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回再说。”易谦一手扶在夙涯肩头,又问庄淮道,“什么事?”
庄淮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易谦。
易谦见之笑逐颜开,一面接过一面道谢:“辛苦你了。”
交托了东西,庄淮转身就走,谁料身后忽然冒出一个稚嫩的童声,大喊道——庄淮是个闷葫芦!
随之而来的就是易谦开怀的大笑。
夙涯瞧见庄淮转身,他怕得即刻就往易谦怀里躲,不由揪住少年的衣角,似在求助。
“你又把阿夙吓到了。”易谦将夙涯抱在怀里,笑弯了的眉眼看来很是痛快,道,“庄淮啊,阿夙都这样觉得呢。”
庄淮不说话,脸上没有表情,不知是生气了还是对易谦这样的行为不以为意,总之就是那么走了,如同来时一样的淡然镇定。
易谦还在笑,低头看着仿佛痴傻了的夙涯,问道:“庄淮很记仇的。”
夙涯咬着唇很是无辜的样子,他多想说“是你让我说的”,但见着了眼前少年带笑的神色他就觉得庄淮即使再记仇,也还有这个人为自己挡着,一如在迎城桥头初遇时,他出手救了自己一样。
也就是这么相信着、以为着,他就一直跟在易谦身边。有时候听见易谦说他像条小尾巴总跟在后头,他就把头埋低低的。然后又听见易谦仿佛自言自语地在问,怎么就是不肯跟上来呢。他就一点点地往紫衣少年面前挪一挪,但不敢再靠近了。
其实多半的时间里,都是易谦牵着他的手,大街小巷,平陆江河,给他说各种见闻,带他吃各种美味,不用考虑生计,只要乖乖地留在少年皇子身旁就好。
易谦喜欢吃辣,所以餐餐都要加些这样的料来调味。起初的时候,夙涯跟着吃,每每都吃得一张小脸通红,出一身的汗。易谦问他怎么了,他只是照旧摇摇头。
那回用完膳,夙涯又不知跑去了哪里。易谦原本习惯了小家伙饭后消失一阵然后再出现,偏偏那一回觉得好奇了就想着去把人找出来,结果发现夙涯正抱着水壶一个劲儿地喝水。
“阿夙?”易谦走上前叫道。
听见易谦的声音,夙涯忙将水壶丢到一边,咣当一声水壶碎裂的声响传来,还有水花飞溅的声音,夙涯贴着柜子将身子挺得笔直,一双眼睛左移右动,就是没去看易谦。
“怎么了?”易谦矮身在夙涯面前,拿了帕子帮孩子擦去嘴角的水渍,道,“你看你,整件衣服都快被浸透了。”
只是刚才喝得急了一些,所以这会儿胸口的衣服上洇开了些水迹。
“我……”夙涯看着正帮自己擦衣服的易谦,将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才期期艾艾道,“我下次……能……不吃辣的吗?”
易谦抬头,见夙涯又是害怕但又期待地看着自己,褐瞳里目光湛湛。
“不吃辣该早跟我说。”易谦一把将孩子抱起就往外头走,“平白跟了我受了这么多天罪,你就不知道跟我说一声?”
夙涯双臂环着易谦的脖子不说话。
“要我今天没发现,你是不是就还要拖着不跟我讲实话?”易谦偏偏就是盯着夙涯,誓要得到个所以然来。
夙涯无奈地点点头。
“小家伙以后有事直接就跟我说,咱们不比跟庄淮,总要都把性子都摸透了,才好一个字都不说也能明白对方想什么。”易谦乐呵呵地抱着夙涯继续朝外走,看着孩子还有些发红的小脸,像是害羞了一样,很是可爱。
“不说话……也能明白对方想什么?”夙涯困惑地看向易谦。
“十来年的交情了,打小一块儿长大,算算年岁,我们认识那会儿,你这个小家伙兴许还没出生呢。”易谦将夙涯又往上托了托,见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稍有黯色,他便问道,“怎么了?”
夙涯低头沉默着没吭声。
“以后问你话要是不应我,我就带你去吃辣的,还不让你喝水。”易谦伸手刮了下夙涯的鼻子。
夙涯回过神,求饶地看着易谦。
“还不给吱一声?”易谦停下脚步等了片刻,不见夙涯回答,便道,“等等我让庄淮看着你吃辣的,不吃完了不让你出门。”
夙涯忙更紧地搂着易谦的脖子,含糊地发了个音节,隐约像是——吱……
“原来阿夙也会耍滑头。”易谦这就抱着夙涯往外头走。
但凡世家子弟,吃喝玩乐总是必不可少的,易谦平日虽非纨绔,对口福之享却也偶尔极有兴趣,每到了一处地方,都要寻当地的特色尝一尝。
夙涯总跟在易谦身边,也试过许多美味,尤其是在进入廖川的第一日,那顿所谓的“琼鹅”宴,当真教他印象深刻。
那日到达廖川城将近黄昏,本该先做休息,但庄淮早在前来廖川前就将城内知名的食府打听了个清楚,当下一行人便直接去了忘回居,说要品尝城内最出名的“琼鹅”宴。
忘回居是廖川城内第一食府,日日客似云来,络绎不绝,大多都是城中显贵或是外地慕名而来的巨商大贾,寻常人还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入内的。
才到忘回居外,易谦就望见食府外停停走走了许多马车,皆装饰华美富贵逼人,从车里下来的也多是锦衣华服,教人不由感叹。
就易谦如今的装束,纵然与寒酸落魄扯不上半点关系,但比起那些前来忘回居的客人,还是稍稍显得简单质朴了一些,不过看着身边夙涯已经睁圆了的双眼,惊叹之意好似已经看见了那教人多番憧憬的“琼鹅”宴,口水都快流出来一样,他便领着孩子大大方方朝忘回居走去。
果然是被拦住了,易谦身后的侍卫见状就要动手,却是那少年淡笑优容,一拂身上紫衫,指尖滑过腰间佩玉,很是自然的一个动作。
不知怎的,拦道的人就即刻让开了。
易谦将夙涯抱着走入忘回居,也不多张扬,就找了个大堂里不算起眼的位置坐下,与夙涯道:“阿夙你这样光看着我没用,你不开口问了,我是不会说的。”
庄淮与其他侍从坐去了另一张桌子,不知何时有了这样的规定,易谦只跟夙涯同席。
总是还不太擅长与自己交流,易谦听着忘回居里往来的人声脚步,视线却一直停落在夙涯脸上,等着孩子憋不住心底的好奇开口问他。
“为什么?”夙涯唯唯诺诺地问道。
易谦伸手又去抚摸孩子的发,笑道:“进来这里的人身上多是佩了玉的,我那块上面的花纹有些蹊跷。”
一面说着,易谦就将腰间的佩玉取下来交到夙涯手里,道:“阿夙你看得懂吗?”
但凡想起两人初遇时,自己顺了易谦身上那块玉佩,夙涯便心怀愧疚,但眼前这块佩除了教夙涯觉得佩面上的花纹应该是某个家族的标志之外,他确实不明白究竟其中还有何深意。
“这上头的花纹,跟廖川城城令玉佩上的一模一样。”易谦不由回头看了眼庄淮,神神秘秘地对夙涯道,“阿夙啊,你知道上回庄淮为什么两天没跟我说话?”
夙涯摇摇头。
易谦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小脸,道:“我让庄淮给做一块这样的玉佩,他不肯。”
“可是?”夙涯追问着看向自己手中还拿着的那块佩。
“后来不就送来了?跟整理好的笔录一起交给我的,你也在场。”易谦笑得很是得意。
夙涯确实记得那天庄淮递给易谦一本册子,但完全不知册子里居然还夹着一块这样的玉佩。
易谦抬头将已渐渐座无虚席的忘回居扫视一遍,这觥筹交错的场景绝对不亚于帝都那些官宦宴请,甚至因为远离天子脚下,更有大胆恣意。
“忘回居一般人进不来,不使点手段怎么能带你吃上好吃的呢?”易谦眼底满是宠溺地看着夙涯,见孩子诧异的目光正望着自己,他只轻轻拍着夙涯的肩,道,“阿夙跟着我,必定不会再受委屈。”
轻易脱口的一句话,却仿佛就此许给了对方承诺,那双含笑的眼眸里毕竟是带着十足的诚意的,从在迎城相遇的第一刻起,被夙涯那双褐瞳眼巴巴地望着,袖管被那个孩子攥得紧紧的,听见他说“公子救我”。
然后,一场邂逅,在重遇的时刻,坚定了想要留下他的信念,直至夙涯终于肯将自己的手交托到自己掌心,他才最终安心地叫了一声,阿夙。
这个叫阿夙的孩子(三)
易谦原本只是想带夙涯过来吃些当地美味,却不想今日忘回居居然当场表演“琼鹅”的做法。
易谦立时蹙眉,对夙涯道:“阿夙,要不我们先走吧?”
夙涯不解地看着易谦,问道:“为什么?”
“‘琼鹅’好吃但是这做法……”易谦也不知怎的就这样凑巧,偏教他们遇上了这为数不多的现场表演。
“我……”夙涯挠了挠头,道,“我想……看看……”
小心谨慎的样子像是怕易谦生气,夙涯说完整个人都快钻去桌子底下了。
“等等要是想走,即刻告诉我。”易谦叮嘱道。
夙涯点头。
稍后不久,大堂正中就被人抬上了一只大铁笼,笼里放着几只白鹅。像是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濒死的境地,那几只白鹅始终企图朝铁笼外头奔逃,叫着似在求救。
夙涯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慢慢摸索着揪住了易谦的衣角,孩子睁圆的双眼里透着对即将发生的事件的猜测和惶恐。手背上覆来一阵暖意,夙涯抬头,恰见易谦正用试图说服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却又将头别过去,去看铁笼里那几只垂死挣扎的白鹅。
铁笼就放在大堂中间的一个大架子上,笼子里还放置了一只铜盆,里面盛着看来是汤汁的东西,然后有人在笼子下面升起碳火。
被点燃的碳火逐渐将铁笼底部烫热,笼子里的白鹅从起初只是引颈狂叫到后来开始扑腾起翅膀在笼子里四处奔逃,一并发出骇人听闻的悲鸣。
夙涯看着铜盆里的汤汁渐渐腾出了白色的热气,那几只原本就不停在叫的白鹅此时在笼子里更是极不安分,扑腾着翅膀,想要飞出铁笼——然而任凭它们如何挣扎,那扇门始终都牢牢闭着。
周围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正在为这越发热闹的场面积聚更多的惊讶或兴奋,等待着预期中的结果逐渐实现。好些衣着华丽的客人都探着身子去观望铁笼中扑腾的那几只白鹅,眼里流露出的垂涎三尺的目光,别样残忍。
夙涯跳下座椅就到了易谦身边,拉起少年的手,眼中尽是哀求的神色。
易谦将夙涯抱到腿上,夙涯即刻勾住了少年的脖子,整个人靠在他胸口,将头埋去他的颈窝。
易谦轻拍着孩子的背,宽慰道:“阿夙,我们走吧。”
夙涯只是摇头,脸颊蹭在易谦脖颈上,听着铁笼中白鹅惨烈的叫声,紧紧地抱着眼前的身体,闭着双眼,什么都不敢去看。
只有临近死亡才能发出这样强烈的呼救,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还有活下去的欲望,求生本能就会将那一点惧死的意志无限放大,不到最后,不到最后一口气的断绝,绝对不会放弃。
感觉到怀里孩子的异样,易谦关切地问道:“阿夙,你怎么了?”
夙涯依旧那样抱着少年,耳畔充斥着白鹅的叫声,听见有东西被打翻的声音,还有越来越嘈杂的人声——围观着死亡却异常激动的感叹。
易谦站起身来,却听见夙涯在耳际道:“我不要走……”
声音已经开始颤抖,甚至有些哽咽,但那样的坚持却是第一次这样明确地在易谦面前表达出来。
孩子坚定的目光教易谦就此坐下,伸手在夙涯背上轻轻抚着,柔声道:“阿夙,你何苦呢?”
怀里的孩子终于稍稍放开了手,一点点回过头,先是抬眼看着易谦,触到少年怜惜的目光时,他不由地抓紧了易谦的衣襟,像是在道谢,但分明眼里满是张皇和恐惧,甚至还有浓重的求助意味。
易谦抱着这小小的身躯,微笑道:“不怕,有我在呢。”
跟方才那一句承诺如出一辙的郑重与真挚,易谦轻拭去已经溢出在夙涯眼角的泪痕,那么湿润的一小点,沾在指尖,瞬间就传递到他的五脏六腑,倒有种感同身受的意思。
白鹅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凄厉犹如记忆中那些曾经传入耳膜的声音,层叠交错着刺激着脆弱的神经,却是吸引着夙涯闻声回头,去亲眼目睹面前的这一场死亡。
铁笼里已经被烫得再下不了脚的白鹅却开始低头去饮溅落在笼底的汤汁,那样的动作在夙涯眼里无奈而绝望,仿佛根本就不是用以缓解此时痛苦的方式,而是将自己进一步推到死亡面前,加快生命的消殒。
怀里的身子一直在颤抖,将从心底扩张的恐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易谦面前。他发现夙涯眼底莫名的坚持和对自己的强迫,但眉间强烈的意欲逃开的神色又是那样醒目——究竟是什么原因教夙涯忽然变成这样?
“阿夙……”易谦试图遮住孩子的双眼,却被按住。他惊讶于夙涯如此举动,然而当那只小手死死抓住自己的手的时候,易谦便轻轻蜷起手掌,将夙涯紧张得快要痉挛的手包裹住,又一次低声唤起他的名字——阿夙。
再柔软的呼唤也难以停止心底翻涌而起的情绪,那些被暂时压制住的回忆在眼前这一场已经来临的死亡盛宴中被刺激而出。
白鹅终于抵抗不住碳火的熏烤,尽数倒下,随之而来的就是白鹅与笼底灼热的铁板相触时发出的“滋滋”的声音以及周围食客跃跃欲试的兴奋呼叫。
“这样烤出来的鹅,表里皆熟,味道比一般烤鹅都要鲜美,所以才叫‘琼鹅’。”易谦搂着夙涯慢慢说道,却也像在质疑什么。少年低头与夙涯道:“我看也不用吃了,咱们走吧。”
夙涯揪着易谦衣襟的手,直到走出了忘回居才渐渐松开,整张脸苍白虚弱,像是受过酷刑一样。
掌心里夙涯的手一直在冒冷汗,易谦问话也不见他回答。孩子就跟被人抽了魂似的目光呆滞着,木讷得仿佛不是活物。
易谦抱着夙涯找了就近的医馆就为孩子寻医,大夫看过之后说是一时间受惊过度,开了些安神的药,并嘱咐要夙涯好好休息。
回了客栈之后,易谦就一直守在夙涯身旁,寸步不离。
庄淮进来的时候,夙涯正躺在床上,而易谦就守在床边。孩子双眼一直睁着,偶尔眨一下也是木木的,身子看来挺得笔直,却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这会儿身上盖着毯子,只露出个脑袋,不吭声,说是睡着了,但那双眼就是那么木然地朝上看着。
“殿下。”庄淮将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道,“我让人去弄点吃的吧。”
易谦没说话,仍旧那样看着夙涯。
庄淮不知易谦究竟是中了什么魔障,从一眼看见那孩子起就跟喜欢得爱不释手一样。过去他跟在易谦身边,虽然不见少年皇子日日板着脸对人一副冷漠的态度,却绝对不像这些日子以来总是眉开眼笑地笑个不停,对着夙涯那样的殷勤也是决计从来没有对旁人有过的。
“庄淮,你回去休息吧。”易谦不像是因为夙涯这一病就失魂落魄,只是放了太多心思在照顾孩子上头,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做了。
情知劝不动易谦,庄淮便悄然退了下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易谦与夙涯两人。少年伸手抚了抚孩子额前的碎发,稍稍凑近了一些,叫道:“阿夙,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夙涯空茫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直到易谦要叫第二声的时候,他才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算是给了回应。
易谦由此放心一些,继续道:“阿夙,咱们起来吃药好不好?”
这一次,夙涯没有反应。
易谦小心翼翼地把夙涯扶起来,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