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云笙一试之下心中已有数,百忙中柔声对泠默道,“小默乖,闭上眼睛,哥哥同你玩丢包子游戏。”
丢包子游戏所谓何来?从前雪夜余寒一班小丫头们在园子里玩丢包子儿,便是用布缝了小口袋,装上豆子,几个一起抛在空中,两手一轮一接,来回丢着玩的。泠默闭来无事也曾学过,却总是不会,后来竟委屈地掉了眼泪,云笙为哄他,便逗他说也要跟他玩丢包子游戏,将他整个人都抛起接住,轮几轮,终于博小东西一笑。因为泠默喜欢,所以以后便常跟他玩的。
泠默听哥哥一说,急忙闭上眼睛。
云笙双手用力,竟将他一把抛起在空中,就这两手空出的一眨眼功夫,已经与黑衫人照了面,他的招式凌厉,登时将那黑衫人逼开两步。正逢泠默落下来,云笙轻松接住又将他抛起,迅即人已经窜前一步,掌风飒飒,急出招来,那黑衫人竟又被逼退两步。
泠默被哥哥一抛一抛,仿如以往跟哥哥伙着丫头们在园子里戏耍的光景,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身子便如长了翅膀般飞起来,十分舒服,不由咯咯笑起来。他对这个哥哥可是死心塌地,信得十足,从来也没想过哥哥若一把没接住自己,掉下去摔在地上可怎么办。
拆了几招,云笙心下已经一清二楚,这黑衫人功力绝不如已,每逢自己猛力出招定会被逼的倒退,但此人胜在出手速度,显见得是位轻功高手,那身形飘匆如鬼魅。他心中既已知已知彼,立时便有了应对之策,正逢又再一次将泠默高抛起来,便欲上前施最后一击。
却没想到,这一抛之后,泠默身子高高飞起之时,云笙却突然察觉身后有异,不知何时从哪里,竟蓦然窜出一条人影来,箭一般向三人间扎过来。
电光石火间,只听得泠默尖叫了一声,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巨响,却是云笙大惊之下,未能把握掌中力道,用的猛了,重重击飞了黑衫人,那人闷哼一声,后背撞在一棵桂树上,“扑”的吐出一口血来。
随之旁边又有人惊叫一声。
待尘烟散去,众人才看清,泠默已经落入一人之手,那人身着锦袍,面孔清冷,眼含讥诮,一手拎着泠默衣领,另一手却正拿着刚才掉在地上的那块黄金笏。
竟然是文鳐世子。
几十步外,也有一人撑着廊柱,瞪着与云笙对敌的黑衫人,满面异色,却是风未息。
云笙脸色难看,心中诧异。头一个念头是,果真来了,第二个念头却是,竟然是文鳐世子亲来。
此时早已夜深,在场五人神情各异,面面相觑。怪是怪在,这样大的动静,许宅里除了风未息,竟无人听见赶过来。
静默片刻,那黑衫人捂着胸,突然掠起,轻功曼妙,在桂树枝头上一点,飘入夜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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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黑衫人离去,惊的僵手僵脚的泠默也才醒过神来,不由得大力挣扎扭动,带着哭音嚷道,“快放开我!”
文鳐颇不耐烦,举臂将他拎的更高了些,泠默颈子处衣领一紧,登时窒住,声音也憋在喉咙里出不来,小脸立时便涨得通红了,双脚乱踢腾。
云笙看的心疼,身子一动,却又定住,苦笑道,“文鳐世子,您堂堂世子殿下,如何也学着夜入民宅呢?适才多谢您搭手救下舍弟,这就把他给我罢。”
文鳐冷笑,“许大公子,到现在还敢说这是你亲弟弟么?”他说着将另一手中的黄金笏抬起,细看几眼,慢慢道,“兰射宝华,原来这便是当年御赐兰宝世子他日执笏伴君的信物,许大公子,现在你有何话可说?”
云笙一招失算,一时无言。
那文鳐见他脸上烦恼,清冷目光中竟隐隐露出一丝得意,轻哼一声,双臂一振,竟将泠默与黄金笏重新抛回给他。云笙忙上前接住泠默,却没管那笏,由得它“啪”一声落在地上。文鳐瞧瞧他,冷笑道,“就劳烦许大公子今儿夜里再忙活忙活吧,明儿一早,咱们府里自会着人来接小世子回去。”说罢一拂袖子,人已经纵起在花木之上,点几点,也跃墙出去了。
云笙泠默两人呆了片刻,只听泠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有如触动了机关,园子中突然渐次亮起灯火,先是弘良、余寒与大头丁一起奔过来,接着雪夜、福管家、春奶奶也都过来。
余寒被弘良一只手挡在后面,面如寒霜,显见得若不是弘良阻碍,早要出来了,此时只是气愤道,“大少爷,你不是说这法子一定使得么?”
云笙一滞,还未答话,弘良已经道,“大少爷的计策本就不错,你我都瞧见那文鳐世子起初要扮贼进来,若不是当中插进个黑衣人,这黄金笏准定是会被他偷走的。”
云笙这才明白,心中沉吟,原来如此。那么他是瞧见那黑衣人进来,于是临时改了主意就这样进来,便算咱们说什么,他也只说是瞧见有贼夜入,所以进来帮忙,想咱又不能拿他怎么样……这,这,云笙脸上发苦,这可算得是自己运气十分不好了。
雪夜与春奶奶围着兄弟俩个儿团团转,瞧着泠默,见他哭的几要断气,眼泪鼻涕一把,连声道,“这可怎么是好?”福管家也在旁搓着手,半天狠狠向云笙道,“大少爷,不然咱们带着小少爷逃吧?”
云笙涩然一笑,“这上下咱们宅子恐怕已经被围成铁桶了,单是咱们出去自然不在话下,难道让宅子里家人都去送死么?”
大家都愁眉苦脸起来。
云笙淡淡道,“罢了,事已至此,也无他法。大家先回去吧,明儿看了情形再说。”说着先抱着泠默回枫红轩去。雪夜与春奶奶并不放心,也跟了上去。弘良锁着眉,自去外头查看。福管家与大头丁唉声叹气,也回至自己院子里去,绞尽了脑汁另想他法。
谁也未注意到余寒去了哪里。
风未息离此处本就稍远,那黑衫人走后,他只觉脚下一软,跌坐在廊檐下,后来文鳐、云笙等人再说了什么,他竟浑浑噩噩全没听见。待众人都已走了许久,园子里夜风冰冷,吹的身上一阵阵寒凉,风未息才慢慢抬起头来,绝美面孔上满是凄楚。他扶着廊柱站起,呆半晌,才缓缓向后头自己住的小院儿走去。刚走得两步,迎面被一人拦住,抬头看时,竟是余寒。只见她俏脸含霜,眼中隐隐有怒气。
风未息一呆,随即心里有些着慌,不由得侧头避开她视线,半晌才道,“师姐还未歇着?”
余寒冷冷问,“那人是谁?”
风未息心中一跳,强露出点疑惑,“师姐说谁?”
余寒冷哼一声,道,“未息,你莫在师姐面前装傻。……你这次出来一直心神不定,你心里有事儿。见了那人,更加奇怪。妙手玉医风未息,何曾这样失态过?”
风未息低头不语。
余寒心下暗惊,只觉手心里竟沁出汗来,半晌,沉声道,“难道真是他?”
风未息蓦然抬头,眼神有些惶乱。
余寒看他神情,已然清楚,心里不由大震,惊讶之色溢于言表,“未息……”
风未息咬着唇,用力侧开头去。
余寒心里乱成一团,怔了半天,忽然扭头便走,此时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她猛回身,竟见风未息已经直挺挺跪在地上,望着自己,心下不由骇然,惊道,“未息你……”
她这个师弟出身名门,身份本就矜贵,人又聪明绝顶,一向傲气十足,虽因与自己有同门之谊而一向感情和睦,却从来都不会这样做小服低,此时竟然向自己下跪,余寒一时呆了。
风未息面色惨白,颤声道,“未息求师姐莫要向许大公子说起。”
余寒眉头紧锁,“未息,你是知道师姐的。大少爷对师姐有恩,泠默更是师姐心头肉,我虽不知师叔所为何来,但他如此做明明是帮了长沙王府的忙,我岂能由着他。”她迟疑片刻,问,“……未息,你知道你师父是为什么?”
风未息嘴唇蠕动,半晌轻轻摇头。
余寒初还有些不信,及至看他神情,不由顿足,“你!你!唉!未息,即算你喜欢他,也不可这样对他百依百顺哪!”
这一句话出,风未息心头剧痛,鼻中发酸,忙低下头掩饰。
半晌,余寒轻吁出来,“罢了,那长沙王府的劳什子世子都已经晓得了……事已至此……我就答应你,先不同大少爷说。但看后来罢,若夜师父再有什么,我可不能保证。”
风未息轻点头,道,“我答应你,我去劝师父。”
余寒看着他,直摇头,半天,“唉”的一声,飞身去了。
风未息仍自跪在地上,许久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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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将尽,更深露重。风未息跪了许久,方才呆呆立起,身上只觉得寒气刺骨。他犹疑片刻,咬咬牙,飞身掠起,疾向许宅外奔去。许宅四围果然隐隐有人守着,风未息仗着轻功精妙,行行停停,竟避过了外头人的耳目,待出了外围,他施了全力,直向城外奔去,走的方向却是那日带着泠默去往长津府的。
转出大路进到林中,风未息隐隐认得,那处所在便在附近山谷中,果然转过山坳便见一豆灯火明明灭灭隐现林中,却是一幢小小竹舍。
他奔到屋前,停住脚步。
那竹舍的窗半掩着,里头的人并未睡下,正托着腮坐在桌前,痴痴凝望着灯火出神,自外头看不见他容貌,只觉身形略显单薄,肩上那披下来的一头青丝黑亮无比,顺滑地垂着。风未息瞧着他背影,喉头发涩。
他自小便师从此人,可不知何时竟把那敬畏之心化做了一腔柔情,每每见他彻夜不眠,呆呆不语,明知他是在思念别人,自己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眷恋。他又何尝不知一向不喜外出的师父为何在许家与长沙王府事上掺了一手,只不过越是知道,心里越是难过。
术氏陶家的三夜公子,自小便与医氏青家的蓝曦公子情同手足,略大些时,两人更是暗生情愫。三夜公子性子清冷刁钻,对人向是爱搭不理,却偏偏对憨直温厚的蓝曦公子温声软语,百依百从。风未息刚拜了三夜公子为师时,年岁尚小,隐约记得那时正逢蓝曦公子回南海,师父笑逐颜开,心情大好。风未息也只在那时见过师父的笑颜,听说是蓝曦公子允了师父,说不久便要辞官归家了。没想到过不多久竟突传恶耗。师父听了消息,大病一场,好过来之后,性子更加阴郁。未息名上是他徒弟,却没学到什么,到是青家二师父紫烟见了直是叹息,教了他一身的医术,但提到让未息转拜他为师时,未息却怎么也不肯,甘愿仍在三夜师父膝下伺候起居。
谁会想到那小小孩童自见了夜师父璨然一笑,便再也无力自拔呢。
风未息心下自苦。只为那一笑,从此再也抽不得身了。
他自在窗下站着,半晌不敢出声。
窗里,夜师父轻声道,“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风未息咬着唇,半晌,忽然跪下,不语。
夜师父沉默许久,回过头来,冷冷道,“未息,你这是做什么?”
风未息抬头,“许家小公子与乃兄情深意笃,若硬是分开他们未免可怜,未息想求师父收手。”他思虑之后,才会这样说,只盼着师父看在许家兄弟也是彼此钟情的份儿上,能放他们一马,不去插手。”
夜师父果然不言语,神色怔忡。
风未息垂首道,“现如今长沙王府里头自己二位世子便争斗不休,又有北边那几个王爷折腾,即算师父不插手,那人位子也坐不长久了。”
岂料夜师父听了这话,脸色却是一沉,片刻,冷哼了一声,“坐不久又如何?争来争去,到最后也还是他家的,他们秋家自已手足相残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动不相干的人?我们天生该死么?我偏要他这一族在那皇位上彻底断了念想儿。说起来,我把这孩子从许家弄出来也是帮了许云笙,若留着这孩子,他许家几代夙愿便要烟飞灰灭,到时登了皇位,又有什么钟情不钟情的,定忘到脑后去了。”
风未息抬头,面带恳求,“师父!”
夜师父瞪他一眼,过一会儿,口气和缓些,慢慢道,“未息,你原是名门公子,身份显贵,你父才高品端,余寒又与你有同门之谊,即算秋氏江山倒了,于你家也无大碍,难为你一直委屈在我这里这些年,如今你就自去做你的风家如絮公子罢。”
风未息大惊,又悔又急,连连叩下头去,“师父,是我多嘴了。”他头叩的咚咚有声,又响又重,
夜师父本待不理,待见他光洁的额头上瞬时间已经出来血红印子了,不由皱起眉来,忍不住伸手去止住他。
风未息抬眼看他,神色凄楚。
夜师父凝望他半晌,终于叹出来,道,“罢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罢!”说着脸色又沉下去,“只是不许再在我面前多说。”
风未息只稍一犹疑,便立刻点头,“是,我听师父的话。”
夜师父神色稍霁,轻声道,“你起来吧。”说着一边伸手到桌上取了青竹筒来,一边拉起风未息示意他坐到椅上,站在他身前,给他额头上擦药。
风未息眼睛只瞧得见师父胸口黑色衣衫,但觉得眼前身体从未挨得这样近过,传来阵阵茶香,师父细细手指沾了药小心地抹在自己额头上,一阵清凉,他鼻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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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大早,福管家一行人等愁眉不展地到了枫红轩,只当是这一夜大少爷和小少爷两兄弟定是生离死别的情形,小少爷还不定哭的怎么样呢?谁知院子里却是静悄悄的,雪夜和余寒轻手轻脚出来招呼小厮捧了热水进去,云笙已经起来了,衣着早已停当,神情平静,从帐子里将泠默抱了出来,伸指在他身上一点,泠默“嗯”一声,软软地哼着,迷迷登登睁开眼睛,福管家有些苦笑起来,原来大少爷竟是点了泠默的睡穴,怪道这一夜没见他闹呢。
可是一睁开眼来,泠默立时便接上昨夜的茬儿,还有些惊呢,一脸的张惶,扭头四下看,待见了身边的云笙,立刻伸手揪住他衣衫,小嘴一撇,泪珠子顿时盈满眼眶。云笙忙柔声道,“小默,哥哥昨天给你说什么来着?还记得吗?”
泠默身子一顿,似是这才回过神来,泪珠子却已经止不住,滚了两大颗下来,哭声是咽回去了,吭哧半天,细细道,“小默记得。”
“那就好,小默顶勇敢了。”云笙微笑着在泠默颊上亲了一记,给他穿上细布里衣,外头仔细着了浅绿色锦衣,系好了黄玉结子,这才牵着他去盥漱,又亲自给他擦脸梳发,顶上束了绿玉抹额。泠默本就生得粉妆玉琢,淡绿衣衫一衬,更显得小脸晶莹剔透,漂亮极了。众人看这两兄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弘良心下明白,云笙少爷早已另有准备,头晚一时不察受了挫,却是不碍的。只不过不知他是如何跟泠默交待的,向来胆小的泠默竟然一声不吭,也没大哭大闹。
一大家子愁云惨淡,等着文鳐来接人,眼见得天刚破晓不大的功夫,门上便有人进来报,说是文鳐世子的车驾已经到了。云笙直摇头,有些无奈,“到了那便开门迎候呗。”说着携了泠默的手,两兄弟直出二门,到前头大厅去候着。
谁知走到前厅里,却见头道门里乌呀呀一大堆人,除了文鳐的那一队侍从外,另还有一些蓝袍丛人,冠带严整,与文鳐的人两下里分列,寂然无声,壁垒严明,惟有当头一人谈笑风生,正跟文鳐说话,却见文鳐面色铁青,一张脸板的极其难看。
云笙见了那人,却是一怔。咦,这不是长沙王府的大世子海寒么?怎么他也来了。云笙自然对这二人的底细早就打听的清楚。若不算那幼年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