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陈秋石见时机成熟;命令109团启航突击。
命令下达之后;好半天看不见战船;冯知良沉不住气了;连陈秋石都有些茫然。正纳闷间;左侧突然传来喧嚣;在距离原计划进攻出发地段约两公里的地方;一支航渡编队如离弦之箭;争趋中流。各船尾的回光把满江映得流光溢彩;像天上的星星落下来;洒满了江面。
原来是陈九川雇用了当地纤夫;在战斗发起的前两个小时;秘密地把船队拖至上游马丁湾;战斗打响后;顺流而下;稍微调整舵向;船队就像离弦之箭;越过了第一梯队所有部队;势不可当地向对岸冲去。
陈秋石站在江边的一个土坎子上;焦灼地注视着江面。此时部队已经撒出;交给漆黑的夜天和滔滔江水了。他为陈九川出其不意的神速感到欣慰;他发现这小子打仗终于会动脑子了。同时他又担心;109团不是第一梯队;任务是后续增援;而转眼之间;这小子就成了渡江先锋;会不会再次上演荟河战役的悲剧;一头扎进敌人的重兵包围圈?陈秋石对此不是很有把握。
十几分钟后;一名参谋叫起来;军长;刘师长请你上机。
陈秋石一把抓过电台话筒;里面传来了刘汉民的声音;军长;109团的船队突然跑到了最前面;挡都挡不住;怎么办?
怎么办?连陈秋石也为难了。按照渡江的总体原则;谁最有利谁先登岸;谁先登岸谁先打;这是没有二话说的。放在别人身上;陈秋石是没有顾虑的;但是放在陈九川身上;他就觉得麻烦了。陈秋石最后对刘汉民说;109团率先登岸;精神可嘉;但是一定要控制陈九川;只许占领滩头阵地;掩护后续部队登岸;离开江岸;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守敌似乎发现了江面情况异常;打出一串长长的照明弹;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触目惊心。顷刻之间;长江南岸喧嚣起来;万炮齐鸣;江面上掀起冲天的水柱。
有几支船队被打散了。
陈秋石看得真切;对着电台高喊;刘汉民;偷渡不成了;按计划强攻。告诉部队;全力前进;不要让109团一鸟独飞。二梯队按计划起渡;成败在此一举;一定不能犹豫!
刘汉民朗声回答;是!请军长放心!
放下话筒;陈秋石擎起望远镜;借着敌人的炮火和照明弹;观察江面情况;擎着望远镜的双手微微悸动。
陈九川由后续部队变成了突击部队;在水上运动四十多分钟;这四十多分钟只能挨打;本身毫无还手之力;只有靠炮火掩护。可是陈秋石能控制的炮火少得可怜;火力密度太小;又难以持久;对敌沿岸步兵的压制更是力不从心。再加上敌江岸还设有水雷、地雷、鹿砦等障碍物;给登岸造成极大困难和伤亡。
陈秋石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也是第一次产生了心慌意乱的感觉。
陈九川的船队越抵近敌岸;敌人的火力越密集猛烈;在距敌岸一百米左右时;陈九川所在的指挥船上的老船工被流弹打伤;接着桅杆也被炮火削断;连同帆篷倒入江中。船失控了;陈九川亲自冲上去迎着弹雨;把定舵柄。眼看兄弟战船相继超越;陈九川跳起来;指着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打过长江去”的红旗高声呼喊;同志们;记得我们109团的称号是什么吗?
战士们喊;锤子;锤子;我们是钢铁的锤子!
陈九川说;好;老子要第一个打过长江去;把铁锤砸到南京;砸到蒋介石的脑门上!
战士们嗷嗷叫;拿起铁锹、钢盔奋力划水;不到十分钟;109团的船只重新冲到前面。
守敌眼见解放军开始登岸;阵脚大乱;用火焰喷射器封锁滩头;妄图阻止登岸部队。
警卫员催了几次;陈秋石仍然没进掩蔽部;执拗地盯着江面。
南岸燃起了篝火。登岸成功了!
陈九川登岸成功;并不意味着第七军登岸成功;这小子动作过于神速;把大部队远远抛在身后。从战略上讲;提前打乱敌人江防;占据滩头阵地;当然是可取的。可是这样一来;109团孤军深入;缺少后方依托;倘若敌人将其退路割断;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果然;刘汉民报告;目前只有109团登岸;其余部队上不去。陈九川兵分两路;正在阻击国军增援部队;当面之敌约两个旅;炮火也很厉害;109团陷入重围;情况非常危急。
陈秋石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半天才拿起话筒说;告诉陈九川;至少坚持一个小时。同时命令其余渡江部队;全力增援109团!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往上冲!
话音刚落;一发炮弹在附近落下;陈秋石摇晃了一下;倒在血泊之中。
六
陈九川的感觉好极了;他第一次受到兵团的通报表扬;而且在这次表扬中;几乎没有提到他英勇善战;而是说他足智多谋。关于战术问题;过去一直是陈九川的软肋。曾经有个时期;别人一说他不怕死;他就很恼火;气鼓鼓地回击道;你才不怕死呢。那时候在他的心目中;不怕死就是傻逼的另一种说法。现在好了;兵团的表彰通报中说他是运用战术的典范;创造了巧妙利用天时地利的杰出战例。
陈九川没有料到他会以那样的方式同成城司令员见面。
第七军自渡江以后;兼程追击二十六天;行程一千五百里;实施主要战斗十二次;歼敌一万二千余。部队整日与淫雨泥泞为伍;头上无伞;足下无履;吃不上饭;睡不好觉;不分星夜地穷追猛打。陈九川的109团一路领先;更是士气膨胀。
109团追到南坪湾的时候;有一天遇上几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其貌不扬;好像走累了;坐在路边休息。陈九川骑着高头大马过来;看这几个老兵有点不顺眼;嫌他们挡路;骂了一声;他妈的;好狗不挡路;坐在这里干什么;要休息去找个饭店去!
说完打马疾驰;马蹄扬起的灰尘落了老兵们一头一脸。
没有想到;这几个人当中的一个;身手不凡;一跃而起;把陈九川的马头拦住了;这时候那个年纪稍大的老兵走了过来;厉声喝道;你是哪部分的?
哪部分的?陈九川嘿嘿一笑;昂起头;眯起眼;大约是见这个人个头不高;有些瞧不起的意思;不屑地说;问我是哪部分的?说出来吓你一跳;老子就是飞兵渡江、第一个把红旗插上吴玉山那一部分的!
嘿嘿;那老兵冷笑一声说;我说出来恐怕你也真的吓一跳。我是指挥你们把红旗插上吴玉山那一部分的。
陈九川立马傻眼了;连忙翻身“滚”下马来;向成城规规矩矩地敬了一个礼;司令员;我……
成城说;去告诉你们韩军长和赵政委;要他们在大皋店等我。
就是这一次开的头;部队开展了反骄横活动。
陈九川本来以为他会受到处理;没有想到;韩子君军长和赵子明把他叫去骂了一顿之后;却宣布了一项让他目瞪口呆的决定;他被任命为副师长了。
与陈九川升任副师长命令一起下达的;还有陈秋石离职休养的命令。陈秋石在渡江战役的最后阶段;不幸被冷炮击中;颈部受伤;肺部洞穿;后经抢救;却因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一路上靠担架抬着走。兵团在渡江战役之后就调整了人事;由韩子君接任军长;赵子明为政治委员;陈秋石名义上保留第七军副军长的职务;袁春梅调任军部供给部副政委。
南下追击到江西上饶;兵团决定;陈秋石留下养伤。
部队拔营南下的前一天;陈九川被袁春梅叫去了;袁春梅带着他上了一辆嘎斯吉普车;说是要去兜风。出乎意料的是;同行的还有梁楚韵。
坐在嘎斯吉普车里;袁春梅问陈九川;锤子;这些年来;你想过一个人没有?
陈九川说;想过;我想我娘。
袁春梅说;还有一个人你不能忘记。
陈九川愣住了;直着眼睛看袁春梅;袁副政委;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还活着?
袁春梅说;是的。他还活着。你的父亲当年离开了你和你的母亲;公正地说;他有嫌弃你们娘儿俩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打算抛弃你们。可是后来;他参加了革命;身不由己。在抗日战争时期;也包括后来解放战争时期;他一直念叨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准确地说出你的出生年月日;他曾经数次托人查找你们娘儿俩的行踪;他一直不相信你们会离开人间。
陈九川的心剧烈地跳动;冲动地抓住了袁春梅的手说;袁副政委;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你是要带我去找我的父亲吗;他在哪里?
袁春梅没有回答;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黑白素描画;展开后问陈九川;锤子;这个人你认识吗?
陈九川怔怔地看着;突然嚎啕一声;娘;娘;这是我娘啊……
袁春梅说;这就是你父亲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反复回忆;我们战报的一个记者反复修改;最后被你父亲认可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愧疚;一直寻求赎罪;所以他再也没有成亲;他一直在寻找你……
陈九川泪眼婆娑看着袁春梅说;这么说;我的父亲他就在我们的身边?
袁春梅点点头说;是的。
陈九川说;可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认我?
袁春梅说;他在寻找;他一直在寻找;他把所有的答案都寻找到了。
陈九川大喊;啊;不;这不可能!
在袁春梅叙述的时候;梁楚韵的内心剧烈地动荡着。她比陈九川更早地知道了袁春梅说的那个人是谁了。此时此刻;真是百感交集。梁楚韵冷静地说;陈九川同志;这不是梦;袁副政委说的是真的。我们很快就要见到你的父亲了。
嘎斯吉普七绕八拐;终于驶进一个院落;在一幢三层洋楼前停下了。上楼的时候;陈九川只觉得心虚气短;两腿发飘;这时候梁楚韵下意识把他搀扶上了。
终于到了;终于看见那个人了;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身上插了很多管子。陈九川早已泣不成声;喊了一声;父亲;父亲;我总算找到你了;我是你的儿子啊……
陈秋石的眼睛睁开了;陈九川看见了那双曾经威严的眼睛;梁楚韵看见了那双曾经冷峻的眼睛;此刻它们却是那样平静;那样温柔;充满着深情。陈秋石从床单下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陈九川的手;缓缓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我三年前就知道了……可是我一直在证实……把眼泪擦干。
陈九川挥手擦了擦眼睛;刚刚插完;眼泪又涌了出来;无声无息;没完没了。
陈秋石说;儿子;父亲对不起你们娘儿俩;你们娘儿俩都是好样的。我这个战术专家;是你们娘儿俩的苦难换来的……
陈九川说;不;不;父亲;爸爸;我都明白了。
袁春梅说;老陈;不要激动。父子相认;是天大的好事;等你康复了;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陈秋石说;谢谢你们为我们父子团圆做出的努力;向郑秉杰同志转告我的问候。还有你;小梁;九川文化程度低;你们作为战友;要多帮助他。
梁楚韵也是泪流满面;拉着陈秋石的手说;首长;请原谅我……我的幼稚。首长的意思我……明白了。
陈秋石说;袁春梅同志;请向组织报告;我想回到隐贤集。
袁春梅说;一定;等你伤势好转了;我陪你回隐贤集。(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