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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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天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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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牵羊偷东西吃。街东头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大人小孩一窝蜂跑到东头看热闹。那热闹大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匹枣红马;那马甚为高大;膘肥皮亮;像是抽风一样;肉疙瘩突突乱跳;正在扬起前蹄向另一匹黑马猛扑。在一个高坎子上;枣红马追上了黑马;就看见了那永生难忘的一幕。他听见大人们说发情了发情了;要上了要上了;后来他果然真的看见枣红马爬到了黑马的背上;黑马竟然一动不动。他扬起脑袋;看见了那匹枣红马就像半空中的一座高山;突然从它的后腿之间抽出一条长长的物件;闪电般地插进了黑马的屁股;枣红马的肚子急遽地起伏;就像从那里面涌动着浪潮。两匹马似乎都在颤抖;整个高坎子和整个街面似乎都在抖动;大人小孩都不再喧闹了;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枣红马的胯下和黑马的屁股上。 
  这个童年的记忆折磨了他很长时间;以至于在数年之后;当他自己有了一匹战马的时候;他老是喜欢打量那匹马的胯下。 
  这是个隐秘的念头。 
  豆腐坊对面有个油条铺子。陈九川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吃上豆腐皮卷油条。新轧出来的豆腐皮;还散发着豆浆的芬芳;卷上刚刚出锅的油条;外面是白的;里面是黄的;外面是软的;里面是脆的;外面是清香;里面是油香;一口咬进嘴里;什么美味全都有了。 
  豆腐皮卷油条是东河口有钱人家的奢侈品;一般百姓一年半载也很难吃上几回;陈九川倒是经常吃;在眼里吃;在心里吃。有一次黄寒梅亲眼看见;在别人大嚼大咽豆腐皮卷油条的时候;陈九川趴在铺子外面的长条板凳上;小脑袋钩在板凳下面;从下往上盯着人家的嘴巴;那双小眼睛里闪动着狼一样的绿光。 
  每每看到这一幕;黄寒梅的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回想当年;在隐贤集没有受到匪害的时光;陈九川是不缺豆腐皮卷油条的。现在孩子连个豆腐皮卷油条都吃不上;硬是馋出了这副丢人现眼的模样! 
  那天;黄寒梅狠狠心;从积蓄里拿出一枚铜钱;到对面的油条铺子里买了一根焦黄脆香的油条;掖在褂襟下面;急匆匆地跑回豆腐坊;见东家桂得安一家还在堂屋喝稀饭;便扯了一张豆腐皮;把儿子叫到驴棚里;抖着两手说;儿啊;趁热赶快吃;吃了别忘记把嘴擦干净。 
  陈九川一看见豆腐皮卷油条;二话没说;黑乎乎的两只小手就像狼爪子一样扑了过来;转眼之间油条和豆腐皮就不见了踪影;吃完了伸出长长的舌头;左一圈右一圈地舔;嘴边再也见不到任何痕迹了。 
  黄寒梅没有想到;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孩子好几年没有吃过豆腐皮卷油条了;过去只闻其香;不识其味。这回亲口尝到了;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终于有一天;陈九川下手了。他已经琢磨明白了;卖油条的什么时候最忙乱;最忙乱的时候;他那双脏乎乎但是又在暗中训练多时的小手;就会像毒蛇的信子闪电般地伸出;然后就缩回。一根油条已经被他拢在棉袄的袖子里了。再然后;豆腐皮的问题似乎要简单一点;他根本不用进豆腐坊;他从驴棚里扒开了一个洞口;他甚至不让娘亲发现;就能用他自制的竹子箭杆远距离地挑出一张豆腐皮来;然后躲进驴棚里;美美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蚕食他的战利品。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四个月也没有被人发现;而且陈九川的技艺越来越精湛;动作越来越从容;次数也越来越多。后来还是在次数上出了问题;因为有了高超的技术;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一天至少吃三根;早晨吃两根;晌午吃一根。 
  生意好的时候;油条篓子里少根把油条;还不怎么显眼。有一天;油条铺老板许得才刚炸好的两根油条;还没有卖出去;转眼之间就没有了;难道是上天入地了不成?许得才瞥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陈九川;立马就明白了。但是他没有轻举妄动。 
  到了第二天;情况就不一样了;就在陈九川施展绝技的时候;早有防备的许得才把炸油条的长筷子往油锅里猛地一掷;案子后面闪出两个彪形大汉;如狼似虎地把陈九川按住;小鸡一样拎起来;从陈九川的袖筒里掉出了两根油条。等黄寒梅赶到;陈九川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还是牙咬腿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黄寒梅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打;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头撞了上去;喊道;他还是个孩子啊;我赔还不行吗? 
  许得才说;赔?你知道这个小贼种偷过我多少油条吗?按一天两根算;这几年他少说偷掉我两千根油条。我这小本生意;硬是被他偷得蚀本!你赔得起吗? 
  这时候从街南头走过来郑大先生;穿着长衫;背着手;走到跟前咳嗽几声说;许老板;大家都是穷苦人;过活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念他初犯;我看算了吧!
很是奇怪;郑大先生只是这么淡淡一说;许老板的脸皮马上松弛下来;冲郑大先生一哈腰说;大先生;你是不知道;这个小贼种可不是初犯;我起早贪黑;没想到让这个小贼种…… 
  郑大先生摆摆手说;许老板;街坊邻居的;说话不要那么难听。九川你过来;给许老板赔个不是;黄大嫂你拿两块铜钱给许老板;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了。 
  许得才叫道;郑大先生;你这样办案不公啊! 
  郑秉杰说;怎么才公啊?许老板你看看他娘儿俩;孤儿寡母;背井离乡;上无片瓦遮雨;下无立锥之地;你还要他们怎么样? 
  许老板眨巴眨巴眼睛;耷拉下眼皮;想了想;抬起头来看着黄寒梅;半天才说;黄大嫂;看在郑大先生的面子上;你就;你就算了吧;以后你可得管好这小子。再让我发现;我就不客气了! 
  黄寒梅千恩万谢;拉过九川;先给郑大先生鞠躬;再给许得才鞠躬。 
  事后黄寒梅才知道;许得才之所以这次对九川网开一面;确实是因为郑大先生的面子。许老板当年也是逃荒要饭的穷光蛋;郑秉杰曾经资助过他;他的油条铺子就是郑秉杰出钱给他买的。 
  黄寒梅领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九川回到豆腐坊;东家桂得安早已知晓事情的原委;阴沉沉地看着黄寒梅。黄寒梅心虚;搓着褂襟子说;东家;孩子还小;这是第一次啊! 
  桂得安说;明枪易躲;家贼难防啊;你卷铺盖带着你的贼儿子另谋高就吧。 
  黄寒梅说;我向东家保证;倘若发现九川偷豆腐皮;我就打断他的腿。 
  桂得安说;你要是还想在豆腐坊做工;先交三块大洋。他犯一次毛病;你这三块洋钱就打水漂了。 
  黄寒梅无奈;只好允诺。交完三块大洋押金;黄寒梅把九川拎到驴棚里;又是一顿暴打。黄寒梅一边打一边骂;她不骂九川;只骂九川的爹;骂那个薄情寡义不顾一家老小的半吊子;骂他来生变成叫花子;让人啐唾沫扇耳光。 
  九川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头也不抬;任他娘的拳头耳光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脸上屁股上。 
  打累了;他娘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呼呼喘着粗气。九川扑通一声跪在娘的面前说;娘啊;你打吧;你想打谁就打谁;你想打谁儿子就是谁! 
  黄寒梅没有防备儿子会说这样的话;孩子才七岁啊。黄寒梅一把搂过九川;抱在怀里;泪水像河水一样地落在九川的脑袋上。黄寒梅喃喃地说;孩子;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爷爷奶奶。 
  陈九川望着他娘说;娘;我再也不吃豆腐皮卷油条了。 
  黄寒梅说;九川;你要学好;等几天;娘买了行头;就送你到郑大先生的学堂里上学。 
  九川不吭气。 
  黄寒梅又问;孩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陈九川抬起眼睛说;杀人;把他们全都杀死。 
  黄寒梅怔怔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 
  黄寒梅突然发一声喊;半吊子啊;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作的是什么孽啊! 
  二 
  这年秋天;军团成立了一个随营红军学校;开办了军事、政治、文化和炮兵、无线电技术补习班。师长韩子君找陈秋石谈话;要他到军团随营学校当战术教官。陈秋石有点泄气;觉得一个威风凛凛的团长去当教官有点降低身份。但是韩子君说得很严肃;这是组织的决定;是徐向前总指挥亲自点名要他去的。 
  陈秋石一听这话;脑子就热了。他没有想到;连徐向前都知道他陈秋石。看来孔雀岭战役;他的名声确实传得很远。陈秋石二话没说;当即就答应了。 
  临走的时候;陈秋石提出;他要带走他的山丹战马;被韩子君否决了。韩子君说;哪有当教员还带着马的;难道你想一直在随营学校干下去?把马留下;我给你保管;等你从随营学校回来;我保证完璧归赵。 
  到了巴中随营学校;教务部分配陈秋石当战术教学组的组长;因为没有现成的教材;就自己动手编。陈秋石文化底子厚;编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攻防战术十大图例》;油印;下发到班。 
  课堂设在一家流亡地主的祠堂里。第一次上课;陈秋石兴致勃勃;军容整洁;只遗憾没有皮鞋;不能像杨邑那样仪表堂堂;但绑腿还是扎得一丝不苟。他首先从战术起源、原理、意义讲起;来龙去脉;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讲到了孙子吴子尉缭子;还讲到了北伐战争的一些战例。 
  学员大都是团营连三级干部;大家也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讨论的时候;陈秋石发现不对劲了;多数学员似乎并没有听明白他讲了些什么;也不感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他画的那些插图;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 
  陈秋石说;像不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斗过程和结果。我在黄埔分校受训的时候;我的教官杨邑先生曾经谆谆告诫我;没有战术远见的人;永远只能当参谋而不能当参谋长;而没有战术观念的人;最多只能当连长而绝不能让他当团长。 
  学员中有人说;陈教官你别扯那么远。你就告诉我们;敌人进攻的时候我们怎么打;敌人防御的时候我们怎么打。 
  陈秋石说;这个要慢慢来;我们要从基础讲起。 
  还有人说;十六字原则我们大家全体倒背如流;比你讲的这个子那个子管用得多。 
  陈秋石说;十六字原则是大的方针;但是具体到战争实际;还要细化。比如说敌疲我打;怎么才能让敌疲劳;我们怎样才能以逸待劳;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以打。然后就举例;举孔雀岭战斗;如何以小股兵力牵制敌人;如何以部分兵力设伏;如何以主力迎击敌大部;分段袭击。 
  一个学员说;陈教官你让我们搞作业;还要搞作战图;算兵力火力账;我们搞不来。打仗主要靠的是勇敢;不能如此这般慢条斯理。上级叫进攻;咱就迎着枪林弹雨往上冲;上级叫防御;咱就搬起石头往下砸。你的这些战术;在孔雀岭是碰巧了;在其他地方不一定管用。 
  几堂课下来;陈秋石讲得口干舌燥;效果平平。他布置的那些作业;交上来的五花八门。有的模仿他的做法;也搞文字配图;但文不对题;图是涂鸦。有的一个字写得鸡蛋大;一张黄草纸;写不过三五个字。还有的干脆什么也不写;画上一个人;帽子上缀一颗五角星;算是红军;红军端着枪;瞄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帽子上缀着青天白日;算是白军。白军举着两只手;表示投降。 
  陈秋石翻着交上来的作业;气不打一处来;在课堂上抖着厚厚一摞黄草纸说;太差了太差了;简直是乌合之众!这样的文化程度怎么能当团长营长?再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 
  就这一句话;被学员告到了教务部;说陈秋石的立场有问题;这个从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看不起工农干部;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教务部长张咸清找陈秋石谈话;严肃地批评说;你怎么能信口开河贬低我们的同志?他们都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你居然说他们再学三年也赶不上国民党的一个连长;居然说他们是乌合之众。这话有严重的政治问题! 
  陈秋石说;现在我们是偏安一方;国民党没有跟我们打大规模的兵团战术;大家都是小打小闹;可以凭借匹夫之勇;而从长远看…… 
  陈秋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桌子响了一下;是张咸清拍的。张咸清拍着桌子说;陈秋石;你说话注意一点!什么叫偏安一方;什么叫小打小闹?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对我们围追堵截;我军几万将士浴血沙场;你居然说不是大规模;居然说是小打小闹;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秋石傻了;惶惶地看着张咸清;语无伦次地说;张部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以后如果真的大部队作战;我们;我们一定要;要讲究战术;要让我们的指挥员懂得用兵之道;不能光凭勇敢;打仗不能搞人海战术。 
  陈秋石还在字斟句酌地说着;张咸清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张咸清站了起来;盯着陈秋石说;好啊陈秋石;陈秋石同志;我现在还喊你一声同志;可是我提醒你;你得好好地改造你的思想了。据我所知;你出身在剥削阶级家庭;又在黄埔分校受过训…… 
  张咸清义愤填膺地说完;把桌子上的大茶缸端起来;咕咕咚咚地喝了几口;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看着呆若木鸡的陈秋石说;你先回去吧;这几天的课你不用上了;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陈秋石憋了一肚子气;回到住地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明白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搜肠刮肚一直苦恼到下半夜。 
  终于;到了后半夜;他有些明白了。随营学校这种方式;是为了解决战争问题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有着现炒现卖的应急性质。如果真的要培养适应正规战争的干部;首先要提高干部的文化素养;要让他们有了开阔的眼界;然后才能谈得上提高战术水平。 
  想到这里;陈秋石激动起来了;起身披衣下床;他要去向张部长建议;还是要先解决文化问题;对基层干部进行文化补习;然后才上战术课。张咸清也是个文化人;他应该接受这个观点。 
  陈秋石扣好衣服;还扎上了皮带;兴冲冲地出了门;可是还没有走出房东的院子;就被哨兵拦住了。哨兵把枪一横说;警卫连有规定;夜晚不许出门。 
  陈秋石顿时呆若木鸡;他明白了;他被软禁了。 
   
  三 
  陈九川八岁启蒙;被郑秉杰收进学堂念书。郑秉杰没有让黄寒梅搞祭祖拜师那一套礼节;只对黄寒梅说;你用土布给孩子缝两件像样的衣裳;用竹子编个书篓就行了;书本费和学费就免了。 
  那年九川偷油条事发不久;黄寒梅就离开了豆腐坊;到邱记成衣铺里打杂。一年下来;竟攒了十几块洋钱;远比在豆腐坊好得多。更可喜的是;邱裁缝店铺后面有两间草房;邱裁缝让人修修补补;给黄寒梅娘儿俩栖身。黄寒梅于是有了独门独灶;自己起火吃饭。 
  学校离成衣铺不远;在街东头的土地庙里。有时候给人送衣路过;黄寒梅会在学校外面;听里面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仿佛看见陈九川在里面摇头晃脑。听着听着;就有两行热泪从腮帮脸上滚过。她想;磕磕绊绊熬到今天;总算有了安身之地;孩子能够进学堂念书;就算没有辜负他爷爷奶奶的苦心。 
  九川虽然有些不安分;先生的话还是听的;上学几天;就认识很多字;成绩不高不低。郑秉杰说;这孩子有些野性;爱惹事;尤其好打架;油条铺和豆腐坊两家的孩子;比他小的他欺负;比他大的他也敢打。也许;再大一点就好了。 
  黄寒梅心知肚明;孩子虽小;但是有血性;还记着仇呢。 
  放学回来;娘在灶上淘米做饭;儿子在灶下添柴续火。娘说;娃啊;咱娘儿俩有了今天不容易;全靠好心人帮衬;你要记恩。 
  九川说;娘;我记住了;我听郑大先生的;长大了我要报答他们。 
  陈九川又说;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长大了;把那些欺负过咱家的人;全都打一顿! 
  娘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记仇记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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