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小二说,傍晚店里来了两个打尖的客人。两人灰头土脸的,都是江湖人的打扮。其中一位颇为瘦弱,带着病入膏肓的死气,却依旧是位令人过目不忘的美人。另一位却是多次陪傅冰烛在此饮酒的曲放忧。这两位,正是赤霄峰新任门主路亭风交代过的——一旦出现就要立即联系他。
这两个月来,客栈的生意惨淡至极,好不容易来了客人,却没法儿留着赚钱。老板心里十分苦闷,却也不得不放出暗号。
不多久,便有赤霄峰的人来打听消息。小二如实相告:两个客人吃晚饭,就要沐浴,浴桶刚刚抬进去。那人听了,舒了一口气。无论什么人,奔忙之后,总是希望泡在热水里享受一下,也就是说,这两个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路亭风已经在附近的巷子和屋顶布置好人手。他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只见空荡荡的房间里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浴桶。桶里的水十分清澈,桶底木头的纹路清晰可辨。
路亭风狠狠地发令:“找!他们不可能毫发无伤,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曲放忧和剑自鸣早在浴桶端进去时就离开了客栈。曲放忧对这个镇子颇为熟悉,带着剑自鸣绕了几条小道,七拐八拐地摸到一户人家后院,翻墙跳了进去。
他们尚未落地,屋子里已经射出数枚飞镖。这几枚飞镖速度极快、角度刁钻、却没有半点声音,显然是高手所发。
曲放忧手忙脚乱地挡下飞镖,小声道:“是我!”
“知道是你。”应声的人说着打开窗户,说:“我想你死了,我和轻执才会清静些。”
剑自鸣听到声音的时候已经有所怀疑,听到他说“轻执”时便已确定——这个人竟然是萧锦。
曲放忧毫不迟疑地带着剑自鸣从打开的窗口钻进屋。
屋子颇大。窗边坐了位身形俊朗、气质温文的男子,他的眉目与巩老爷子有六七分相似,显然就是巩轻执。他见了曲放忧和剑自鸣,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道:“想不到路亭风有能耐把你折腾得如此狼狈!”
萧锦关上窗后,冷冷地说:“该不会是两位自己打起来了吧?”
曲放忧毫不介意地笑了,说:“轻执,美人当前,你还不打桶热水来伺候一下?”
“美人?曲兄,我记得你当年没少轻薄小锦来着。你眼中的美人,未免太多了吧?”巩轻执说。
“这个是最漂亮的,看一眼当真不亏!”这声音是从房梁上传下来的。说话的人是“神偷”赵钱儿。他随着声音落到地上,继续说:“曲放忧啊曲放忧,你个没良心的,人家小两口儿躲人不容易,你惹一身麻烦,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带人进来,是不是不厚道?”
“我不过是借地洗把脸睡一觉,你来这儿干嘛?”曲放忧回问。
赵钱儿嘿嘿一笑,说:“这天底下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没有我破不了的机关。爷这‘神偷’的名号可不是白捡的!”
历来,人要藏什么东西,总免不了找个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再排布上几个难解的机关。赵钱儿要偷的东西,无一失手,他找东西和破机关的本领必然高超。他此时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料到曲放忧有麻烦,决意帮忙。
剑自鸣立即道:“多谢赵兄出手相帮。”
赵钱儿大张着嘴巴,许久才尴尬地说:“我、我还没出手呢,你这么说,我不是非帮忙不可了?”
曲放忧点头说:“多谢赵兄!赤霄峰上有个瀑布,景色颇美,有你帮忙,我们可以先过去赏个景儿。”
“先别耍嘴皮子了,”萧锦提醒道,“前几天徐老板还在这里做生意。”
曲放忧想到徐鉴向剑自鸣敬毒酒的事情,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徐老板徐鉴的师傅程一闪,就是因为要杀剑自鸣而被叶杳雨活刮了。他的同谋杨宏远也被剑自鸣所杀。这些事已经无人不晓,所以,没有人相信徐鉴能忠心于剑自鸣。
“听说路亭风去奉夜教见过你,你居然让他活着走出来?”萧锦问剑自鸣。剑自鸣答:“我觉得这件事没必要用我的方式解决,想不到会添这些麻烦。”
萧锦点点头。他见识过剑自鸣解决问题的方法——黯阁消失得很彻底。如果再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赤霄门,恐怕会引起整个武林的恐慌,及随之而来的对奉夜教的讨伐。
赵钱儿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他说:“还有一个坏消息。昨天,一个脸上有火焰的男人上了赤霄峰。好像就是在烟波江上陪你们捉鱼的那个。”
“谁给你的消息?”
“还能有谁?司徒慕烟呗!她说你们这次麻烦大了。于是,秦老大哥就想,若是你们走不了,他娶孟芳的时候可以从这里绕个道儿。轿子里多一两个人,谁都看不出来。就算路亭风怀疑啥,也不能不给东远镖局和秦总镖头面子。”
曲放忧一怔,脱口问道:“孟芳要嫁他?”
赵钱儿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做不成天剑盟的乘龙快婿了。”说话时不忘偷偷瞄剑自鸣的脸色。
剑自鸣的神色有些凝重。曲放忧顺着赵钱儿的暗示瞅了他一眼,继续道:“做不成便做不成。我要是真想结婚,还愁娶不到媳妇儿?”声音却渐渐软了下来。
“徐鉴是个生意人。”剑自鸣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很是平缓,似乎没有听到曲放忧和赵钱儿的话。他说:“他既然入了江湖,除了奉夜教,没有能让他一展才长的地方。他这次来,想必带了东西暗中接应。他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北边。”赵钱儿答得干脆。北边正是通往阴山的方向。剑自鸣点点头,说:“路亭风的动作太大,要有人计较起来,整个赤霄都保不住。此处已不是久居之所。”
萧锦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不禁问道:“你要对付赤霄门?”
“不,”剑自鸣说,“我没有时间做这些。”
“有人会为了你做?”巩轻执追问。萧锦瞥他一眼。巩轻执这才会意:路亭风哪里伤得了剑自鸣?他做这些与对付黯阁一样,是为了曲放忧。
赵钱儿在一旁捏着鼻子补充:“人家奉夜教下一任教主,季大美人,可是连脑袋都舍得为他割下来。”
曲放忧黑了脸,甩下一句“我去烧水”,就出去了。屋里,赵钱儿、萧锦和巩轻执面面相觑,都吃不准他是恼了还是醋了。他们都清楚曲放忧一贯的作为——如果在往日,或者换个对象的话,曲放忧是很乐意用轻佻亲昵的言行来“证实”对方更喜欢自己的。
赵钱儿干咳几声,问剑自鸣:“现在赤霄峰四边儿设的机关都不一样,你们怎么过来的?”
剑自鸣细致地讲述他们路上遇到的机关。这机关显然需要人开启,一旦施展开,便似天罗地网。但赵钱儿听得津津有味,细长的小眼睛几乎要放出光来。他问剑自鸣:“你们把它破了?”
“没有。”剑自鸣简单说了他们是怎么走出来的。赵钱儿拍掌叫好:“火霹雳可不便宜,你们一下子爆了这么多,够路亭风肉痛的了!”
巩轻执听得直皱眉,说:“这么说,这些机关必然都已开启。现在赤霄脚下已经不好再住下去,但是,离开必然也不容易……”
赵钱儿不以为然地晃了晃左手的食指,说:“这个好办,有我在,不用理会那些机关。凭你们几个的功夫,赤霄峰的人全加起来也拦不住。”
“萧锦不能动武!”巩轻执坚决地说。
“喂喂喂,这不是赶上事儿了嘛!”赵钱儿劝道。
“萧锦不能动武!”巩轻执强调。
萧锦走到他身后,右手在巩轻执肩上轻拍两下。他脸上褪去了一贯的萧杀,眼底漾出柔软的爱恋来。他说:“就这么一回,不要紧。”
巩轻执还要再说,却被开门的声音打断了。
曲放忧依然黑着脸。他踢开房门,径自走进来,打横抱起剑自鸣,一言不发地出去。
赵钱儿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问:“他这是怎么了?”
巩轻执将手扣在萧锦的右手背上,笑笑说:“伺候美人沐浴更衣呗。”
水温微烫,很是解乏。剑自鸣坐在浴盆里。曲放忧先将他的头发洗净后,又用布巾给他擦洗身体。
淡淡的蒸汽袅袅升腾。一路上沾来的泥土被洗下来,水渐渐变成浅黄色。
曲放忧换了一盆水。
“孟芳要结婚了,你不高兴?”剑自鸣突然问道。
“有你在,我怎么会不高兴?”曲放忧反问。
“那么,你进来。”剑自鸣说。他□地坐在清澈的水中,每一寸肌肤都清晰可见。他盯着曲放忧的眼睛,慢慢地抬起湿漉漉的右手。曲放忧一动不动,任他捏住自己的下巴。他脸上的尘土被他手上的水珠浸湿,污浊的痕迹顺着他指尖的动作蔓延开来。
剑自鸣盯着灰黑色的水痕,眼神渐渐暗下去。曲放忧知道他走神了。剑自鸣的心思一贯很重,近来因为身体越发差了,所以深思的时候便神色委顿,好像那点精气都被思虑吞噬掉了。
曲放忧捉住仍在自己脸上描绘的指尖。剑自鸣回过神来,眨眨眼就,看着他。曲放忧在指尖上亲了一下,说:“你受不住,别闹。”就像全然没有发现他失神一般。
剑自鸣淡淡地笑了一下,从浴盆里站起来。曲放忧毫不吝惜地用内力为他烘干身体,然后熟练地替他穿衣服。
穿好衣服之后,剑自鸣站在一旁,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曲放忧无奈地摇摇头,三下五除二扒光衣服,冲洗起来。
“放忧,走的时候,让巩轻执、萧锦和赵钱儿一路,从我们来的方向走。到了烟波江,水运便利,哪里都去得。你我,往北走。”剑自鸣说。
曲放忧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他一眼,说:“好,听你的。”
两人回到正屋里,曲放忧说了剑自鸣的打算。
巩轻执和萧锦微微皱眉,都说,若不是想要顺便帮点忙,完全没有必要现在离开。赵钱儿干脆跳了脚。
剑自鸣安静地坐着,没有一句解释。曲放忧搂着他笑,也是一句话都不说。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萧锦拉着巩轻执去了院子。赵钱儿觉得无趣,也跟着出去了。
三个人凑在厢房里,没有一个不皱着眉头。
巩轻执最先开口:“这样下去还是不行。”
赵钱儿点头说:“我听到风声,还以为这次真能安定下来了呢……”
萧锦说:“这水趟得没意思。”
正屋里,剑自鸣在主人的床上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曲放忧紧握着他的手,一刻不停地输入内力。他听得到隔壁几个人商量的声音。他们说得没有错:曲放忧知道剑自鸣有心事,却佯装不知;剑自鸣看穿了曲放忧的打算,也是装作不知道。他们,显然都没有准备长久地在一起。
曲放忧看着剑自鸣平静的睡脸,心下思索着——不知道自己的心事被他看出了几分。剑自鸣不问也不闹腾,的确不会让他烦心,但是,曲放忧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尽管明白自己不会因为剑自鸣的反应改变决定,曲放忧依然希望剑自鸣能有点表示,好让他确定——他依旧十分在意他。
曲放忧纠结了半柱香的功夫,便丢开心事睡觉了。
这一夜,路亭风带着赤霄峰的人翻查了大半个镇子,只是运气不济,没有找到巩轻执和萧锦的住处。
往来查找的人几次经过附近的小巷。萧锦和赵钱儿都睡得浅,被吵醒了无数次。屋里其他人却都睡得极沉。
天亮之后,曲放忧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神清气爽地打水给剑自鸣洗脸。
几个人不紧不慢地吃了早餐,曲放忧和剑自鸣先行离开。临别时,赵钱儿忍不住对曲放忧说:“改天你得了空儿,记得请我去喝酒!”
“哼哼,”曲放忧对他呲牙道:“戒了!”
三道视线齐刷刷地扫到剑自鸣脸上,似乎曲放忧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原因不作他想。
剑自鸣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跳了一下,他攥住曲放忧的手,轻声说:“走吧。”
曲放忧冲几位朋友摆摆手,拉着剑自鸣窜了出去。
不多久,镇子里响起了弓弩、烟火和暗器的声音。待这些声音汇聚到一处,并被牵扯着向镇外去了之后,赵钱儿才带着萧锦和巩轻执上路。
路亭风追过去的时候,曲放忧和剑自鸣已经出了镇子,向北行去。
北边的路旁是一片竹林。
忍冬追得很紧。路亭风看着他停下脚步,拉开弓箭,射向路边的一颗竹子。那颗竹子正是开启这篇阵法的机关。
箭射出的时候,剑自鸣已然回身,随手射出一枚暗器。暗器恰好击在箭头上。箭偏了几分,擦着竹子的边缘射入竹林。
剑自鸣虽然回头,但仍被曲放忧带着往前跑。所以忍冬这一停一射的功夫,又被他们拉开的数丈。
路亭风赶到跟前,曲放忧和剑自鸣已经跑得远了。他立刻挥剑,一口气将三颗竹子拦腰砍断。道路两旁干涸的水道边上闪出细小的火花。赤霄峰的人立即停步。
道路前方,曲放忧和剑自鸣身形一滞,接着转头冲进竹林。几乎是同时,一丈宽、四五丈长的道路轰然作响,土石四溅。
曲放忧回头望了一眼,轻笑着说:“连路都舍得炸,真是下了血本啊。”他嘴上说得轻松,却没敢沾地,而是一手抓住竹子的枝干,猴儿一样挂在竹子上,另一只手搂着剑自鸣的腰,让他和自个儿一并吊在半空。
这片竹林里,细一点的竹子多半离地三五寸处被削断,断面都特意做成尖锐的利角。不知道的人一脚踩上去,必定会被刺穿足背。曲放忧并不知情,却不敢低估了路亭风的心思,是以躲过一劫。但是,道路被炸并不是机关的全部,竹林里已是箭矢四射。
剑自鸣拔剑。剑气流转,将射来的箭尽数挡下。曲放忧揽住他的腰,一边输入内力助他运功,一边带着他在竹林里穿梭。
路亭风见竹林里大片竹子晃动得厉害,便知道两人没有落脚,心下遗憾之余,带着下属和忍冬进了竹林。他们识得方位,不怕踩到竹尖,亦不必分心躲箭,很快便缩短了距离。
往来的箭矢中掺杂了暗器。
曲放忧放开手臂,拔刀。龙吟清越。霸道的气势肆虐,所过之处枝干尽裂。
剑自鸣左手将他背后的衣服和腰带一并抓了,收起剑,带着他又向前窜了数丈。
曲放忧这一刀,已经镇住了不少赤霄峰的弟子。他收刀之后,玩心大起,回身抱着剑自鸣的腰,顺着一颗粗长的竹子冲了上去。
这颗竹子既粗又高,虽然被两人的重量压得弯曲,却没有断裂的意思,弯到极处,便如弓弦般将二人弹射出去。
空中视野极佳。
竹林尽头已是半山坡,山顶粗大的石头后边飘着一杆橙色的旗。
曲放忧带着剑自鸣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恰恰落在另一颗粗壮的竹子上。这颗竹子不比上一颗粗壮,任性却是极好,弯下时顶端的枝叶几乎要碰到地面。
追击的人失去两人的行踪,在林子里散开。有人看到剑自鸣和曲放忧踩着竹干落下来,只来得及喊一声“在这里!”。话音还未落,两人已经再次上到空中。茂密的枝叶遮挡下,站在竹林下的人根本窥不出他们的动向。
路亭风听到汇报的时候,再次狰狞了面孔。他吼道:“砍!但凡能落脚的竹子,都给我砍了!”
忍冬嗤笑一声,不再跟着他,而是径直向北追去。
成片的竹子被砍倒时,曲放忧和剑自鸣已经到了竹林的边缘。
山头上那一面没图案的橙色旗帜十分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