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人。”他自言自语,却不知道已将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
据傅如海说,林江书醒来后和他谈过火场的事。那日明銮殿一战,林江书被萧云川重伤,意识弥留之际,他听到在场二人的谈话,这其中一人正是喻泉,还有一人,林江书没来得及说,就再次神智不清。
“小心柳杏生。”又想起傅如海的话。送他们回来的时候,傅先生特意将他拉到一边,给了他这样一句告诫。
“杏生,还有一个人是你吗?”他叹了口气,拉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咚、咚、咚”忽听三声极轻的敲门声,林正楠拉开被子,还未待他应声,黑影已翻身入屋。
“傅……”林正楠诧异,刚想起身,却被傅如海用一个噤声的手势制止。
“跟我来。”
…
夏夜凉阴,闲人酣睡,萤火星星点点,芒草凄凄而动。
烟雨庄近郊的一座小山上,一道白影犹如离弦之箭,在齐腰的草丛中弓着身子疾驰。草丛深处隐着一间极简的茅屋,没有点灯,只映着月光显出一两笔轮廓。
白影收住步子,在小屋前驻足而立,晚风鼓起他的衣袖,也将他眼中的坚决吹散成犹豫。站了片刻,他忽然抬手,掌风无声无息推动门扉。白影一动,足尖轻点而上,转眼已静静的落在了床畔。
床上的被子微微隆起勾出个人形,白影伸手挑开被角,手却蓦地一抖。
被子里只有一个棉枕,床上没有人。
“呲——”
火折子带起一簇火苗,烛火摇曳,暖暖的驱走一室的冷清。
桌案旁一个青衣男子执扇而立,扇送清风,吹起他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
“真的是你。”男子的声音轻轻的,恍惚间仿佛越过了四个年头。
柳杏生转身,却没有形迹暴露之人该有的局促。他将桌边男子审视片刻,眼神忽然悲凉。“你是装的?”
林江书莞尔,温润如玉,“我只是想听你亲口承认。”
“承认。”柳杏生将这两字细细斟酌一番,“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连如海都遣走了,我想听你说实话。”林江书言辞恳切。
“没什么好说的。”一改方才的淡然,柳杏生眸中寒意四起,“我是来杀你的,就这么简单。”
“杀我?”林江书收起手中的扇子,向床边走近了一步,“既然想杀我,四年前又何必救我。”
柳杏生一怔。
“杏生,你和楠儿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明白,你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我也明白。”见他神色有片刻松动,林江书叹了一口气,走回桌边坐下,“你和喻泉的话我都听见了,如果那些就是你不能开口的原因……”
“住口!”柳杏生怒喝道,衣袖被掌风撩得猎猎作响,“你知道些什么,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的事评头论足!”
“至少楠儿可以为你分担。”看着眼前近乎失控的人,林江书语透不忍。
“他……”听到这个名字,柳杏生自嘲一笑,掌风却也收起,“就算他明白又如何,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留在他身边。”
“你觉得你认识的楠儿会在意这些吗?”林江书道,“如果那样,他还值得你背弃自己的原则救我吗?哪怕我也是六派中人,罪魁祸首。”
“别说了。”被人窥透心思,最后一丝戾气也化作乌有。柳杏生闭起眼站了半响,袖间的手紧紧捏着像是在挣扎。“我是下不了手杀你,但我也不会再留在他身边。
门应声而开。
柳杏生转头过去,看见门口的人,他下意识的向后一退,眼带震惊,更多的竟是痛楚。
“是我让如海叫他来的,你们好好谈谈吧。”林江书起身,拍了拍林正楠的肩膀,悄然退出屋去。
关门声落下,屋子里再没有一点声音。
柳杏生看着门边的林正楠,那个人却垂着头没有看他,阴影盖住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说不清的酸涩近乎将他淹没,他还是动了动身子往门边走了一步。“你的伤也没什么大碍了,有傅先生他们在,我也没必要再留下来了。”他顾左右而言他。
门边的人依然不说话。
柳杏生抬了抬嘴角,淡淡一笑,手已搭上了门栓,“保重,以后别这么伤害自己。”
门被拉开一条缝,沉静的夏夜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风窜进屋内,将门边二人的衣角撩开,纠纠缠缠的绕在一起。
“柳杏生。”垂着头的人淡淡开口。
搭在门上的手一滞。
“你要是踏出去一步,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脚已向外迈出一步。
“我就烧了所有的画,这辈子都不再碰。”
衣角落下,风声被关起的门隔在屋外。柳杏生倚在门后,视线落在那个人身上。
“别拿你自己逼我。”声音已经沙哑。
“我没逼你。”林正楠仰起头与他对视,忽然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穿白衣?”
柳杏生一愣,不知所以。
“因为你喜欢。”简简单单几个字。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偷偷跑去画斋?因为教我的那个人是你。”这一次不带柳杏生开口,他自己说了下去。
“我喜欢吃糖葫芦,因为你在花灯会上给我买过。明明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查,我偏偏从判官的行踪下手,因为他伤过你。为什么现在我这么怨你?”他顿了顿,似乎想抑制住声音的颤抖,“因为骗我的那个人,怎么可以是你啊。”
“正楠……”柳杏生立起身子,仓促的向他靠近了一步。这些话,他从未听他说过,让他方寸大乱。他忽然伸出手,想把这个曾经依赖他的孩子抱进怀里。
“啪——”伸出去的手被打开。
“你们都是这样。”林正楠向后退了一步,唇角颤抖,“总是觉得一个拥抱一个吻就能让我原谅?我就这么好施舍吗?”
柳杏生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一个拥抱一个吻,是吗,原来你在想那个人。
“你想知道真相?”他垂下手,声音清清冷冷。
林正楠看着他,不置可否。
手抬起,握住自己束腰的缎带,柳杏生又向他走了一步,近到可以看清彼此脸上的每一丝神色。“那我就给你看真相。”
衣带落地,雪白的纱衣滑落到手肘,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林正楠下意识的撇过头后退一步,眸光闪烁,却被柳杏生一把拉回来靠在他身上。
“你不是要看真相吗?真相就在我身上。”抬手,最后一件衣服也被除下。
蜡烛的暖光忽闪忽闪的,打在那个赤^裸的身子上却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温度。脖子修长,肤白如雪,可是及腰之下,却交错着数不清的细小伤口。尤其是腿根处,伤口多到让人辨不出原来的肤色。
“怎么会……”林正楠的眼睛睁大,几近惊恐。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玩我的吗?”柳杏生自顾自的说话。“用绳子把我的手脚吊起来,一个从后面进来,一个让我用嘴含着,做得不满意就拿鞭子抽,不放我下来。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看着吗?”他笑起来,迈开修长的腿向步步后退的林正楠逼近。
“一整座楼的人。”
“什么……”林正楠的背抵在墙上,柳杏生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嘴角扬着,笑却让人觉得害怕。
“你还不懂吗,傻孩子。”柳杏生将颤抖的人抱进怀里。“我是娈童啊,你依赖的那个先生,那个纤尘不染被誉为玉面画师的人,小时候是个任人玩亵的娈童。”
“不可能。”林正楠推开他,失魂落魄的去捡地上的衣服。“不可能……”他替他穿衣服,可是手颤抖到无法抑制,怎么穿都穿不上。
“不可能!”他突然大喊一声,扔了手上的东西,一把抱住柳杏生伤痕累累的身子,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替那个人守住支离破碎的尊严。
“怎么会这样。”他抵在柳杏生的胸口,心里痛得他几乎窒息。
“傻孩子,这就是你要的真相啊。”
“为什么会这样?”林正楠抬头看他,目光无助的像个孩子。
柳杏生嘴角勾着一抹笑,轻轻拍打的他的背,“我生下来之后,柳家把我送给了别人,可是那家人把我卖进了南风馆。”
“杏生……”林正楠捏紧他手臂,似乎不敢面对。
“之后是师傅将我赎了出来,收我为徒对我悉心照料。他告诉我他是娘亲的挚友,还给了我一张她的画像。”柳杏生徐徐说起往事,“直到有一天,有人以锦盒作为信物请师傅前去作画。师傅本来不会妥协于达官贵人之流,那一次他竟然额外破了例。可是这一去便音讯全无下落不明。”
他抬手捋了捋林正楠额前的碎发,“整整两年我都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直到有一天有人送来一幅画与我修裱,而画中之人竟然是我的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明后天会用两章叙述下四年前火场的事,宽恕我木有一次性发,因为要为后面一个星期的旅游存点稿子。估计乃们猜的七七八八了,但素这是关键的剧情,所以没用柳杏生的直接叙述。掐指一算,嗯,萧总攻快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火场真相(上)
四年前,千灯古镇,德林茶馆。
茶馆刚刚开门,来喝茶的客人并不多。二楼凭栏处的一张桌子,柳杏生要了一壶茶独自坐着,片刻的功夫,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匆匆上了二楼,他将帽檐压了压,小心的在柳杏生对面坐下。不急着说话,他从怀里取出一枚腰牌推到柳杏生面前。
柳杏生轻轻扫了一眼面前的东西。“锦衣卫?”他疑惑道。
男子点头,“你要我查的事我已经查到了,那幅画是宫里某个妃嫔的画像。”
柳杏生执杯的手蓦地一颤,“不能查到是哪个妃嫔吗?”
“能。”男子斩钉截铁,“但是鬼谷的规矩,宫闱之事概不外泄,能帮你查到这一步我已经违反禁令了。”
“想不到情报纵横整个江湖的鬼谷也会对朝廷有所忌惮。”柳杏生莞尔一笑,为男子倒了一杯茶,“陈兄的恩情我记下了。”
陈晋喝了一口茶,“这锦衣卫的腰牌你收着,如果你还想查可以凭这块腰牌混进宫去,到时候我会找人接应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他放下杯盏你,面色忽而凝重,“你要查的这个女人,身份不一般。”
同年七月,燕京,皇宫。
昔日富饶繁华的都城此时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六大派与明朝一战打了两年之久,今日各派终于攻入了都城,百姓无不拖家带口携了家当细软出城逃命。
“陈晋已经跟我说了。”皇宫偏门,一个公公模样的人拉了柳杏生躲在树后低声说话,“这是锦衣卫的衣服和佩刀,你穿好之后拿了腰牌进去,没人会拦你。”
“有劳公公了。”柳杏生作揖道。
公公连忙将他扶起,“你也不用谢我,要是平时也不会这么顺利。现在皇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小到宫女太监,大到妃嫔娘娘,这上上下下啊全都忙活着买关系逃命呢。你现在进去怕的不是这宫里人,怕的是外面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打进来,我劝你还是早点完事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多谢公公。”柳杏生再次道谢,“不过在下还有一件事想请公公指点一二。”他说着从袖间取出一副临摹的画像呈到对方手上。
公公将画展开,待看清画上所画之物后,他的眼睛蓦地睁大,捧画的双手竟颤抖起来,“这、这、这……你不会就是为了这个才想进宫的吧……”
“公公可知这画上女子是谁?”柳杏生见他这副反应,语气也焦促起来。
“这我可不能说,”公公慌忙将画塞回他手里,面色焦虑直冲着他摇手,“你这幅画教别人看见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不行不行,我劝你还是不要进去了,这搞不好会把命搭上的呀。”
柳杏生似乎早已料到了这种情况,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精巧的首饰盒子递到公公受手上,“公公你心里也清楚,明朝气数已尽,六派攻下皇城是迟早的事。正如公公所说,现在皇宫并不是安全的地方,我看公公也是个能人,何不为自己寻些门路离开这深宫大院呢?”
公公闻言将信将疑的打开盒子瞄了一眼,脸上喜色顿生,“柳先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玉面画师,这出手……”他犹豫了片刻,警惕的扫了扫四周的情况,随后附在柳杏生耳边小声的说道,“您可不要跟别人说是我告诉您的,这画上的女子就是柳贵妃,当今太子的生生母亲!”
柳杏生的身子一震,连声音也跟着颤抖,“太子的……我听说贵妃娘娘已经……”
“哎,两年前就去了。”公公叹了口气,随即又好奇起来,“我说您怎么会有这幅画的?贵妃娘娘带着凤冠霞披……这传出去可是坏了贞洁的大事啊。”
柳杏生不语,将折扇摇了一摇。
“哎哟,您看我!”公公连忙打自己的嘴,“一高兴起来就管不住嘴。我也不耽误您的事儿,这该给的我都给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也都告诉您了,接下来就是您自己的事了。我也不能出来太久,这就先回去了,您多保重吧。”
公公说罢给柳杏生行了一礼,形色匆匆的进了宫门。
“太子……”柳杏生立在原地,仰望高高的朱红宫墙,宫墙之上是同样一片蓝天,可是一墙之隔却是两种人两种命运。他突然很想笑,只是笑到唇边又顿觉凄凉。
…
明皇喜奢。挂的是水晶玉璧珍珠帘,飞的是云顶檀木范金梁。
宠姬好花。摆的是牡丹海棠红扶桑,挂的是丁香紫薇白玉兰。
偌大的皇宫,沉得如同一潭死水,人还不及物的半点鲜活。
“这一支去栖霞殿,这一支去湘云阁,这一支去淑琴宫,快快快!剩下的人到我面前集合!”整肃有序的御林军正在接受将领的调遣,整个皇宫都处在高度戒备中。
“将军,又抓到一个逃跑的宫人。”一个御林军右手执刀,左手拽着宫女的衣领,把人拖到了将军面前。小宫女吓得面色惨白,手脚并用爬到将军脚边,抓住他的衣摆求饶,“将、将军,你放过我吧,我再也……”
“呲——”长刀刺入胸腔,宫女还维持着脸上惊恐的表情,眼睛已经失去焦距,空洞洞的没有了神彩。
“现在六派已经攻入国都,皇宫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将军拔出长刀高高举过头顶,鲜血舔舐着白刃,残忍而又悲怆,“我们是镇守疆土的战士,是这座皇城最后的守卫。兄弟们与我,同生共死,祸福与共!”
“同生共死,祸福与共!”
“同生共死,祸福与共!”
震天的呐喊声回荡在整个皇宫上空,代表着绝对的服从和对死亡的觉悟。一张张年轻鲜活的脸上写着忠诚、热血和理想,只是剑起刀落之后,还能剩下些什么。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将军将滴着血的刀尖指向柳杏生的方向,双目因嗜血变得腥红, “所有锦衣卫都去明銮殿接受调署了,你是想逃跑吗?!”
柳杏生连忙低下头,“属下不敢,属下正要前往。”
“哼!”将军将刀收回鞘中,“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们想逃跑!来人啊,把他给我压到明銮殿去,把人给我盯紧了!”
“是!”最近的两名御林军领命。
明銮殿,整个皇宫的至高点。
将士们已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誓死守卫皇城的中心。
“快走!”身后的御林军将柳杏生狠狠的推了一把,柳杏生就势混入了人群当中。
“咦,我怎么没见过你啊?”许是无聊,身旁的人与他搭讪。
柳杏生腼腆的冲他笑笑,“我前几天刚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