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仿佛悠悠飞上了天,连气儿都不敢喘大,生怕惊着美人儿。
正痴迷中,一声尖叫打断宁谧气氛,“……花花?花花!快,那个快,冷,冷嬷嬷叫,叫你——”从月洞门处冲进一个人来。这人结手结脚,连话也结结巴巴,一进门便“扑通”跘一跤,又忙忙爬起来,裤子上已沾了花泥,十分狼狈,更煞风景。
泠默的遐思被他打断,眨眨眼,忽见美人儿面色一变,眉尖突然闪过一抹杀气。泠默一呆,只见美人儿猛地转回身来,一伸手将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白玉般的两条藕臂,一边恶狠狠朝那人走过去,走到身边,抬手便是一拳,那人“哎哟”一声,美人儿又是一脚,接着拳打脚踢,动作粗鲁,直到将人揍趴在地,居然还跳上去用力踩两下,一边怒气冲冲道,“让你再叫我‘花花’!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泠默张大嘴合不拢来,小心肝里一只美丽的泡泡“啪”一声碎掉,那被揍的人趴在地上像只乌龟,唉唉叫痛。美人儿打够了,气呼呼跳下来,拍拍手,掸掸衣角,“哼!下次长长记性!”说着将袖子拂下来,又顺一下头发,面色突然一正,转眼间,竟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柔婉怯弱的神态,声音也轻缓起来,柔声道,“是冷嬷嬷要找我么?好,这就去。”说着慢慢转身,袅袅婷婷向外走去。
泠默眼珠子几乎掉到地上,出不来声,隐约听到身后有人笑嘻嘻道,“怎么了?”
泠默哆嗦着伸一根指头指着美人儿背影,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妖……妖怪……附……附身……”
身后的人一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转到他身前,拿手推推他脑门,“吓着了?别怕,只要你别当着他面叫他花花就好,嗯,背着他最好也别这么叫。”
泠默呆呆抬头,“为,为什么?他不叫花花么?”
面前人的微笑,“他么,名叫花落满庭芳,是我们这阁里最最美丽的人,名字也最最好听,是他自己取的。这么样优雅又有格调的名字,闻者无不遐思万千,浮想联翩,怎可以用‘花花’那么俗气的称呼来替代!所以别人若叫他‘花花’,他是一定会恼的。”
泠默听得直眨眼,喃喃道,“花落……满庭芳……好长……没有短一点的么?”
面前人唇角挑起来,“短一点的,自然有,可是也不是咱们可以叫的呀。”
“哦,”泠默有些怕怕地点头,看看面前人,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相貌俊秀,和蔼可亲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伸脚踢踢还趴在地上的人,“阿旺,别装死了,快起来,又没打的多痛。”
地上的人愁眉苦脸爬起来。
男子笑道,“你也服侍了快一年了,怎么还老是忘,要到下次打折你腿才能记得吧?”
那阿旺吓一跳,忙道,“不不,我已经记得了。”说着跑出去。
那男子回过头道,“我是梨花烟雨,”他一直笑咪咪的,十分和气,“你叫我梨花便好。”瞧瞧泠默表情,这人笑得更欢,“放心,你尽管叫,我不会打你的。”
泠默给他看出心思,有些赧然,忙点头,“梨花哥哥……”嗯,这个名字,好像女孩子的名字,似乎叫梨花姐姐才顺口些,泠默心中想,却不敢说出来。
梨花烟雨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哈哈哈笑起来,道,“你是泠默,我知道,你哥哥已经预备好行装,托我进来带你出去,谁知道你转到这里来了。”
泠默有些难为情,“我想出来找哥哥,迷了路……”
“不妨,”梨花烟雨道,“你跟着我走吧。”说着牵起他手往外走。
24
两人曲曲弯弯走了半天,来至后院,黑漆门外头停着三驾马车,车篷上都搭的寻常青粗布,瞧起来十分扎实简朴,车夫牵着马儿等在一边。泠默先瞧见弘良,不由笑逐颜开跑过去叫他,“弘良!”
弘良回过头,也笑起来,“小少爷,多日不见。你自己一个儿溜出来,可玩的爽快了?”
泠默鼓着腮,“我不是要溜出来玩儿,我要帮哥哥做事的!”
弘良一脸的怕怕,“还是不要了,你吓得少爷要死!”
泠默到这时才迟钝地想起事情的原委,小声叫出来,“哎呀!”结果到最后事情也没有办成,还害哥哥担心!虽然没有马上挨骂,可是……还有,泠默突然担心起来,抬头问,“弘良,你瞧见风大夫了么?”
弘良朝前头马车点点头,“大夫在那里呀。”
泠默忙道,“我去瞧他。”过去一把掀起帘子,里头铺着厚厚被子,风未息正一个人静静躺着,眼睛却已经睁开了,瞪着厢顶发呆,一脸愁容。
泠默没注意,只顾着惊喜,“臭大夫,你醒啦?”
风未息眼珠转过来,看见他,神情一滞。
泠默爬上去仔细瞧他,眨眼道,“你怎么躺着不起来?受伤还没有好吗?那天晚上吓死我啦,强盗说要杀了咱们,还好逃出来……”
风未息垂下眼皮,表情奇怪,僵了半天,才不情不愿般轻声道,“多谢你啦!”
泠默摆手道,“不是我救你,是毛毛救的,后来哥哥也来啦,哥哥在就不怕强盗……嗯,你谢我也对!”泠默忽然笑的得意,“哥哥是来救我的,顺便才……”
“……”
泠默纳闷地瞧瞧风未息,他居然没说一句驳斥恼人的话,眼神恍惚,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样。泠默眨眨眼,看他脸色苍白,短短几天美丽的面庞竟有些凹下去,十分沉郁的样子,不由有些心软,轻声问,“臭大夫,你怎么啦?”
风未息抬眼,有气无力笑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儿累。”
“那,”泠默呆一下,小心道,“那,那我不吵你,你再歇会儿。”说着轻手轻脚爬下车去。
风未息瞧着他,目光复杂,轻轻叹口气。那一天他运功疗伤,虽然眼不能睁身不能动,心里却是明白的,旁边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清楚得很,他自然知道泠默是舍了自己,让那雕先救他出去的。
他本来存着心事,还未见泠默之时已经开始讨厌他了,及至见到之后发现是这样一个相貌普通清秀又十足笨笨的孩子,心里更是不屑,要怎样设计陷害都理所当然,只要那人高兴便好。可是途中却突然变故,弄丢了人,风未息宁愿那人重重责斥惩罚自己,可他却只冷淡道,“算了。”令风未息一颗心如沉谷底。
几日来他心思杂乱,竟全失了往日的神气。
泠默爬下车来,见云笙正跟前晚见过的华服女子在说话。那女子身材修长,一身七彩锦富丽之极,却盖不过她勾人相貌与精明眼神,只觉气势逼人。她雪白柔荑正叉在腰间,语气颇有抱怨,“……统共三只红牌,二的天天不着家,如今你又挖了我的老三走,只剩下头牌,为着矜贵我也不能叫他天天上最高楼啊,我生意还怎么做?”
云笙笑道,“紫葭阁美人儿成群,哪有缺了一个两个还开不了门的事儿,梨花算盘那样精,不叫他去做做生意我都觉得可惜,他从良你该高兴才是么,况且飞儿不两日也就回来了。”
“哼。”女子犹自气呼呼。
云笙含着笑,道,“翼儿,辛苦你了。”
那女子撇撇嘴。
泠默摸过去依在云笙身边,拉住他袖子不出声,心下有些不舒服,哥哥看起来跟这个美人儿姐姐十分熟,又那么随和亲切……
云笙早知道他在身后,挽住他,对冷翼道,“那我们就起身了。”冷翼点点头,去招呼后头的人。云笙将泠默抱上车,对前头的弘良道,“走吧。”
弘良吆喝一声,赶动马车。
泠默从云笙怀里探出头来好奇往后看,见后头两驾车也跟了上来,不由奇怪,“除了风大夫还有谁跟来?”
云笙摸摸他头,笑道,“是哥哥从这里请的一位掌柜,叫做梨花烟雨,你认得的吧?我刚才是请他去带你出来的。”
泠默睁大眼睛,“嗯,是梨花哥哥啊,他要到咱们家当掌柜么?”
“是啊,咱们开了一家新酒楼,请他去坐镇呢。”
泠默似懂非懂点点头。
三驾马车“笃笃笃”慢慢行出长津城,上了官道。前几日泠默来的时候还是狼狈万分,如今却是舒舒服服窝在哥哥怀里,坐着软软垫子。泠默抿着嘴,圆眼睛眨巴眨巴,小心眼儿里偷偷想,嗯嗯,可别提起,提起哥哥想起来说不定会翻旧账骂的。
25
话说云笙泠默兄弟二人自长津回返淮州,一路悠哉游哉,泠默坐在马车上,不是跟哥哥撒娇,便是与小乖戏耍,十分惬意。走了两日,离淮州城已近,看看已到晌午,又正走到一处村落,反正不赶时间,云笙便吩咐在路边茶棚停下歇脚用饭。
云笙英气勃勃,泠默乖巧可爱,弘良俊朗,梨花烟雨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荒村小店里何尝一下子出现过这么多精彩人物,只把个店家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忙揩桌抹凳招呼客人坐,又叫厨房里准备精致菜肴。弘良琢磨小村店里也弄不出什么顶尖菜色,于是叫店家只拣当地时鲜的菜蔬瓜果,清淡淡做了送上来,旁的荤腥倒也不用了。风未息身子还未大好,仍躺在马车里,弘良将饭菜盛了一份送过去伺候他吃。
泠默正拿了筷子搛碟子里的菜喂小乖吃,忽然店后传来一阵女子的喝骂声,“你个讨债鬼,半天只砍了这点柴,你作死啊?”接着是“辟啪啪”的巴掌声,然后一个孩子呜呜咽咽哭着求饶,那女子还不解气,道,“小王八蛋,吃得多干得少,不给你点颜色你还当自己是少爷,趁早饿两顿饭,也让你醒醒闷儿。”完了只听见孩子撕心裂肺哭叫起来,“婶婶不要关我,那里头有老鼠咬我,婶婶不要关我,我一定能砍完这些柴……”女子与孩子似乎拉拉扯扯,店家有些尴尬,朝里头嚷道,“有客官在,你们小声着点。”里头忽然静一下,然后只听“唔唔”声,似乎女子拖着孩子远去了。
泠默听那孩子哭的可怜,又听得说要饿他饭,心里不由难过起来,便想偷溜进去看看,趁云笙不注意,伸手在桌上抓了一个馒头塞进怀里,道,“哥哥,我吃饱了,下去走走。”云笙暗笑,只道,“好,莫走远了。”泠默拎起小乖,一出溜从他怀里蹦下去,慢慢在附近溜达几步,趁店家没看见,往后头去了。
这店子后头便是店家住的地方,泠默探头探脑往后走,不见那女人,走过一个宽敞院子,隐约听见一间破烂棚屋里传出哭声,便悄悄走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看。原来这却是个堆柴火的地方,屋子里四处都堆了大垛的柴火,只靠门的地方空了一小块儿,有个又瘦又矮,衣衫破烂的小孩儿正缩在那里,一边抽抽答答哭,一边满脸惧意地向四周看。泠默忙小声叫他,“喂!喂!”
那小孩儿吓一跳,向这边看。泠默招手叫他,“过来,过来呀,我带了东西给你吃。”那孩子胆子一看便小,呆呆地站着不敢动弹,见泠默招呼了半天,又将怀里的白馒头拿出来作势要递给他,没什么恶意的样子,他肚子也着实饿的紧了,看见馒头几乎挪不开眼,不由自主走过来。泠默将馒头隔着门缝递过去,小声道,“还热着呢,趁热吃。”那孩子咽咽口水,终于忍不住,一把将馒头夺过来便往嘴里送,阿呜几大口,几乎嚼都不嚼便往下咽,噎得直梗脖子,泠默看着不忍心,道,“你慢点吃,不够我再去拿。”那孩子正拼命点头,突然听见脚下窸簌作响,一低头,“哇”的一声惊叫起来,手足都哆嗦,眼泪一下流下来。泠默吓一跳,忙问,“怎么了?”那孩子只是哭,紧紧靠着门边缩着瑟瑟发抖,似是被什么吓坏了,泠默拼命斜眼看进去,也吓得“啊”一声跳起来,原来从柴火垛里钻出几只大老鼠来,正虎视眈眈往这边蹭。那孩子看似吓得魂儿都没了,脸色发青,泠默拼命推门,想把门推开放出他来,谁想这门是用铁链子锁死了的,情急之下泠默张口便喊,“哥哥!哥哥!救命啦!”转身想跑回店堂里找救兵,谁知一回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气息十分熟悉,泠默一头扑过去,“哥哥,快救他出来。”云笙其实一直在后头瞧着他,见这两个孩子让老鼠吓得六神无主,不由好笑,伸手一用劲,铁链子应声而断,门扇一开,那孩子一头栽了出来。
此时其他人也都听见动静过来,那开头打骂孩子的女人也从后头赶过来,一见门开了,上来便扇那孩子,“你个小杂种,你又做了什么惊动了客人?”泠默气得眼泪汪汪,要过去挡,云笙先冷着脸拦在了前面,“这位大嫂,这孩子年纪还小,又打又骂的他哪受得了?”那女子看他们衣着打扮定是大户人家,心里有丝怯意,看看那小孩儿,却仍愤恨,小声道,“我自打骂自家侄子,关旁人么事?”泠默大声道,“他做错什么你要打他骂他,还不给他饭吃?”女子哑声,那孩子却怯怯开口,“小哥哥,我劈柴不好,所以婶婶罚我。”
众人往旁边一看,堆得一人多高圆木头,旁边的斧头便是成年男子拿也不见得轻松,这孩子却不过八九岁模样,面黄肌瘦,身子轻飘飘看似一吹便倒。梨花烟雨过去挽起他手看,小小掌心里全是茧子和伤口,心里一痛,不由微皱起眉。
女子见孩子开口,似得了理,“着啊,他干活偷懒,我是他婶子,教训他也是应该的。”
梨花烟雨看看云笙,心里有了底,道,“这位大嫂还真是操心,听你说这孩子是吃得多干得少?”
那女子一脸埋怨,“可不是,见了吃的不要命,叫他干点活儿便如要了他命般。”
梨花烟雨沉吟,“又是这样的,我原想买个小厮,怎么这一路碰上的孩子都不如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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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一听这话,眼睛登时发亮。她男人的兄弟夫妇早亡,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又没别人可推,只得用残汤剩饭喂着,孩子长得便弱,干不了重活儿,她心里早不耐烦,可是丢又不敢丢,生怕左邻右舍看不过报官。如今天赐良机,若这公子能买了孩子去,不但可抛却个包袱,说不定还能发一笔小财。
想到这,那女子立刻满脸堆笑,向梨花烟雨道,“这位公子,我才那是说的气话,其实这孩子平日里到是十分乖巧的,砍柴担水、烧饭打扫,勤快着哪,公子若要了他在身边使唤,一定是可心如意!”
“哦?”梨花烟雨似是有些兴趣,但目光又落至那孩子细如柴枝的手腕子上,疑虑道,“不过这孩子也太瘦了些,跟着我可是什么轻重活计都得做的。”
那女子急道,“公子你别瞧他瘦,人常说人小却有干巴劲儿,何况,何况我家一向养得好,你看他才七岁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以后定能高高壮壮。”
那孩子睁大眼睛,张嘴似要说什么,却被女人在胳膊上偷偷狠掐一把,顿时眼泪汪出来,不敢作声。
梨花烟雨似笑非笑,“若真是这样到也好,不过以后这高高壮壮却是公子我要出钱喂了,想必得花不少钱哪。”
女子满脸谄媚,“公子穿得这样好,一定是豪富人家,哪里会缺这几口饭呢。却是我们庄户人家心善,要给这孩子找个好出路。”
梨花烟雨笑道,“那这孩子还真是要感激大嫂了。得,这孩子你要多少银子?”
女子迟迟疑疑,“……二十两?”
梨花烟雨立刻摇头,“最多十两”。
那女子面有难色。
梨花烟雨摆摆手,“这孩子便值这些,大嫂心里也有数,若不肯就罢了。”说罢转身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