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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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九重-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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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灵者异。我不由暗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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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诏令我进入成均后我能去空祈因那里的日子就大为减少。成均日程排得紧密,自卯半到申时不能离开半步,夜晚虽然我能回到皇后宫住宿,但是大段的作业实在让人烦躁。轮番上阵的博士们没一个能抵得上师父一根指头,不气恼都不行。
  父皇……莫非是想让我泯然众人?
  念头一出我就吓出一身冷汗。不可不见师父,这是我唯一的念头。我将去闲露楼的时间调整为戌时三刻,以躲避一切可能的障碍。然而我忘了一个关键点。
  “陛下口谕,六皇子殿下不得入闲露楼。殿下请回吧。”
  “父皇口谕是何时传达?”我冷眼望卫兵。我怎么不知道?
  “今日午时。”我掉头就走。
  我不能死心。第二日我改为午时前来,也依然被挡在门外。在楼外回廊拐角偷偷蹲下躲在立柱后,我想看看情况,甚至愿意冒死请见父皇。
  等了一刻,终于见有人从楼里出来,看衣饰应是太医。病了,难怪。父皇又是如何知道的呢?我很疑惑,却终于松口气,因为我实在不敢去见父皇。
  三日,四日,五日。到第十日,禁令还是没有解除。
  我想不明白。
  这时我恰巧遇到一个人,一个足以改变很多人的人——当然我现在不可能知道。
  我在子字号书库找书的时候,瞥见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窝得身体缩成一团,衣物灰得发黑,不仔细分辨根本认不出来那里还有人。我小心翼翼凑上去一瞧,才发现他在看书,在昏暗得几乎无光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翻着页。
  “你看得见吗?”我凑上去,问。
  他转过头望我,我霎时被震了一震。猫样的长圆眼睛,蓝得发光,浑圆的瞳子嵌得整整的。除了眼睛,其它的我都看不清楚,没有光,没有亮。
  “看得见。我有猫眼。”轻声七转八环,如同在瓷盏中回旋的水,无年纪可分。
  “这是甚书?”我喜欢听他的声音,慢淡淡地冷。
  “没有书名。”真是冷淡的人,人如其声。
  “你每天都在这里看书?”他转过头去,不再答我。极近的距离,我辨出根根非黑的长发,遮掉所有可明析容貌的可能。
  丧气走开,找到那本《大世礼法典·城郭》,又回到那个角落。“我走了。”
  他分明是点了一下头。
  在我第七天第三十二次进入书库,第十二次碰见那个角落里的猫眼人并问他看什么书时,我终于得到了不同的回答。多了五个字,令我惊诧的五个字。
  “没有书名,六皇子殿下。”
  我确确实实愣在一边,很长时间无话可说。“你是谁?”问出口我才发现,这是个不太能得到回答的问题。
  “白玉融光。”他回答得迅速。
  “我是明越流。你是成均生?”他又不答了。
  后来我才慢慢地摸透,他每次只愿意回答我至多一个以前没有提过的问题。问多少遍提过的问题,他的回答都是一模一样的,仅是重复而从不厌烦。
  他有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姓氏,白玉。是成均生然而从不上课,只是漫无边际地看书而已。放纵学业的成均生有,然而像他这样的却是少见。对于此事的原因,他没有解释。
  过分神秘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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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露楼在禁令实行二十六日之后终于有了变化。我得知有变并非去了闲露楼,而是父皇于四月初一的月例朝会上,允准门下省黄左侍中黄辞官,并令瑕丘公入门下省任右散骑常侍。
  此事立刻从朝廷传向成均。久囚宫中的前梁夏太子空祈因为何忽然被起用,就是在成均里也是谈论的主要话题。我因是皇子,自有人拉拢我,探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或是猜测空祈因以空氏皇族绝密向皇帝换取了官职,或是推断门下省青黄不接竟至要一个俘虏太子救场,林林总总也计出十几种说法,荒谬之极的更是多。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母后忽然派女官来,召我速速回宫。我心下猜疑,不敢怠慢,坐上马车回宫城,直奔翚仪宫翔凤阁。
  “六皇子,陛下刚刚召见我,令我传达口谕。”正装的母后还是气息未定的模样,想是她是在得知父皇召见之后即通知我,方才从父皇寝殿回宫。
  “儿臣恭听圣谕。”我且听着。
  “瑕丘公空祈因既为朝臣,教授皇子有所不便,令门下省右侍中宫怀谷为六皇子少傅,悉事可问。瑕丘公另有居所,闲露楼就不必去了。”母后说完,也是一脸不解,“越流,你听明白了么。”
  “是,母后。”
  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但当着母后面,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短暂的跟随空祈因学习的生涯,就此永远终结。

  四重·容明·白玉融光

  等儿这个乳名来自我从未谋面的母亲。母亲因生我而死,不肯多逗留一刻,见见初临人世的我。而接过抚养我重任的,是我的义父,我母亲的挚交好友,也是梁夏国的皇太子空祈因,一只根本不想生在皇家的、却拥有极其适合被皇室豢养外形的华羽翠鸟。
  按照义父转述的我母亲的意愿,我的名字由义父给予。我随母姓白玉,一个古老到从造字时代就出现的复姓;名则由义父根据空氏皇族的下一辈排字“融”字,取名为融光。从会写名字开始我就不喜欢“光”字,很久以后我才想通,我只是试图避忌任何被注目的可能。
  梁夏在我五岁时灭亡。五岁以前的残存遗迹,是持续的奔跑、坐车和骑马,东躲西藏。五岁之后,我居然奇迹般地过了七年山野的安稳日子。若不是我,这样的日子还将持续下去——义父的预见能力超出常人,余他一人,他大可以躲在深山慢慢老死。
  因我,我和义父被定朝缉拿归案,押往帝都晴上府宫城。
  义父一辈子的不幸,一概是我母亲所导致的,我现在就可以下定论。
  为时并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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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晴上府二日之后,我对定朝皇帝隔离我与义父的行为毫不意外。定朝皇帝在第一眼就对我表示了莫名的厌恶,而他观看义父的剖析眼光让我浑身不适。我被送往皇城西成均外馆,名义上是入成均就读,但是无人告诉我应该师从何人,在何处休息就寝。侍卫将我扔下马车推进门,就再没有人管我说过一句话。
  我猜测问人也是自取其辱,索性不想问任何人。转了几圈,找到书库,我浸进书里,仗着我天生一对感光猫眼,再不想身外任何事。肚中饥饿就去后厨找点吃的,我很快博得了烧厨大娘的好感,获得每日三餐的丰富食物。
  义父在七年中教我的学识,足够我研习二十年之久。我背诵义父所授书文,寻找有关书籍加以理解参悟,越发觉得义父所学博大精深;若梁夏正处盛世,则义父当可承前启后,就一时明主。可惜时不他与,义父身为亡国之君的太子,知道再多也支不住烂透根的梁夏王朝,无奈背井离乡、流亡村野。
  义父曾言,其师若狭公就是我的外祖父,是以义父所学,本应倾囊而授返还于我。但师父又说,学习无非方法、时间、天赋、资源四者叠加,我既得方法又有天赋,只要资源时间充裕,其实根本无需他加以教导。我每日看书获益良多,偶有一日偷听成均算数课一节,顿觉无聊透顶。
  我在成均书库昏暗中混过一年,吃住都在烟熏火燎的后厨,居间有侍卫送来各色衣服,看成色应是内造。定朝暗卫在书库后厨外盯我是一刻不放,皇帝也不知想作甚,我自逍遥而已。正月里来成均生纷纷回家过年,唯有我无处可去,在后厨和一干厨子伙夫打成一片。
  到得三月,成均终于加入了一位皇子就读。此事我从厨子那儿得知,厨子解释道,就是亲王郡王之子也少有入成均读书者,但凡不立少傅少师而入成均的皇子,多半是母家失势、不受宠爱的低品级皇子。我暗暗想了想,与见义父的计划有些关联的事情,不得不做。
  我等待了数日,认识了定朝景初帝的第六皇子,明越流。冷宫穗妃所生,养母薛后外戚势力也低微。但对我来说,只要是皇子就有机会。
  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一纸任命状使我不得不重新规划安排,义父居然入门下省为官,实在不可思议。而且按照这趋势,门下左侍中的空缺,分明是给义父预留的。在这几日,定朝皇帝和义父发生了怎样的交集?
  我不禁无比痛恨现在不会任何通灵法术的身体。义父的摄连之术可追踪到我的一举一动,我却完全无法和义父取得联系,既不知道义父的前后举止,更难以觉察义父的真正意图所在。还有近七年,漫长岁月,不知义父还能经受否。
  我只能,不断地等待机会。
  有时候时间实在奇妙,在义父入门下省讯息确实之后一月,传来了另一道圣旨消息:因门下宫氏右侍中暴病而卒,令门下省芮氏左散骑常侍递补右侍中之职,而擢右散骑常侍空祈因为左侍中,为门下省正二品主,与中书令共商国事。
  义父一时应是风头无二。然这中夹带了定朝皇帝多少私心,我不知道,甚至不敢推测和想象。旧梁夏朝曾有定规,太子未继位前领中书省,是以义父所学足可当中书令。可囚于与近侍无异的门下省,定朝皇帝意欲何为,似也明了才是。
  可惜义父本人大概难断,我也想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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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有一日,明越流来找我,扑面便问:“你是师父的儿子?啊,就是空侍中。”
  空氏皇族本就子孙不盛,再加梁夏灭时的株连,在义父入朝之前,朝臣无人姓空。
  “是,我又名空融光。”我道,放下一册《麟德营造法》。
  “我总算见到师父了,都三个月了,”明越流在我身边坐下,积极开口,“在父皇眼光下什么都不能说,可憋死我……幸好师父教了我些手势拼字法,我才知道师父的儿子就叫融光。问成均其它人,根本就是对你一无所知么。”
  “我本是降臣后代,毁了最好,谁会管我。”
  “话不是这样,现在师父是门下省侍中了,向父皇求个情,怎么也让你出这鬼牢啊。”明越流不解道。
  “六皇子殿下,你难道不觉得我在日光下就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么。除了这昏暗成均书库,我上哪儿去都是祸害,还须家父时时管顾。”我蹙下眉,难道这小皇子比我想象得更为愚蠢么?但以义父眼光,岂会收一个无用之材。“家父如今境遇比被囚禁更糟,日日在皇帝眼皮下过活,自身难保之下,焉能牵连到我?”
  “诶?”明越流揉揉头发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些许,“也就是说,你得一直呆在这里?”
  “除非皇帝大发善心,想起有我这一号小子。”我无所谓地耸肩。
  “如果我能帮到你就好了,可惜父皇是不见我的……”“我虽是小人物,你若要请放我出去,带的人可不少,”我笑道,“如此便好,不用理明枪暗箭。再等等罢。”
  “说得也是。那么,你需要我带什么东西给师父吗?我会尽量送过去。”明越流问我。
  “那请殿下帮我带句话吧。‘腊果缀梅枝,春杯浮竹叶。’家父自会理解。”
  “好的,”他垂眼,看到我手中的厚本,奇道,“融光你看建筑书?”
  “永安宫不适合当皇宫。几年休养生息,定朝也该建新皇宫了吧。”我道。帝都晴上府原是定朝前朝苏凉国的南都,永安宫也是南都的皇宫景耀宫改名而来,当年定朝建立时景耀宫的一砖一瓦都未作修改,直接换块牌匾了事。一来是连年战乱国库还不丰盈,二来南梁夏、西魏平未灭还需给养大批军队,数十年来定朝朝廷就一直窝在窄小的永安宫中,而未新建皇宫。如今魏平梁夏皆已灭多年,定朝皇帝的自信已达极致,新建皇宫的欲望势必高于一切。
  “真的吗?我还不知道呢。”明越流显是好奇了。
  “难道等冬天么,过了这村就没店了。”我笃定。
  “那么,这……”“下回你带些纸笔给我,我给你画点东西。”
  明越流点点头,了然的样子让我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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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料不差。仅仅一月之后,一纸诏书征调京畿各县十万军,开赴晴上府皇城东北岗地,进行营造新皇宫清元宫的各项准备。而监工大臣人选,据明越流打探回的消息,除尚书令和工部尚书之外,连内廷之长门下省侍中空祈因也出现在了清元宫基地,不能不说是定朝皇帝的一个极端越权分工的决定。
  “设计呢?”我着急着问他。
  “将作大臣啊。”
  “那我画的图呢?”我花了十三天,废了几百张纸才出的成品啊。
  “我请舅父转交给工部了。”明越流一脸惴惴看我,表情说的就是“我也没别的路”。
  “也罢,我只是试试看。”我笑了笑,并不着恼。
  “但愿这位官员不是气量狭小之人。”明越流替我担心。他不懂营造之法,但我这几日心血,他总看在眼里。义父教授的技艺少有涉及政道为官方面,多为农学、营造、算术等过活手段,我甚至想到过等风平浪静了,就到一个小城里以做工匠为生。
  宫城大殿形制规模,我早在一年余书库生涯中分析得透彻,而基本法理我所知甚详,画出几张设计图不是难事。以义父眼光,自不难看出图中所有奥妙,怕就怕在交不到义父手里,毁了我一番好心意。任哪个工部臣下都不会想到,这种图形竟出自我这一未满二七的小童之手。
  “权当练手而已。”我笑着搓了搓手,到秋日我的双手就干裂得厉害,以前日日干活还不觉得,在这书库呆着不见天日,真要把我手给剥了层皮去,用后厨猪油涂了也是白搭。
  “怎么了?”明越流觉察,往我手上一扶,马上弹了开去。“对不起。”谦逊有礼,难得的皇子典范好材料。
  “无事,殿下受惊了。”
  “我去问母后讨些油来,融光妙笔有才,手不能坏了。”明越流诚恳道。
  “谢谢。”我回道。这皇子自从得知我身份后,分明是将我做师兄看待,举止越发亲昵不避,声音也是大得起回音,一副口无遮拦你奈我何。就不知守在书库外的暗卫作何感想,既然皇帝没有举动,我也只好静观发展。
  等待那一日忽然的光明。
  明越流是积极,又是送油又是送纸笔工具,只差把吃食端进书库里。又一日端了块锦囊承装的大指模样木炭来,说是伽罗香木所制奇香,翚仪宫好不容易分得一指,薛后转赠给养子六皇子,他又自称用不上,忙忙地送了来。
  “香味太重,凡人可承受不起。”我自然是推辞的。
  “融光是师父之子,怎会不可?”他倒固执,硬是推给我。
  “香不过置于身外,”我抬指划破了左手背皮肤,任血从伤口横淌穿干裂的手背,新血将凝未凝之时,伸手到他鼻端,道,“血骨自生,我算是有幸之人。”
  他闻了闻,纵在伽罗香的遮掩之下,也是忽地一怔:“白梅?”
  “玉蝶梅香,”我收回手,舔净未干余血,才道,“家父血带绿萼梅香,比我的血香略薄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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