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我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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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无我嬴-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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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内琴师奏响的乐音太大,宫外食粮已绝,哭喊声阵阵,他听不到;殿中舞姬挥起的长袂太密,今年收成极为糟糕,黎民只得吃死人肉,他看不到。日日只消闲坐无所事事,隔着糊格子窗的茜色冷纱望去,苍穹四野皆是一片血红。
  自欺欺人,国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其实真正听不到看不到的,只有赵王一人而已。
  如今还能怎样呢?不过是守着邯/郸宫里一片明烛璀璨,作永夜之饮罢了。笙歌长春,湮没了其后的一切痛苦与迷乱,粉饰出好一幕升平万乐之象。这样继续下去,待到笙歌凋尽,会沦落得何种结局?嬴赵放下手中的利刃,殿内灯火通明,人声寂寂,朱漆的透雕三神纹檀木隔扇之后,秋香色的绸缎帷幔流苏华美,他瞧着,微笑起来,会是跟韩劲一样的下场吧,秦军的铁蹄金戈已离邯/郸不远了,他想。韩国,当年跟自己一起立国的三晋之一就是这么轰然崩摧于这铁骑之下,不过不要紧,这即将归一的九州,以后必将有更多人随他而去。
  那会儿,当跪在地下的使臣将韩国已亡的可怖消息传达完后他并未太过惊讶,只是仰头看一看散花的罗纱帷帐,“还是死了。”当时他突然叹口气,开口道:“他真是活生生地给自己的臣子出卖的。”说毕又偏首瞧一瞧地上跪着的青衣人,“我什么时候也会像他一样,被这么出卖,然后死于嬴秦的长剑之下吧。”
  乐声暂停,四周静悄悄一片死寂,衣饰华丽的侍臣们垂首立在巨大帘栊所投下的阴影里,如同往常许多时候一样,陶俑木偶也似,一列列,一排排,他们的表情无法看清,没有任何一个人抬起头来给他答复。
  显然,自欺欺人没有用,这几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嬴赵自嘲地笑了笑。
  此刻天色偏晚,薄暮冥冥,金红色夕照透过巨大的玄鸟纹檀木镂花隔断透过来,茫茫然一片模糊的光,他依旧斜身倚在榻上,复又拿起身边的剑,灯光下那咄咄寒刃照着自己的小半边脸,他透过自己的镜像看去,仿佛能够瞧见虚空之中,漫漫长路的尽头就在眼前,满目漆黑,那是失败与死亡所投下的阴影。
  地动早就过去了一年,东边的田齐照旧没有什么动静,韩劲死了,嬴秦的伤估计也好得差不多,该是那人重整旗鼓再图帝业的时候了,这英明神武又不近人情的终南君子,此刻天下诸侯都不过是躺倒在他脚下给重创了的猎物。嬴赵很清楚,嬴秦必将屯兵郑地,接着北进,下一步就该轮到自己被收拾。
  然而现今他呕血的症状却全没减轻,代地垮塌的诸多房屋也一直无法重建起来,甚至连废墟都没能清理干净,荒凉的断壁残垣之上,生满了萋萋的杂草。偏偏就在此时,不早不晚,凑巧发生了那要命的□,据说城外断粮多日,饿殍遍地,无人为之拾骨。
  就算是武安君,应该也不晓得要拿一支饥饿的军队怎么办吧?
  近几日国中无粮,仓库已空,嬴赵也连带着饿了数天。君上王族们供应倒是从未短少,享不尽的酒肉膏粱,由它搁置腐烂发臭。宫中囤酒极多,为了制这些佳酿,不知浪费了多少粮食,可赵王宴请起宾客来,照样毫无所吝。嬴赵索性也时常醉梦一场,恍恍惚惚伏于案间,胡骑突出刀枪厉鸣,那赵氏山河仿佛还是当年模样。梦醒时分眼见残酒冷烛,自然悲不能胜,唯有挑灯望剑,长歌以当哭。他人本就病着,虽然谨遵了医嘱,平日里好生休养,可是酗酒伤身追忆伤心,这些天体力并未恢复多少,反倒还有些撑不住。
  日头西斜的薄暮之刻,嬴赵支撑着从榻上挣扎起身,更衣时头一阵阵地眩晕起来,躺了这许多日,居然反倒消损掉不少力气。他吩咐下人赶快套马驾车出去,到城外瞅瞅饥荒的状况,还能撑得几时?其实不用怎么瞅,他觉得自己心里本就该明白有多严重,大概是到了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地步吧,如同那年被智氏掘河困在晋阳城中一样。
  有多严重……当马车沿着城内碎石铺就的道路缓缓驶出时,他才知道,原来那一年被智氏困在晋阳城中时的状况,还不是算是最糟糕的。
  残阳已坠,霞光尚存,一条条宽阔的金色光带直贯长空,如同大鸟腹部细小的毫羽般的绛色云朵铺满了西方的天穹,大户人家里开晚膳的钟声铛铛敲响,然而却没什么可吃,只能听着那浑厚的金石之音随着晚风绕彻城内的大街小巷。临街的店铺居然有几家还开着,却没有人来光顾,口粮的价格贵成了金子,谁还有闲钱来买别的呢?为了抢几斗麦子有人当街斗殴给打破了头,鲜血直流也不松手,不小心洒了半撮,当即不管还受着伤,便伏在地上一粒一粒的捡起来。
  血色滔天,晚风拂过,嬴赵坐在马车上,从帘子内半探出头来,巡视这哀鸿遍野的人间炼狱,昔日繁华如许的中帝之都,车轮辚辚碾过处,城中此刻一根野草也无,那一株株柳树柏树,凄惨地空自站在街头巷陌,被剥了皮的树干林立出一片惨白,枝头光秃不见叶————管它能吃的不能吃的饱腹的不饱腹的,只要是触手可及的东西,统统都已给人煮来嚼了。
  包括…………包括那些饿死者的尸体。
  邯/郸城内的情状比起郊外农家来说其实还算好,至少嬴赵并没看到人相食的惨状。马车沿着宽阔的青石路轧轧驶出高大城门,行不多时,便能看到被血一样的夕阳浸透的原野和错落矮小的村庄房屋。极目望去,地面赤褐干裂并无草木,远远近近,不见炊烟,只有几株枯死的树木凄凉地立在田埂上。
  赵人设智巧,仰机利,本就不喜耕种,多爱经商。今年大饥,更是无甚收成,民不聊生,可饶是这样,嬴赵也不得不依旧征收军粮,没有军粮,如何能够同嬴秦继续抗争下去?他坐在车上透过帘子的缝隙朝外瞅,一片荒凉。他心内自清楚,大概连农民往日的存粮都被收去了罢。马车驶近村庄,没有人声,也不见庄稼,倒是田边随处可见散落着的尸体,皆是瘦骨嶙峋衣不蔽体,不是穷死的就是饿死的,连乌鸦都不屑来啄。
  并非没有人负责将它们扛去村外掩埋,只不过埋了死,死了埋,大概是有些忙不过来,估计连扛尸体的也该饿死好几个了。晚风中似乎都带着一股腐尸的气息,沿途还听人说还有走投无路冒险闯入平日的富户家去劫粮的,只在厨下瞧见了饿死的厨子和侍女,扔在柴堆旁,大概是打算用死人肉来做晚饭。
  停不多时,嬴赵不忍再看,遂命马车掉头回城,此时天已擦黑,光线朦朦,地平线边一片血光,四匹骝马拉着华盖圆舆的车子朝邯郸西城门稳稳驶去。嬴赵最后打起竹帘,朝被笼罩在苍茫暮色里的辽阔原野投去匆匆一瞥,却不经意间瞧见路边不知何时腾起了野火,几个蓬头垢面的村民互相搀扶着走出来坐在旁边,扒拉着那些躺在地上的死人,无奈那些尸体形状若骷髅,实在是没有多少肉,他们便取刀来,将死人们的胸腹破开,扯出一串血淋淋的内脏,沥干净,放在火上烤。
  惨不忍睹,竟至于此!嬴赵大惊,转脸一把摔下帘子,深吸两口气,顿时觉得心头堵得厉害。
  这便是亡国之象了吧?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情境么?马车吱吱呀呀缓缓前行,嬴赵阖上双目,以袖掩脸,听着驾车人的吆喝声,銮铃晃荡叮叮作响,他眼前却不住地回放着刚刚看到的情形,他想到了自己漫长的一生中所经历过的许多次灾难,比如晋阳,比如长平,比如…………
  时至今日,真的已经到了连反抗都无力的地步了么?
  天渐渐黑下来,马车略略晃荡着,徐徐驶至邯郸西城门,估摸着就要通过城门时,嬴赵却听见车外隐隐有喧哗之声传来,似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车夫高喝两声,拉车的四匹马猛地停住了。嬴赵的身子由于惯性微微前倾了一下,他还沉浸在方才的痛苦中,不知又发生了何事,只得掀开帘子半探出头往外看。
  哪知呈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往日巍峨高大的西城门,天光敛去,薄暮冥冥,马夫垂首立在一边,满脸惊慌。嬴赵下得车来,放眼看去,正见城楼上青色旌旗倒在地下,篆书的赵字被一大堆乱石断木掩埋,西城门已然无存,清风掠过,带起几点余尘。一人多高的断壁残垣挡住宽敞青石路,嬴赵抬眼,隐隐可辨其中望楼顶端轮廓:他不久前刚通过的西城门,竟是毫无预兆地垮塌了,化为一片废墟。
  “殿下,他们说,您刚出城不久,这门就…………”
  不知是谁在耳边殷殷地说着话,嬴赵却突然有些急切地走上前去,腰侧的佩剑撞击着玉璧铿铿作响。他想起了最近邯郸城内流行的民谣。果然,他不顾旁人的阻拦,踩着瓦砾石块,迈步登上废墟,正看见几缕诡异的白毛从城墙残垣中露出来,有柳树叶子那么宽,根扎在地缝里,已经长了老长,随风摇曳,不似植物,也不似金木,看起来倒柔软得很。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嬴赵扶着残存的门轴,身子虚晃了晃,总算是没有倒下。许久之后,他霍地仰首向天,狂笑起来。
  “这西城门塌了,是要迎接从西而来的秦军么!”
  果然是没有反抗的余地了吧,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只有一死。
  在那片城门废墟上坐了多久,嬴赵自己也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彼时高广的云汉已是一片深蓝,唯有地平线处还残留着少许几抹绯色霞光,轻薄的罗纱一般,也越来越黯淡了。天色愈趋晦暗,街道上本来就死静,此时更是人声全无,临街馆肆纷纷收了门外的酒旗和摊铺,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夜终究是慢慢地降临了。
  侍从驾着马车回宫了。留他一个人坐在那堆青色的废墟之上,这里曾是邯郸正西的高大城门,顷刻间的崩塌显得那样突然和反常。那些破土而出的,像是芦苇一样的诡异的白毛就长在他面前,一束束,一丛丛,四五尺长,随着晚风微微摇摆,在暗色的天空下刺眼异常。
  他一直坐到新月初上,从云端流下淡淡的,浅银的光芒。晚风习习,隐隐约约送来那曲近日赵民之间流行的歌谣,其声苍凉粗犷悲不忍闻。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令人胆战心惊的谶语,嬴赵听着,却偏首笑了一笑。
  赵为号,秦为笑。也许是要亡了吧,这回真的要亡了。亡在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手里。他同他争了一世,也曾并马共行也曾分道扬镳,临了了却没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
  有什么可遗憾的呢?君昏臣佞,灾祸频发民不聊生,他自己又病入膏肓再难好转。嬴秦说得很对,他早就成了一个弱者。弱者是没有资格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就理应被当做强者的养料,这是他们共同的信条,就像那玄鸟图腾一样。
  但是还不能……还不能就这样死去,那岂不是太便宜了嬴秦,负隅顽抗也好困兽犹斗也好,至少在断气之前,他会拼尽全力地,挣扎。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月色如水,安静下来的街市上,还在继续回荡着这样哀凄的民谣,一声接着一声,从远处传来,不绝如缕。
  嬴赵抱膝坐于废墟之端,微笑着阖上眼,静静地谛听着那预示毁灭的歌音。
  


☆、【十一】

  赵王迁七年,秦以韩地置颍川郡,接着厉兵秣马,大举兴师,再度从番吾一带发兵伐赵,誓将和氏璧带回咸阳。
  赵王迁急命武安君领兵设防。相杀相抗,昼战夜袭,转眼一轮春秋过去。
  赵王迁八年,时隔期年,赵武安君依旧领着代地的残兵死守番吾,秦用尽计策,久攻不下。
  嬴秦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坚持。
  他明明在此前早就听过嬴赵病重的消息,他这番旌旗蔽日披坚执锐,简直是志得意满而来了。可叫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嬴赵经历天灾人祸,命悬一线,气息奄奄,居然在这种境况下还能严筑壁垒,凭着武安君布置,层层沙石砖砾之中防守牢密固若金汤,硬是阻挡住了他的不败之兵。数十万精锐强攻多日,也无法掠得半寸土地。番吾疆场气候恶劣,风沙呼啸,卷着地上斗大的岩石四处乱滚,植被稀少荒枯。两方这么对垒干耗着,谁也不肯先行放弃,如此一耗便是一年过去。
  嬴赵还没有被耗死,嬴赵居然还能够挣扎吗。
  嬴秦时常手提长剑,独自登上哨岗高台,冷眼俯瞰那赵军的营地。彼时金光漫漫,浅绯色天穹渺远,残阳似血崇山林立,他坚信终有一日,眼前的半壁残山剩水也将成为他的所属物,可是这一天……到底还有多远呢?有时他站在番吾凛冽的万丈风沙之中,会咬牙切齿地恨恨想,那相隔十数里外赵营内的武安君,莫非果真是一剑能挡百万师么。
  …………既然驱使万军,耗尽兵家诡计都不能击败李牧于沙场,那么就试试击败他于朝堂如何?
  以他的优势,嬴秦本不屑用这离间之策。
  然而这尔虞我诈阴谋诡计血淋淋,若真用起来,嬴秦却又几乎是驾轻就熟。那日夜晚岑静无人声,他照例于帐下秘密唤来侍臣,将置在面前兽面错金几上的乌木案指给他看,那朱漆乌木案内,黄灿灿的金子整整齐齐地码放满,一镒镒,美好的形状。
  “这一回,让郭开没事多在赵王面前说说李牧吧。”嬴秦压低声音幽幽道,“这是订金,他知道该怎么做。”他说,声音里含着几分隐秘的诡谲意味。
  他讲这话的时候夜色正浓,鸟鸣也带着倦意。才下过雨,呼呼的凉风从帐外淌进来,蓬布翻飞,明净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些醉人的冷意。昏暗的帐内只点上一支光线闪烁摇晃着的短烛,四面帷幔上人影憧憧,灯火幽弱,仿佛随时会熄灭似地。
  “告诉我的大功臣,此番事成之后,他要价多少都可以。”
  那时嬴秦一身乌漆戎装未褪,懒懒地抱着手,坐在青铜几后,如此吩咐侍臣道。他特意把“功臣”这两个字念得非常重,绛色唇角上挑,勾起一丝嘲讽。侍臣诺诺答应,便双手捧着那沉甸甸金灿灿的朱漆乌木案谨慎地躬身退下去。帐中顿时只剩下嬴秦一个人,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粗麻垫子上,身形埋没在黑暗里。抬头仰望时帐外的满月之光照亮了他面庞的轮廓,半晌,嬴秦方才冷哼一声,低下首去。
  赵国的地图在他面前的几案上摊开,月华在泛黄的丝帛上隐隐流动。昏暗中嬴秦盯着着那个笔法工劲的篆书赵字许久,直到眼睛都有些发酸了,才随意举起手边用来写公文的一砚浓墨,朝着那丝帛的地图缓缓倾注了下去,似乎丝毫不害怕溅脏了衣服。
  水音汩汩,浓墨立刻模糊了其上标画的疆域城阙,一片黑色静静地扩散开来,淹没了篆书的赵字。哐啷,嬴秦扔下石砚,在惨白的月华下无声地微笑起来。
  嬴赵,连他最后的希望都将被斩断,然后呢?然后看凭他独自还能撑得到几时?
  侍臣受命去赵不过两月,嬴秦就收到了,赵王从前线紧急召回李牧的消息。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
  纵使百般辩解也是无用。
  可怜武安君李牧,风尘仆仆地从番吾一路赶回邯/郸来,只歇了一晚就被招进赵宫,连赵王的面都没能见上一见,就收到了将自己被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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