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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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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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好些时候,寻了这一路,都没有发现那东西的影子,夙涯颓然坐在地上,臂上的伤口似乎裂得更开,又有血从那些口子里流出来,温热得像他过去哭的时候落下的滑过脸颊的眼泪——那时他还会哭呢,如今,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身上唯一还跟易谦有关联的东西也不见了,以后想要睹物思人,都没有这样的物件了。
  不知哪里传来的声响,像是山风吹入山谷后的回音,又真像是夜里出没的野兽的声音,教夙涯为之心头一紧,这就从草堆里站起。
  连宝与他说,这个季节山里的野兽多要出来为冬季储备食物,想来都是饥肠辘辘的,尤其是这夜间出没的,兴许更要凶恶一些。
  那声音似是从四面八方来的,总也辨不出方向,也就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夙涯抬首,还是那轮月,像是被人剪了直接贴在天际的一样,亮得都快显得扎眼了。
  于是他就朝着西面走,没有记错的话,忘川城就在这座山的西面,只是不知这样走,要走到何时,而受了伤的他,又是不是有足够的体力走出这片林子遇见可以救自己的人。
  终于没力气再走的时候,夙涯直接摔在了地上,地面的凉意瞬间传遍全身,他却还是那样愣愣地躺着,仰面望着又往西边移去的月亮。
  小时候有母亲抱着他在月下的庭院里说故事,那些跟易谦与他说的见闻截然不同的内容,天马行空,听得他兴致盎然,恨不得也能跟故事里的神仙那样上天入地。然而当他看着家眷都被铁链锁着接受所谓的“流放”现实时,他才意识到那些在故事里无所不能的仙人都是假的,任何人都不能违抗皇命,尽管那只是薄薄的一纸诏书。
  “阿夙,走,不要回头!”
  “阿夙,避开官场里的人,哪怕一点点都不要跟他们扯上关系!”
  “阿夙,千万记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话又回荡在耳边,那些支撑着他度过最艰难时光,已经变成了心中最坚定信念的言辞,在被易谦照顾的日子里慢慢淡去,却在此时此刻重新变得深刻起来——是被一个人照顾久了,所以有了依赖,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谁应该被另一个人一直依靠的,能够照顾好自己的人也只有自己,承诺,是因为怕自己做不到,才给的。
  阿夙跟着我,必定不会再受委屈。
  但是将他驱逐开的人,也是易谦身边的人啊……
  他不讨厌庄淮做出那样的决定,因为是真的在意易谦的情况,庄淮才会这样做的。以及,他相信,易谦当时是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的,兴许那之后的第二日,易谦还兴冲冲地要回去飞音寺找他的。
  易谦……我……想见你……
  我……想回家……

  我在忘川也还记得(三)

  意识再一次模糊的时候,一旁的草丛里似乎传来了脚步声,然而夙涯只觉得此时已经疲惫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就想这样一觉睡过去,不管是不是能够看见明天的太阳,至少如今他是想好好睡上一觉的。
  最后一丝意识被抽走之前,夙涯感到原本躺在地上的身体被抬了起来,整个人轻得已经快感觉不到重量——大概浮云就是这样的吧,飘啊飘的,最终任何感觉都不存在了。
  “阿夙哥哥?阿夙哥哥?”
  连宝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近到身边,浮在耳际,由飘渺变得真实,也带回了些许感知,在夙涯试图动作的时候传达身上伤口带来的疼痛。
  “阿夙哥哥醒了!”连宝高兴地叫了起来,回身道,“哎……阿爹,阿夙哥哥醒了!”
  视线还是有些模糊的,听觉里应该是走近了不止一个人,都那样匆忙,停在床边,然后夙涯就又昏了过去。
  该是很沉很香的一觉,没有梦境,没有梦见任何人,在黑漆漆的一片里将之前所有的情绪都遗忘掉,就这么安静地躺着。
  身体在得到充足的睡眠之后渐渐苏醒过来,也唤起了夙涯一直昏沉沉的神智,睁眼的时候,瞧见连宝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凑近了盯着自己,吓了他一跳呢。
  “阿夙哥哥!”瞅了夙涯许久,终于可以确定他醒过来之后,连宝跟之前那次一样,欢天喜地地把农大叔找来,一并还有始终留着的大夫。
  夙涯还觉得全身无力,是以只听着他们说话,由着大夫给自己把脉,待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只看见连宝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还是那样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瞳睇着自己。
  “怎么了?”没多少力气说话,夙涯发声的时候嗓子里也很是干涩。
  连宝摇摇头,欣喜地笑着,盯了夙涯老半天才道:“阿夙哥哥,你知道你昏迷多久了吗?”
  夙涯苦笑。
  连宝伸出三根手指,郑重其事道:“三天了呢!就中间眼皮动了那么一下,可是乐坏我了,但谁知道后来你又睡过去了。”
  “谢谢。”夙涯的声音哑哑的,还很虚弱。
  “应该的。”连宝看着夙涯这会儿又是苍白的脸色又是裹着纱布的身子,叹了一声,道,“阿夙哥哥你不知道,你刚回来的时候,身上又是灰尘又是血的,全给粘在一块了,当时又是大晚上,要不是真找得仔细,兴许就不能把你从那一堆杂草里给找出来了。”
  连宝说话的口气有些夸张,连带着表情都变得有些滑稽,教夙涯忍俊不禁,只是这一笑就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又让他疼了一下。
  “我不逗你了。”连宝忙摆手道,“看见你没事就好了,你再休息会儿吧,等药好了,我就给你送来。”
  于是夙涯这一趟,就躺了一个多月,大夫说,这回受伤还动了筋骨,要好好调养,是故等他能下床,已经入冬了。
  连宝每天从学堂回来就是陪在夙涯身边说话,说今天学堂里又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然后问问今天夙涯做了什么。同龄人在一起总是话题要多一些,说起话来也更有劲儿,所以农家的小园子里,天天都有这么两个人坐在一起嘻嘻哈哈的,笑声总是不断。
  “阿夙哥哥你不知道,学堂里新来的那个先生老有趣了,除了书教得好,还给我们说很多好玩的故事呢。”连宝一提到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就两眼放光,一股子的崇拜憧憬之情,全在夙涯面前暴露无遗。
  从连宝的描述里,夙涯得知那是位很年轻的先生,外地来的,身边还跟着个小姑娘,说两人是兄妹,四海为家,偶然来了忘川城,那小姑娘喜欢城里的枫树,所以就要留下来。
  “先生对他家妹妹可好了,而且……”连宝说着说着就开始脸红,最后索性不说了,低头开始掰手指玩。
  夙涯微笑地看着红了脸的连宝,问道:“听你说了这些日子的先生,他姓什么?”
  “先生姓迎,迎接的迎。”连宝回道。
  “这么奇怪的姓?”夙涯好奇道。
  “是啊,当时我也问了先生怎么会有这个姓,从来没听过的呀,可是……”连宝挠了挠头,那张脸又红了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没继续往下说。
  “可是什么?”夙涯问道。
  “可是……”连宝瞥了眼夙涯,思前想后,还是照实说了,“后来先生家的妹妹过来了,我……我就没好意思再问。”
  见连宝这般羞涩的模样,夙涯自是了然于心,心中不知为何觉得大喜,也就笑得比先前开怀许多,然而这一旦没了控制,动作大了,就将那才愈合还没好透的伤口又给碰着了。
  “下回我不跟阿夙哥哥说了。”连宝扶着夙涯的肩道。
  “你要是不跟我说话,还有谁理我呀?”夙涯看着肩头连宝的手,手背上似乎擦伤了,他便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连宝赶忙将手缩回去,拖了方才坐的凳子朝夙涯那里靠过去,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可别告诉我阿娘,不然她又要说我不上进,成天就知道上蹿下跳了。”
  夙涯含笑点头。
  连宝回头望了望,确定农家夫妇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才小声与夙涯道:“今天下学的时候,先生家的妹妹照旧过来,但是路上被人拦着。那伙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胚子,当时先生还没有出来,我看见他们就要把人给带走了,所以就冲上去了……”
  “英雄救美?”夙涯看着此时又羞赧又骄傲的连宝却没再笑出来,神色有些沉沉的,道,“这事太危险了。”
  “当时就在街边,而且先生就快出来了,所以我才那么干的,大不了就喊,我拽着人跑,总能拖到先生出来。”连宝目光熠熠,嘴角不由上翘,还是一副自豪的样子。
  “我该说你其实有勇有谋吗?”夙涯睨着连宝。
  “不敢当不敢当。”连宝憨憨地摇摇头,道,“先生说了,做人要谦虚。”
  连宝提起迎先生的次数多了,也教夙涯好奇起来,不禁就想去见一见那位先生,还有每回一提起就教连宝烧红了脸的迎家小妹。
  所以夙涯与连宝说好了,今日去接连宝下学。
  初冬的忘川城已经褪下来秋季时满城的红枫,光秃秃的枝杈竖在街边,尽管看着有些颓丧,但好些人家都在自家门前的那棵枫树上挂了红绸条,看着一样红红火火的,换了种味道。
  连宝提过,说这是忘川城里的风俗,一条绸带就是一个心愿,城里的人家从立冬开始就在枫树上绑绸带,一天绑一根,一直绑到开春呢,富裕的人家系丝绸,普通些的人家就系布条,其实都一样,也就是承载下一个心愿而已。
  这会儿树上的红带子还不多,但沿街都是这样的带子,在风里飘着,看来也蔚为壮观呢。
  连宝也在自家前的枫树上绑这种带子,说以前是祈祷农大叔生意顺利,今年他换了愿望了,求夙涯的身体快快好起来。
  好几次连宝去绑带子的时候,夙涯都在一旁看着,看连宝小心翼翼地把那根带子系上枫树枝杈,他便在心里默默祈愿,那个身在帝都的人一切安好。
  就这么走着,夙涯已经能够看见前头学堂的屋顶了,只是眼前忽然就拦下了几道身影——也都是才十三四岁的少年。
  再与世无争的地方也总有个别破坏气氛的人,就好比夙涯眼前这几个当街的地痞无赖。
  心知不会那么容易脱身,夙涯也就不那么心急着想要与他们说通什么。
  “农家那小子家里养着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吧。”其中一人狞笑着说道。
  “忽然冒出来的?”那几人面面相觑,脸上同时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慢慢走近夙涯,其中一个还伸出了手。
  夙涯后退着躲开,沉住气道:“你们想怎么样?”
  “小模样看着不好惹?”先前那人将夙涯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少年还裹着纱布的手上,挑衅道,“还带着伤就出来乱跑?”
  身前忽然冲过来的身影有些出乎意料,好在夙涯反应还算敏捷,侧过身避开,教那人扑了个空。
  下一个瞬间,手臂就被人捉住了,夙涯只觉得身子被那道力气拽着完全没了自主,整个人直顺着那力道的方向栽去,最后就被人搂在怀里,强拉硬拽着到了一旁的街角,最后被钳着下巴强迫抬头看着那几张笑意猥琐的脸。
  “上回农家那小子坏了兄弟几个的好事,一直就没机会下手教训,你既然跟农连宝是一伙的,就代他受了吧。”那只手在夙涯脸上肆意地摸了一把,最后扬手就狠狠落了一巴掌在夙涯脸上,清脆的一记声响之后就惹来其余人起哄的笑声。
  “不反抗虽然没意思,但能让咱兄弟解气就是件好事。”说着,那人又是啪啪两巴掌扇在夙涯脸上。
  还受着伤的手臂被人恶意扣住,硬是往伤口上按,令那伤口仿佛又一次裂开,痛楚从皮肤直接切入身体里,夙涯却忍着没发出一丝声音。
  那人拽着夙涯的手臂举在半空,指尖用足了力气去按那伤口,一面还冷笑着与夙涯道:“看来你伤得不严重。”
  手臂上的力道霍然加重,仿佛直入骨髓,夙涯纵然忍不得却依旧咬着牙,发出一声低吟,就试图用另一只手推开身前的地痞。
  只是才抬起手,手腕就被另一个人捉住并被反手扣去身后,为了缓解右肩的痛,夙涯只得朝前挺了挺身子,然而胸口与腹部却同时被人重击。
  牵制了自身的力量一旦撤离,夙涯便直接跪在了地上,膝盖重重砸上地面,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那人俯下身试图直接将夙涯从地上拽起。
  却有一只手拦住,直接将那人打开,又扶起跪在地上的少年,急切地叫了声,阿夙。
  仿佛有梦突来,从那样的虚空里飘来这样的声音,当夙涯抬起头的时候,却当真瞧见那张脸,那眉那眼,还跟过去一样丝毫未变,就是靠得太近了,有些看不清楚。
  “阿夙……”
  肩头的手渐渐收紧,将夙涯还在出神迷茫的神智抓了回来。
  “你……”夙涯诧异得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只看着眼前人带笑的嘴角,眉间那喜不自胜的神情也将他感染,不由就教他也牵动了唇角,惊喜地笑了出来。
  “是我,阿夙。”
  我又把你找回来了,阿夙。

  我们的家就在这(一)

  易谦将夙涯抱在身边,眼中柔光在回头去看那一个地痞时化为锐利神色,冷冷道:“不想见官的,以后别再做这些下三滥的行径。”
  夙涯头一回瞧见这样的易谦,往昔那双总是氤氲着缱绻的眉宇间一刹那就冷却了下来,比如今初冬的吹过的风还要教人觉得冷一些,尖锐地扎着人,更有一种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的气度。
  “官差大人,就在前头呢。”另一处传来少女的叫喊声,正朝这里靠近。
  那几人见情势并不利于自己,遂愤恨离去,走前不忘狠狠瞪着易谦,似要将那张脸牢牢记住,将来再寻仇怨。
  脚步声零零散散地走远,那些看着就教人心头不怿的身影很快撤出了视线,易谦终又将目光落回到夙涯身上,瞧着少年脸颊上印着的浅红色指印,易谦都不敢伸手去碰,只心疼问道:“疼吗?”
  还有些仿佛身在梦境中的感觉,夙涯怔忡地看着眼前的身影,易谦眉间眼底的柔情渐渐将他唤醒,他却没有听清那人方才的问话,口中发着模糊的音节,也教易谦听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可让我好找。”易谦又去揉夙涯的头发,但见少年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嘴角牵动起缕缕笑意,柔声道,“阿夙,是我啊。”
  其实在见到易谦的第一刻,夙涯就已经高兴得不会说话了,只是这样彼此凝睇了一些时候,他又想起当时庄淮的话,心里头突来的欢喜也就蒙上了阴翳,盯着易谦问道:“殿下怎么会过来的?”
  “事情都处理完了,自然要来找你了。”易谦将夙涯搂在怀里,附在少年耳边,轻声道,“忽然不辞而别,知不知道我要担心死了。”
  夙涯只知道帝都的事已经会让易谦忙得焦头烂额,可能因此就没有时间去想自己忽然离开的事了,但如今听见重逢之人这样与自己说,他当真觉得开心呢。
  “谁让你跟庄淮走的,不是说好了在飞音寺等我回去的吗?”将夙涯搂得更紧些,彻底阻隔开这会儿冬季刮来的风,不教怀里的人感受到一丝寒意,易谦继续道,“当初舍得为了我把自己伤了,怎么现在就忍心走了呢?”
  “殿下……”夙涯感觉到颈间扑来一阵温热气息,教他不由就伸手抱住了跟前这个人,尽管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却就是想这样做。
  当时以为是为了易谦好呢,谁让这个人从来不跟他说那些事,所以只要庄淮一句话,他就信以为真了,要是易谦早与他说,也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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