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峰一行人才进入阴山,就有人前去为他们引路。
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着绿色的长裙,没有带兵器。虽不是绝色,却也生得颇美。她站在三十人前不足两丈处,朗声道:“我是奉夜教绿门碧漫。诸位中,谁是路亭风?”
路亭风站出来,说:“我是。”
碧漫打量了他一下,说:“我家公子有话想要同你聊聊。你是想自己去,还是带着这群人一道?”
路亭风显然没料到对方有此一问,故没有立即作答。便听女子道:“你要带人进去,需得确定这些人里边没混进别的教派的奸细。我家公子身体不好,一下子对付十几个好手,就没有可能手下留情了。”
赤霄门中性子急的立即嚷开了,脾气火爆的甚至已经亮出了兵刃。
碧漫撇撇嘴,道:“我们早就调派人手,怕你们半路上死的不明不白。这原本就是怕被人栽赃,所以你们确实没必要领情。”
路亭风皱了眉头,问:“你要我见的人,是谁?”
“你来找的人。”碧漫的语调里已有了不耐烦的意味。她一说完话便转身,说:“想来的就跟着吧。”
路亭风稍一犹豫,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刀枪碰撞的声音响了几下,不消片刻便恢复平静。他很快就想到了缘由。阴山一直都是奉夜教的地盘。即便有多路人马冲着赏金来,也没有在这里掀起一丝波澜。奉夜教的实力深不可测。
路亭风交代众人留下,自己去会剑自鸣。
碧漫走得不疾不徐。路亭风一路跟踪,不禁怀疑:自己这样走进奉夜教总坛,会不会被杀人灭口?现在想要剑自鸣人头的不胜枚举,尾随的人必然不少。这一路上连个阵法陷阱都不见,到时候见了剑自鸣,还保不准谁下手更快呢。
这是,碧漫已经离开了街市。两人身后不时传出打斗声,只是每次都不长久。路亭风回了几次头,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多久,碧漫走进一个院落。路亭风跟着她转过几个庭院,进了屋子。屋子采光很好,有着这个季节里难得的清凉干燥。
屋子里有一张软榻。榻上卧着一位清瘦俊美的男子。他正在读书,听到有人进门,便将书放下了,抬起头来。
路亭风屏住了呼吸。他的表情瞬间扭曲,全身的肌肉在克制与冲动之间挣扎犹疑,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剑拔弩张。
司徒家新当家排的江湖美人榜已经传开了。路亭风虽然一直忙于赶路,却也听了不下三遍。榜上前十,只有一位是男子,而且排位第一——奉夜教教主剑自鸣,名不虚传。
碧漫关上了房门。路亭风被这声音惊动,才发现软榻一侧有张椅子,上边坐着一位穿桃色衣裙的姑娘。路亭风立即判断出她不会是美貌仅次于剑自鸣的奉夜教赤门门主季悠潋,而是原来唐家的奇才,唐素韵。
“路副门主,在下剑自鸣。”剑自鸣开口,将路亭风的视线引回到自己身上。
路亭风紧盯着他,面部的肌肉交替抽搐,使得整张脸狰狞可怖。
剑自鸣已经知道赵钱儿为何单独提醒自己要注意这个人,也明白路亭风为什么会带着二十九人来阴山,却又独自来见他。如果力所能及,路亭风一定会要他死,且,必定不会放过曲放忧。
路亭风爱着傅冰烛。
剑自鸣不是第一次见到被过于强烈的感情扭曲了的面容。他想起十多年前,他一对季悠潋明言要解除婚约的时候,季悠潋那张美丽的脸孔被悲伤和疼痛蹂躏得不成样子。然后,剑自鸣觉得可惜——曲放忧每一次离开,都不曾让他看到他的脸。
剑自鸣看着路亭风,缓慢而又清晰地说:“傅冰烛不是我杀的。”
“傅冰烛”这三个字,消除了路亭风所有的克制。他立即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剑自鸣。
路亭风多是留在赤霄峰上处理帮内事务,极少下山,更少出剑,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如何。只不过,传闻赤霄门的门主之位是他让由傅冰烛坐的,原因是傅冰烛的武功强过了他。而他现在刺出的这一剑,角度和气势都妙到了极处,即便傅冰烛在,怕也躲不过去。
剑自鸣躺在软榻上,那原本就不是一个适合躲闪的姿势,然而,剑自鸣不是傅冰烛。实力相差悬殊。他只是拿起手中的书,将内力贯注其间。路亭风的剑刺入书中,不过一分,就无法再进。
唐素韵站起来,凑近打量了路亭风的剑,道:“‘血煞’?啧,明知道我在,还用唐门的毒,陆门主真是看不起我啊。”
“血煞”明明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在她看来竟连个挑战都算不上。
路亭风立即盯住唐素韵,剑欲随意而动,却无法移动分毫。
剑尖刺入书中不足一分,已然白剑自鸣以内力紧紧锁住。
路亭风再顾不得剑法,全力拔剑。他要先杀了那个女人,她是剑自鸣的大夫,只要她死了,剑自鸣必定活不久;一旦她死了,“血煞”便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剧毒。
剑自鸣的眼神已然转冷。他不在乎任何人来找他复仇,但是,绝不可以牵连到他身边的人。所以,他动了。
路亭风只觉得剑身剧震,握剑的整条手臂都被震得麻木,再也使不出力气,紧接着,剑如离弦般飞离了自己的手。不待他细看,他的剑已到了剑自鸣手中。涂了“血煞”的剑尖正抵在他的脖子上。
剑自鸣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傅冰烛不是我杀的。”
路亭风直勾勾地瞪着他,似乎想用视线在他身上戳出几个血洞。
“我本想同你好好解释,看来,你什么都不会听。”剑自鸣说。唐素韵哼了一声,冷冷道:“杀了多方便。”
“我连傅冰烛都没杀,自然忍得住不杀他。”剑自鸣说。他的神色算得上柔和,语调却是冰冷的:“况且,杀了他的话,我杀傅冰烛的罪名,十之八九就要坐实了。对不对,未来的路门主?”
路亭风脸上的疯狂痛楚渐渐收敛进一双眸子中。他看着剑自鸣,说:“你知道是谁干的。”
剑自鸣点头,说:“冥泠宫主。你想报仇,可以联合武林大会上被他暗害的诸多门派一起去讨伐。只是,南蛮之地毒蛊盛行,贸然前往,后果堪忧。”
“他同我们教主无冤无仇,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应当知道贵派弟子的死因。”剑自鸣说。赤霄门一行一十二人,两人死于暗器,其余十人,连同教主任苍澜,都是被人徒手挖穿心肺而亡。
路亭风不依不饶地问:“怎么证明他不是受你教唆?”
唐素韵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剑自鸣注意到她呼吸的变化,手腕一抖。路亭风地剑擦着唐素韵的指尖钉入地面,剑格都陷入地下半寸后才停止。唐素韵收回手,仔细审视自己的指尖,片刻后对剑自鸣哼了一声,道:“多事。”
剑自鸣知道她已经放弃对路亭风下毒。他撑起身来,坐到床沿上。路亭风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剑自鸣足尖在剑旁边的地上点了一下,剑便从地里跳了出来。路亭风又退了一步。剑自鸣将剑交还给他,漆黑的眸底已经只剩下冷淡的应酬。
“曲放忧不肯留下,是因为我活不久,没有傅冰烛他可以找别人,我总不能把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杀了。”剑自鸣平静地解释,“再说,他最喜欢的人,依然是我。我何苦做那些没用的事,惹他讨厌呢?”
路亭风知道剑自鸣已经不想再为这次会面浪费精力,自己再纠缠下去也不会得到回应了。他心有不甘地拱手为礼,转身迈起大步,一把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唐素韵无聊地对剑自鸣说:“他会去杀人。”
剑自鸣点头,说:“是。无所谓。阴山不该太安静。”
☆、第 41 章
当天下午,常驻漠北的奉夜教青门副门主陈墨追发出的讯息被送了过来:曲放忧没有回雪山。送信来的,是奉夜教青门门主臧青弦。
剑自鸣看过讯息便说:“既然如此。我们即刻起程吧。”他说着站起身来,取过放置在一旁桌上的长剑,将其绑在腰侧。他的动作很是舒缓,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从容。
臧青弦的心跳快了两拍。
“再等一天。”唐素韵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来。
剑自鸣的动作停顿片刻。他问:“有意义吗?”
唐素韵叹气,说:“你疼得连日常活动都慢了这么多,怎么好出门?”
剑自鸣反问:“我歇上一天就会好吗?”
唐素韵还未答话,臧青弦已经跪下,说:“请教主以身体为重。”
剑自鸣看着臧青弦,淡淡地开口:“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想让我留下,起码得有个能让我留下的人。”
“教主!”臧青弦一脸的疼痛恳切。剑自鸣绕过他,走向门外,同时说:“我若回不来,季悠潋就是教主。”
臧青弦咬牙忍住反驳,起身追上去。
此时,阴山一点都不平静。剑自鸣和臧青弦二人在阴山地界之内遭遇了五次袭击。臧青弦功夫极好,手起剑落,留不下一个活口。剑自鸣斜靠在马车里,捏着一小把碎银玩儿,不动声色地解决掉尚在远处观望的刺客。
出阴山不过半日,便没了追杀。臧青弦这才想到:自己尚不知道剑自鸣要去哪里、做什么。臧青弦于是问了。剑自鸣没有隐瞒,说:“先往司徒家去,他们要给我的消息当在路上了。”
第二天,他们就在歇脚的客栈里见到了司徒芸。
客栈里明明有不少人,却很是安静。所以,女人的脚步声很是清晰。
司徒芸穿着白的的劲装,脸上的粉涂得颇厚,依然没有遮住黑眼圈。“太平刀”孟浙没有跟在她身边。
司徒芸看到剑自鸣,脸上瞬间闪过头痛和解脱。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走到剑自鸣和臧青弦旁边,坐下。她连客套和招呼都省了,直接开口道:“我们没有找到曲放忧。家主吩咐,你要问的事,只要我们知道,便要告诉你。”
司徒芸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剑自鸣知道她一定不会觉得愉快。司徒家靠贩卖情报经营多年,自然有其原则在,不是什么生意都接的。可是,这次涉及曲放忧。肯为曲放忧奔波的,除了剑自鸣,便要数上叶杳雨了。司徒慕烟必定不愿叶杳雨犯险,所以,趁剑自鸣还愿意为此奔忙,便不遗余力地提供帮助。
剑自鸣也不啰嗦,开门见山地问:“黯阁在哪里?”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足够司徒芸和臧青弦听清。他们只是知道有人到黯阁去买剑自鸣的性命,却不知道那人是谁。冤有头、债有主。黯阁存在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因为它要取自己的命就有意将它灭掉。
司徒芸试探着开口:“黯阁接手的生意,只有无法完成,没有退回的。”
剑自鸣没有接话,只是问:“司徒家也不知道黯阁在哪里吗?”
司徒芸皱眉,答道:“我知道可以问谁。”
剑自鸣笑笑,说:“那就不用说了。多谢芸姨。这客栈已经埋伏了不少人。他们虽然没有胆量伤慕容家的人,但动起手来难免误伤。还请芸姨及早离开吧。”
司徒芸盯着剑自鸣看了好一会儿,才叹一口气,说:“家主让我转告你——周正已经过去了,不用担心。”
剑自鸣显然没有料到司徒慕烟送给他这个消息,所以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说:“多谢。”
司徒芸摆摆手。大步离开。
小客栈里恢复了静寂——明明有不少人在,却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易听到。
剑自鸣与臧青弦面对面坐在方桌两边,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背后的动静。
剑自鸣的武功虽好,却只在武林大会上显露了一次,还被冥泠宫主压着,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臧青弦就不同了。奉夜教青门的门主在门派争斗中鲜有败绩,是公认的难缠人物。有他陪着,想对剑自鸣下手极为困难。
江湖上,历来都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样硬拼难讨得便宜的时候,唯有智取。
店小二终于将剑自鸣和臧青弦点的饭菜奉上,随后还开了一坛美酒。菜色香俱佳,酒气甘醇。引得数人食指大动。
臧青弦微微皱了眉。
剑自鸣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抬到唇边抿了一小口。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滑动的喉结,直到确定他将酒咽入腹中。
剑自鸣身后,已有四人抽刀起身。看他们拔刀的架势,便知这几人功夫平平,此时出手,不过是要引臧青弦出手。真正的后招,是在他们东侧的另一桌上独自饮酒的独眼刀客。
臧青弦的剑快而且利。他出手的一瞬,客栈里不少人忘记了屏息。这着实怨不得他们,对于迟早要交手的敌人,谁都会掂量一下斤两,想想自己能不能从他手中接下这一招来。
他面前,亦是在剑自鸣身后偷袭的四人的想法也不外于是。他们总共有四个人,杀了一个还有三个。杀四个人需要的时间比杀一个人长,所以他们都在盘算着——独眼刀客杀了剑自鸣以后,他们还有没有机会逃脱。
然而,臧青弦就像没有看到他们一样,擦着他们的剑掠了过去。转瞬间便回到之前剑自鸣的对面,只不过他的手里多了一颗人头——只有一只眼睛的人头。
剑自鸣手中的酒杯还没有放下。他轻轻摇晃杯中剩余的酒水,问臧青弦:“有没有受伤?”
“没有。”臧青弦回答的同时警惕起来。剑自鸣不会无故询问,所以臧青弦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他发现那四个持剑的男子保持着出手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们已经死了。他还没有发问,剑自鸣已经将一根筷子比在了他眼前。
很普通的一根筷子。只不过,这根筷子上扎了两根细如牛毛的针——一根是金色,一根是银色的。这样细小的两根针,足以令人观之色变——“金银双蜂”——客栈里已经有不少人叫出了声,甚至有人四下张望。
“金银双蜂”杜葛、杜闽,成名已久,可说是恶名昭彰。这样的两个人自然不会好心到发出独门暗器来给人提醒。可是,没有人看到剑自鸣什么时候动了筷子,自然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方向截住了这两枚要命的暗器。
眨眼间,不少人亮出了兵器。他们已经不担心那一千两银子能否落入自家腰包,因为,以“金银双蜂”的做派,怕是会将他们悉数杀光再去领钱。
剑自鸣将酒杯和筷子都放回到桌子上。他的动作很是舒缓优雅,神情泰然自若,仿佛不是坐在一群想要取他性命的杀手之间,而是在自家后院品茗赏花。他将筷子摆放整齐之后,淡淡地开了口:“在下想要请教一件事——‘金银双蜂’也是黯阁的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剑自鸣和司徒芸谈话的时候没有分毫避忌。他们大多听得清楚,却因为不熟悉剑自鸣这个人,所以直到此时才知道他想要将黯阁的人一网打尽。
客栈一角响起一个森冷且苍老的声音:“多少年没有见到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了?”
对角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回答道:“二十年。咱们也有二十年没做什么像样的生意……”讲话的人是个满脸皱纹纠结成团的干瘦老人。他话未说完便生生止住,因为剑自鸣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
剑自鸣离他实在太近。这么近的距离令人禁不住想要后退,可是被他逼近的人却没有动。剑自鸣没有拔剑。没有什么比轻轻按一下机关便能发射的暗器更快。这么近的距离显然不够他拔剑拨挡。“金银双蜂”行走江湖四十载,经验极其丰富,自然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所以,老人动了。
用了三四十年的暗器熟悉得就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