心动,举著手中的梅花,小胖腿噌噌两步,挪了过来,把北堂傲手里的令牌拿了过去。
北堂傲这才脸色稍霁,满意地点点头。
言非离有些好笑。门主有些时候有些举动,真是分外的像个孩子,不过他自己却好像并不自知。
言非离走过去,把离儿抱起来,看他一手举著梅花,一手拿著令牌,放在眼前左看又看,似乎是在比较。
闻一闻,花儿香;晃一晃,牌子亮。似乎难以取舍的样子。
言非离觉得好笑之极,说道:“这样也算抓周?”
北堂傲哈哈大笑:“我们离儿这是一箭双雕!”
“什麽一箭双雕?”
门扉轻轻打开,林嫣嫣走了进来。
(60)
“嫣嫣?”
“夫人?”
北堂傲和言非离都有些惊异,望著端庄雍容的林嫣嫣。
“你还未出月子,怎麽竟然出来了?”
林嫣嫣微微一笑:“夫君,你当我真那麽娇贵吗?我身上早已没事了。”看向言非离和他怀中的离儿。“那天晚上也没好好看看这个孩子,言将军,给我抱抱好吗?”
言非离犹豫一下,把孩子递了过去。
林嫣嫣抱著离儿,细细瞧瞧,夸道:“真是个俊孩子。”瞥了一眼满地的东西,问道:“夫君,你们给日儿办周礼,怎麽也不唤我。瞧你们弄的,怎麽这麽草率。”
日儿?
言非离有一瞬间疑惑,随後明白她是在唤离儿。
林嫣嫣看见离儿手中抓的事物,脸色变了一下,随後又立刻笑开:“这孩子好手气,竟然抓到夫君的令牌,可见日後定是个如夫君般出色的北堂王。”
北堂傲挑了下俊眉,没有说话。
离儿在她怀中非常老实,任由她抱著,拍著。
实际上,他对这个女人很好奇。在他有限的生命里,抱过他的女人只有翠女和一个老的走不动的嬷嬷。翠女残缺,嬷嬷年迈,都不是真正完整的女人。但是这个女人与她们完全不同。她的身体柔软,她的体香温馨,她的声音动听。这些都是离儿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他睁大眼睛,看著眼前这第一个走入他生命中的女人,眼中充满好奇,充满对未知事物无畏的探究。
林嫣嫣也看著他。看著这个先辉儿一步降临到这世上,自己的夫君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
看见他领口处的金制长命锁,拿出来翻过来看看,奇道:“好巧,这孩子竟然和辉儿是同一天生辰。”
“对。”北堂傲在桌边坐下,淡淡地道。
“这孩子真可爱,又听话,一点也不哭闹。夫君,我很喜欢他,我看也不用等到辉儿满月了,今天就把他抱回沈梅院好了。”
“什麽?”言非离一惊。
北堂傲也没想到,愣愣地不知道说什麽。
“我看就这样吧。总把孩子放在言将军这里,多麻烦他。还是早点把日儿带回去,让我来照顾吧。”
“夫人,没关系,我能照顾他。”
“言将军,你一个大男人带孩子总是不方便的。再说,日儿早晚也要和我们回去。我那里人手多,又有有经验的老妈子,一定会把日儿养的很好的。夫君,你说是不是?”
林嫣嫣温柔地笑著道。
北堂傲和言非离闻言,一时都无话可说。
言非离心里如何舍得。可是他名义上只是孩子的义父,有什麽权利霸著孩子不放?
北堂傲没办法,只好道:“好吧。”
林嫣嫣道:“那日儿我就抱走了。兰儿,你随言将军去给孩子收拾一下东西,我先回去了。”
“是。”兰儿应了,看了言非离一眼,莫名地飞红了脸蛋。
言非离心里一阵阵发酸,只能强行忍住,走进去内室去为离儿整理物事。
离儿却毫不懂离别之情,也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他刚才玩耍了半天,现在也有些累了,趴在林嫣嫣怀里打瞌睡,手上的梅花和令牌也落了下去。
林嫣嫣带著孩子回到沈梅院,把他放在床上,扒开衣襟,看见小胸膛上面一颗鲜红的梅花胎记,清晰动人。
林嫣嫣把他衣襟整理好,唤来奶妈子,将他抱了下去。
“小姐。”兰儿回来,看见林嫣嫣坐在床边发呆。“小姐,您心情不好?为了……那个少爷?”
“什麽那个少爷,以後唤他日少爷就是。”
“是。”
“东西都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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