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了国宴当天。
国宴是从晚上开始,但国宴上所有表演者都需一早便来到宫外等候。诸多的人拥挤在狭小的空间之中,夏日的炎热让所有人汗流颊背。月箫天看着头顶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小小抱怨了一声。程沁递给他一方手帕,月箫天接过擦了擦汗。突然,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唔——”月箫天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吐出来。
“怎么了?”程沁就坐在他身边,“该不会是中暑了吧?”
“没事。唔——”月箫天尤自逞强,但胸中那股恶心感挥之不去,令他不禁皱起眉头。突然,一个不好的预感自他心底冒出,两个月前与月玄天一夜颠鸾倒凤的情形突兀地涌上心头,紧接着又是九十年前被送到他人床上任人鱼肉的画面。深知自己的体质,月箫天大惊之下悄悄搭上自己的脉搏。
脉象清楚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月箫天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一般,无力地向后靠去。
“断月,你脸色不对,真的没事?”程沁担忧地问。
“……程大哥放心,断月……无病无灾。”月箫天轻声道。
这时有负责人让所有人进宫去,众人都站起身来收拾心情,剑舞团的人也不例外,招呼着两人快起来。跟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荻轩斋四人都有些紧张,连经验最丰富、功夫最高的金麒魅也收起了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敛了神情握紧了拳。
月箫天悄悄把手放在腹上,心中百味陈杂。
进宫之后又等了一个时辰左右国宴才正式开始,在锣鼓丝竹声中,王上携四亲王、外使和众大臣登上观舞台。舞者柔软的身躯为国宴拉开帷幕。一个接一个的节目纷纷登台,而离剑舞上场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月箫天在台下偷偷向观舞台上瞟了瞟,一眼便望见了月玄天。那人端坐在那儿看不清什么表情,他知道月玄天一向对这种歌舞表演不感兴趣,也不知他真正看进去了没有。月箫天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不知道到时自己登台,月玄天会不会认出他来?一定会的,虽然他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脸上更有一层伪装,但以月玄天对他的熟知,一定会认出来的。他们……毕竟是兄弟。想到刚刚探出的脉象,月箫天有些心烦意乱,早知便不接这个任务了。现在的情况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有人前来通知,该是他们剑舞团准备之时了。
月萧天立即收回所有思绪,与荻轩斋其他三人对视一眼,定下心来。如今最重要的是完成这次任务,至于其他……月箫天暗自思量之中,已下了决心。
激荡的琵琶声响起,强劲、有力、极富节奏感的拔弦之声击打在听者心上。众人随之起舞,这是一曲全由男子完成的舞蹈,展示的是力量之美。金麒魅长剑在手,如行云流水般舞动,他虽是使刀,剑术上却也不遑多让。月箫天默默完成着自己的动作,眼睛不自主地望向座上的月玄天。见那人一向冷静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惊讶,月箫天知道他果然认出了自己,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高兴,情不自禁地对着月玄天微笑起来。这样很好,便让他的目光停在自己这里吧……
曲调一缓,由之前的激昂慷慨的节奏感转为优美的旋律感。但它不似静谧无波的抒情,而体现出一分庄严肃穆。月箫天的动作也随之慢下来,与此相对的,是他的心跳声越来越快,手心也微微渗出了汗水。毕竟,纵是他已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也不曾在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动手。
突然曲调又变得高昂激荡,乐曲节奏愈来愈急,强度愈来愈大,听到的仿佛不只是琵琶的音色,而混杂了刀剑相撞、金戈铁马之声。音乐进行到此处突然传来一个怪异的音节,仿佛是人的惨叫声。就在此时,金麒魅仿佛是得到了信号,心下一凛,纵身跃出舞台,长剑直指西方神族的使节!出手之快犹如电光火石,在所有人未及反应之前,剑尖已来到使节颈间!
坐在使节旁边的西方亲王西此祈云最先反应过来,急急出手欲止金麒魅。程沁见状也是一掠而上,虽无武器也能抵挡一刻。就是这一刻,已让金麒魅有了机会,他将真气灌入剑中,剑无刃,气有刃,只是眨眼之间,已是血染国宴!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须臾之间,但宫内军队也不是无能之辈,大批侍卫迅速围过来,金麒魅与程沁对看一起,展开轻功飞速离去。侍卫们见状立即追上。
月箫天和其他剑舞团的人一样,惊叫着躲到一旁,被一群侍卫指着剑包围着。他心中虽然紧张,面上仍是装作不知所措的害怕神情。混乱之中他悄悄瞟了一眼思飞,后者也是同样的表情。
那边西此祈云正指挥着宫内所有军队侍卫,突然眼神一闪,朝思飞的方向一指:“将他抓起来!”
思飞大惊,不知是哪一点让西此祈云看出破绽,他经验较少,一时之间只能想到“跑”这个字,未及细想,身体已经行动了。西此祈云冷笑一声,运起轻功朝思飞飞掠而来,尚未落地腰中宝剑已离思飞不过咫尺之遥,思飞的武功根本不是西此祈云的对手,眼见其便要毙命于剑下,月箫天也忍耐不住出手了,他的内力自跳崖之后只恢复了三成左右,但招式仍在,堪堪挡下西此祈云一击,一口鲜血喷出,月箫天抓住思飞的手,道:“快走!”
月玄天突然起身,对西此祈云道:“这两人我来,你负责刚才那两人。”
“不用你多管闲事!”西此祈云吼道,招呼兵马分成两队分别追捕。
月箫天与思飞之前都没有进过宫,在大批追捕之下根本无处可逃,两人已将轻功施展至极限,但所谓双拳难敌四掌,前无进路后有追兵,正是两难之际,突然冒出一人,道:“跟我来!”
月箫天定睛一看,惊道:“耗子!?”
耗子带着两人一路逃窜,眼见侧门就在眼前偏偏又赶来了追兵,耗子一咬牙,又将两人带向另一条路,三人越跑越偏,追兵到是少了,却也来到了离宫门越来越远的地方。耗子见四周无人,道:“这样不行,你们现在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如今你们只能先在宫中躲几日,过几天我与月大人再来接应你们!”说罢就指了指不远处一间暗殿,“那里荒废已久,少有人来,你们先去那躲躲!”
月箫天点头,拉着思飞正欲走,突闻一声:“符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耗子一惊,立即拔出剑抵在月箫天颈上。西此祈云缓缓走近,道:“本王觉得……符大人似乎想私纵要犯?”
耗子笑道:“西此大人这是什么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说罢就将月箫天推到西此祈云面前,趁势在前者手上写下一个“等”字。
西此祈云冷哼一声,道:“符副将辛苦了。”说罢做了个“带下去”的手势,立即有人拿出手铐将月箫天与思飞带下。西此祈云正欲走,耗子喊住他:“西此大人,不知另两名刺客怎样了?”
西此祈云狠狠道:“算他们运气好,叫他们跑掉了!不过无妨,有这两个人,够了!”
本是举国欢庆的国宴,突然被蒙上血腥之色,王上震怒,下令彻查此事。西此祈云本为此次负责安全之人,出了此事,几乎要被革职查办。幸而他家族背景深厚,特许“戴罪立功”,查出此次刺杀的主使者。西方神族也怒气冲冲,本是友好往来,不料使节惨死,扬言定要紫氏给个说法。
月箫天思索着耗子那个“等”是什么意思,手指不自觉地在腹上轻抚。耗子本名符浩,原是个盗官不盗民的义贼,十年前月箫天欲寻月玄天报仇之时曾找耗子帮忙,两人因此结交。之后月玄天对月箫天的百般宠溺和忍让,倒让耗子对月玄天有了好感,继而成为月玄天座下副将。“等”,是说等月玄天来救他?还是等荻轩斋的人来救?正思考着,思飞闷闷地声音传来:“萧大哥,怎么办?”
月箫天安慰他说:“副殿主放心好了,我们只是拿钱做事,王室不会轻易杀了我们的,必会审问我们幕后主使者是谁。况且,你我二人根本没有动手,只要我们坚决不承认,他们也拿我们没有办法,能争取时间,殿主和程大哥就会来救我们的。”
思飞轻轻地“嗯”一声,又道:“到底我是怎么被发现的?在斋里训练了那么久,结果还是露出了破绽,都是我不好……”
月箫天也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然而不待他思考,两个狱卒已经向他们走来,恶狠狠道:“走!”
月箫天和思飞手脚被铐,被人摁住跪在地上。在他们面前,西此祈云一脸怒色,道:“本王耐心不好,快说,主使者是谁?!”
月箫天道:“我等与今晚之事,毫无关系,大人怕是抓错人了。”
“好笑!‘毫无关系’?若你们问心无愧,为何要逃?”
“大人无故抓我们,我们自然只有跑。”
“强词夺理!”西此祈云惊堂木一拍,“你们是荻轩斋的人,是也不是?”
“大人既认定我们是荻轩斋的人,又何必再审?大可逼我俩画押,来个屈打成招。”
“你!”西此祈云竟是一时语塞,于是看向思飞,“为何不说话?”
“草民无话可说。草民与今晚之事根本没有关联,更不知大人为何要抓草民。”
西此祈云怒极反笑:“好好,你们一口一个‘无关’,一口一个‘无辜’,本王倒是想知道……”西此祈云说着走近月箫天,“一个‘普通’的艺人,为何要以人皮面具示人!”语音未落已狠狠撕下月箫天的面具。
但露出的却不是月箫天的脸。
原来荻轩斋四人早为此做了准备,在脸上覆了两层面皮,一般人只会想到撕下一层面具,决不会想到面具下仍是另一张脸。
西此祈云狠狠盯着月箫天,又扯下思飞脸上的面具,道:“本王想请二位好好解释一下!”
思飞沉默。月箫天道:“纵然我们二人别有居心混入宫中,也不能说明我们与今日的刺客有关。”
“有没有关系,你们二位心中清楚,本王心里也清楚。本王要告诉你们的是,光是一条‘私入禁宫’已足够判你们斩立决了。你们还是老实将幕后主使招出来,尚有一条活路。”
月箫天笑道:“这倒是不假。只是即便我们二人立即死去,也不能证明我们与刺客就是一伙。我劝西此大人还是快快去捉拿真正的刺客为妙,否则可不好向西方神族交代啊。”
之后,任西此祈云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两人始终不曾开口,恨得西此祈云牙痒痒。若不是有明文规定,审查需在一个时辰之后方能动刑,西此祈云早就命人大刑伺候了。
终于过了一个时辰,西此祈云早已说得口干舌燥,好容易等到这个时刻,手一挥,道:“上刑!”
箫、飞二人被粗暴地架在空中,双手牢牢缚于木桩之上。月箫天知晓,这西此祈云与月玄天素来是死对头,他的出身高于月玄天,政坛上却处处比不过月玄天,这次国宴的安全任务是他主动请缨,没想到又出了事,一段时间之内自然又不能与月玄天比肩。怒气上来,必然不会手下留情。想到此处,月箫天暗暗将真气集中至腹部。只听西此祈云冷冷道:“是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好生问话你们不答,本王只得动刑了。”
他话音刚落,“啪”地一声,一道鞭子已狠狠抽在月箫天背上,鞭上带着倒刺,又沾了盐水,饶是月箫天做好了准备,也不禁痛得浑身一颤。思飞则是直接叫出了声。深知这只是开始,月箫天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关。
行刑之人都是老手,很清楚如何才能最快地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啪啪啪啪!”又是几鞭下来,打得月箫天皮开肉绽,冷汗直流,浑身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思飞的惨叫声响在耳边,明明很近,月箫天却觉得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十几鞭下来,将所有内力集中到腹部的月箫天根本没有能力抵抗这种剧痛,只凭着一股意志力让自己不哼出来。虽然叫出来会让自己好受一些,但不知为何,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月玄天的对头,他便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一鞭紧接着一鞭无情地落下,月箫天的脑中也愈来愈模糊……
“启禀大人,他昏过去了。”行刑者见月箫天没了意识,向西此祈云请示。后者怒道:“泼醒来!”
一桶冰冷的水浇下,渗进伤口之中,月箫天生生地疼醒,费力地睁开了眼睛。西此祈云走近二人,道:“两位可想好了?只要你们供出主使者,本王保证你们将不再受这皮肉之苦,还能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我们……与那刺客……毫无……关系……”月箫天断断续续地说。
西此祈云捏住月箫天的下巴,闻得此言狠狠地将他的脑袋拍到一边,一个巴掌忿忿落下,打得月箫天耳边嗡嗡作响,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月箫天淡淡看了西此祈云一眼,眼中尽是轻蔑之意。
西此祈云愤怒地扬起鞭子,正在此时,有人来报:“西此大人,王上召见。”
他只得悻悻收起鞭子,吩咐道:“就这样吊着他们,不准喂水喂食,本王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到几时!”
西此祈云离去后,箫、飞二人为了节省体力都没有说话。月箫天的伤口仍在不住地渗着血,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感受了一下腹内的状况,不禁轻吁一口气,嘴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一旁还有人喋喋不休作着说客:“其实你们的身分大家都清楚,即使你们不是荻轩斋的人,也一定是杀手。为了几个钱送了自己的命值得吗?不值啊!还是快快说出主使者是谁吧,于你于我都好,何乐而不为呢?”
月箫天突然想到,从前也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为了荻轩斋卖命,值得吗?那时的月玄天对他说,是月家对不起你,你若愿意回来,即使月家不再接纳你,我也会保护你。荻轩斋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荻轩斋主一直想杀了王上取而代之成为这天下之主,你为了这样的组织卖命,值得吗?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还可以回到过去,我们还可以是兄友弟恭的好手足。
月箫天苦笑,早就回不去了……自从九十年前自己跳崖,更名萧断月,他就和月家再无联系,他和月玄天之间也有了一道能够减弱却不会消失的鸿沟,永远横跨在那里,时刻提醒他自己曾有怎样不堪的过去。而荻轩斋,是在他的人生最无望,最痛苦的时候重新给了他希望的地方,程沁大哥一般的关怀让他对这个世间的情感再次拾起了信心。所以他不能,也决不会背叛荻轩斋。
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再醒来的时候西此祈云似乎刚刚回来,脸色比离去时更沉了几分,看样子是被一顿好骂。月箫天苦笑着看着自己的腹部,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折磨。
西此祈云向一旁的人吩咐着什么,那人便退下了。西此祈云又看了看箫、飞二人,问道:“有人想通了没有?”
没有人回话。
“好。两位有骨气,骨头够硬。恐怕再打下去,你们也不会说的罢。”西此祈云道,“可惜,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君子!”说罢,指着月箫天道,“给我打他,专打他,狠狠地打,往死里打。”西此祈云盯着思飞:“我倒要看看,你看着同伴受苦,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嘴硬。”
得了西此祈云的吩咐,两名狱卒轮起了鞭子用力向月箫天身上抽去。月箫天本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习惯了疼痛,没想到一鞭下来似乎比昨日的痛感更甚,新伤旧伤相错,鲜红和暗红的伤痕让思飞不忍再看,咬着牙把头扭向一边。
西此祈云强硬地将他的头扭回:“看好了!”
原来,经过一夜的思索,西此祈云判断即使再动刑下去,两人也不会透露什么,但若只对一人行刑,另一人反会更加不安。事实上,他当时并不知道思飞就是刺客的同伙,他只是往那个大方向一指,思飞心中有鬼才会以为西此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