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好,若是女孩儿也同样是喜事。信还给你,寡人出宫去谢将军那里看看,你要不要随着寡人去?”
“国君别命小臣驾车就好,小臣要骑马。”
“那寡人也骑马吧。”
去年谢扬刚刚登了国尉之位——恒国鲜少在休兵之时立国尉,颜共华便是这鲜少的“
破例”之一,谢扬则是之二,为此各国还纷纷流传着恒国又要出兵的谣言,不过之后姚铮却没有丝毫发兵的迹象,谣言也渐渐不攻自破了。姚铮心里却清楚,朝中已然出现卿大夫不服应念白的景况,虽然应念白的种种决策都要自己亲自过目之后才能发布,但在众臣看来却是应念白这个客卿大权独揽。朝中失衡却不是什么好事,只有在立了国尉才能平衡丞相之权,思来想去,便只有此策可解了。
出了内城之后,谢扬的府邸便不远了,姚铮和颜瑕各自下了马,松松挽着缰绳,往那边行去。姚铮素来眼尖,在颜瑕还说着要到谢扬那边蹭个夕食的时候,他便远远瞧见了谢将军府门前停着一辆小小的马车。
那马车的样子简陋,并非是恒国将军的规制,姚铮也从未见过谢扬有这样的车驾,看来是有人登门拜访了——但姚铮清楚,谢扬为了避从前楚偃之嫌,向来对于访客避之不及,除了公事到前府处理,卿大夫们也习惯了不去谢扬府上搅扰。姚铮示意颜瑕噤声,又停了步子,他的坐骑是极伶俐的骐骝,此刻也乖乖地停在姚铮的身边,不声不响。姚铮不忘赞许地摸一摸它的脑袋,以示安抚。
颜瑕这才注意到了那边不寻常的访客,正待揣测,那马车上却下来了一个人——正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谢扬。颜瑕吓了一跳,谢扬什么时候喜欢坐车而不骑马了?他想和姚铮说些什么,还没等开口,马车上竟又跳下个女娃子来,堪堪四五岁的样子,神态活泼,着了上下一色的烟绿襦裙,这一跳就跳进了谢扬怀里,颜瑕看着简直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才想起身边还站着个姚铮,蓦地侧过头,姚铮脸上却并无甚恼怒的样子,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也不见——但颜瑕确实感到适才平和的气息现下已经变得有些凝滞了。当然,颜瑕深知姚铮已做了十三年的国君,早就喜怒不形于色了。
颜瑕正自紧张,姚铮抬脚便往前走,身边的骐骝“哒哒”地跟上,一人一马走了两丈远了,颜瑕才回过神紧赶慢赶地往前追。
谢扬发现姚铮的时候,刚刚送走了面前的马车,一回头就发现姚铮朝自己走过来。谢扬忙把怀里的女孩子放下,对着姚铮远远施礼道:“国君。”
姚铮微微点一点头:“今日无大朝,寡人到你这里瞧瞧。”然后便不再理会谢扬,而是稍稍俯下【】身体,对着正眨巴着眼睛打量自己的女孩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瞅瞅谢扬,又瞅瞅姚铮,然后展颜笑道:“我叫晏宜。”她笑起来两颊有一双天生的笑涡,看着便让人心下一暖。
“很有些‘宜室宜家’的味道嘛。”姚铮笑着拍拍她的头。
晏宜便有点羞涩地躲到谢扬身后去了,谢扬忙再次抱起她,对姚铮道:“这是蒲郡的女孩子,父母与小臣同里,算是交情匪浅的邻居,母亲生她的时候便是寤产,她自小没了母亲,前一阵父亲也病故了,因此小臣做主让乡里人送到盈许小臣这里来。”
“原来如此。难怪这女娃子和你亲近。”姚铮笑道,“你且带她去后头,寡人与阿瑕在前面等你,有些朝事须得与你商量。”
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的颜瑕直到此刻才松了一口气,跟着优哉游哉的姚铮走进了府中。
虽然姚铮说了是有朝事,实际上却只是问了问几件杂事而已,说了不到一个时辰,姚铮便起身离去,谢扬送他们二人到了府外,又扶姚铮上了马,注视他们离开之后才返回府中。
“那个女孩子挺可爱的,若是再年长一些,就能配得上世子了,倒也可惜。”颜瑕看姚铮脸色不坏,便顺口捡了这事来说。
“简璧从前来的信,你都存着吗?”姚铮突然问道。
“啊?”颜瑕愣了愣,“自然都存着,国君这时候要看?”
“先把你怀里的给寡人。”
“哦,诺。”
姚铮接过颜瑕递来的信囊,反复看了看,又问道:“简璧来信的信囊,你也存着吗?”
“自然和信搁在一块儿啊!”
“那去你府上吧。”
“国君是说现在?”
“自然。寡人要看所有简璧寄来的信。”
应念白被再次召到殿内时,心中不免感到有些意外。姚铮面容严肃,下边跪坐着颜瑕,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宫侍。应念白施了礼,姚铮便挥手命他过来:“不拘礼了,你看看这些东西。”说罢,命宫侍从案上取下一只宽盘,端到了应念白面前。那宫侍做完这些之后,便小心地退到了殿外。
应念白看看盘中,竟是五六只信囊,都是上好的锦缎制成,花纹繁复,针脚细密。信囊内却是空空如也,想来信件已被取走。
应念白将这些信囊一只一只拿起来端详,半晌之后,俯身道:“小臣鲁莽,敢问国君,这些信囊是否是送给国君的?”
“你就当是送个一个普通男子的吧。”
“那么,小臣斗胆猜测,信的内容恐怕并非重点,分量最重的消息,恐怕隐藏在这些信囊之中。”
“你倒说说这些信囊告诉你什么了?”
“信囊的花纹虽然总在变化,却都是一种蔓草,名曰苌楚。”
“应念白你!”颜瑕盯着他半边脸颊上的凹凸伤痕,又惊又怒地喊出声来。
“颜大夫。”姚铮冷声道,“应相请往下说。”
“若小臣没有猜错,这几只信囊是按照发信的先后顺序排的,其间应该延续了多年。第一只信囊上的苌楚花纹作初生状,有落地生根之意,接下来的则作绵延生长之状,而到了这一只——”应念白把那只信囊举起来示意,“则开了花。‘灼灼其华’,许是寄信之人成婚了也说不定。然后是这一只——结果了,是有孩子了吧。而最末的这一只,有果而无蔓,是不是原先的寄信人已经故去,留下了孩子的意思?小臣只能猜到这些了。不过,若是以草木来寓意,小臣却猜不出为何偏偏用苌楚。”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姚铮说道,“只不晓得乐谁无知了。没别的事了,多谢应相解谜。”
“国君不必如此,小臣告退。”
颜瑕胆战心惊地偷眼瞅了瞅姚铮——姚铮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殿堂深处,半张脸都埋在深深的阴影之中,而被微光所照亮的脸颊却泛出苍白冰冷的颜色,唯有那双眸子明亮地映着殿外透入的日光。
颜瑕觉得自己再不说话就要憋死了,但他实在寻不出什么好话来,只有冒着被姚铮一剑劈了的危险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开口道:“国君,小臣以为……晏宜那孩子肯定不是谢扬的。”
“我知道。”姚铮连“寡人”二字都不想用,“若是他的,我倒可以饶过他——偏偏不是他的,还挂心得很了。自己牵住不算,倒连简璧也一并拉上帮忙,有胤国君夫人的照料,想必我恒国的君夫人在胤国过得不错,不知是再嫁了哪个少年郎,才生下这么一位娇憨伶俐的女孩子。”
颜瑕魂不附体,赶忙替妹妹辩白:“这件事和简璧……”
“寡人知道你想说什么,颜国尉对寡人有深恩——啊,就仿佛楚相对谢将军一样。”姚铮笑了笑,低头去整理自己深衣上的绲边,上面的四爪小龙弓着背,头尾相衔地绕着袖子围成了一圈,“寡人无论如何不会迁怒于简璧。”
“谢扬他也不是故意要……”
“不是故意——怎么能这么说呢?”姚铮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阿瑕你是在看轻谢扬对楚相知遇之恩的报答吗?暗地挂心着楚氏的后代,这可是冒着欺瞒国君的绝命之险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位阿采妹子和姚光的故事因为比较独立,所以放在完结之后放个番外来讲。从“纪子”这个称呼多少可以看出点端倪?首先她虽然生活在王都谷声,确实纪国人(对的,就是楚偃楚椒的国家),但是她并不是纪国的贵族,姓子。
来!猜猜应念白说“苌楚”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原先的君夫人叫楚苌
☆、第三十四章
晏宜扒住门框往屋子里瞧,谢扬正在整理面前的竹简,灯火的光亮将屋子的气息煨得暖暖的。
“怎么了晏宜?”谢扬抬头看她,笑容满面,“吃得不习惯吗?”
女孩子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着摇摇头,然后悄悄地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姚铮。姚铮便温柔地摸摸她鸦青色的头发:“多谢你了,寡人和谢将军有几句话要说。”晏宜点点头,想一想又问道:“国君要喝热酒么?”
“不必了。多谢。”
晏宜便立刻乖乖地转身走了。
姚铮极少与人道谢,何况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加上他深夜到来,谢扬愈发惊奇,连忙从案后站起来快步走到姚铮面前:“国君怎么这时候就来了,虽然已经入春,可是夜里还是很冷,若是有事找小臣,只须派宫人传召入宫即可。”
“寡人到你这里来坐坐,怎么就不行了?”姚铮反问他——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最为亲切的模样。
谢扬看得不由心惊,却还是避退着让姚铮进了屋。
“在院子里遇到的晏宜,那孩子就把寡人带到这里来了——那孩子可爱可怜便不说了,真是聪明伶俐,又有点怯怯的样子。”
“乡野的女孩子,没见过什么大人物,见笑于国君了。”
“怎么会呢?”姚铮笑了笑,“再怎么匿在乡间长大,毕竟是楚苌的女儿,差不到哪里去的——否则当年楚相也不会把楚苌塞到寡人身边来,你说对吧?”
谢扬霎时杵住了,愣愣地看着姚铮——他的脸上依旧是笑容可掬的样子,但什么都是冷的,黑得如同子夜的眼眸,微微扬起的嘴角,都是冷的,偏偏他却将这些肃杀都凝在笑容之中,陡然令谢扬想起那次面对莒和的繁城之会,只是彼时谢扬还站在姚铮的身边,而如今,自己却已经与姚铮正面相对了。
那笑容就这么冷冷地维持着,谢扬不忍再看,便重重地跪了下来。
“谢将军,寡人在问你话,你没有听见吗?往后要是再说抱来的孩子是蒲郡人之前,到底让她练一练蒲郡的乡音野调。”
“国君恕罪。小臣今日欺瞒了国君,晏宜并非小臣乡邻之女,而是已废的君夫人楚苌之女。”
“谢将军有点答非所问吧。”姚铮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很不满意谢扬的回答,“寡人问的是——楚苌当年该是很聪明的吧?也是,寡人这问的便废话,难怪谢将军不屑回答了。论才智三楚之中还没有哪一位逊于寡人的,当然谢将军虽不在三楚之列,却青出于蓝了。”
“小臣死罪。”
“这话从何说来?谢将军这样百年难得的人才,不但是楚相死前交付重托,就连盈许最出名的女子都钟情于你,即使远嫁胤国也冒险帮你的忙啊。”
谢扬伏于地上,并不说话。
“你不为简璧辩白吗?谢将军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人呢。”
“回国君,小臣自知此时为仲姚辩白,无异于将其拖入死地,故不敢辩。小臣又知自己罪孽虽重,却万万没有让国君做出伤害胤君夫人之举的资格,更没有让国君做出覆国之举的资格。”
“难怪仲姚和楚偃看重你,谢将军果然是一位既讲大义又懂谋略的人啊。”他每一句的句尾都带上了微微扬起的感叹,犹如又薄又韧的银刀,轻而易举地剜着谢扬的心。
谢扬却不曾生出半分的怨怼——因为他知道,在这个谎言被揭穿时,姚铮所感受到的痛苦、失落、孤独与伤心,远远超过了现在的自己。
而那个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大约还忧心着千里迢迢刚刚从胤国到达恒国的晏宜,能不能习惯都城盈许的生活吧。
“站起来吧,谢扬。”姚铮突然说道。
“小臣不敢。”
“你没有什么不敢的。站起来吧。”
谢扬慢慢地站起来,他比姚铮略高上两寸,却不敢抬头看他,垂着的目光只能望见姚铮腰间安静垂下的那枚洁白的玉珏,半弯的小龙仿佛弦月,在玄色的、绣着深黑云纹的锦裳上发出了泠泠的皎然光芒。它和代表着国君的长串组佩悬在一起——姚铮曾经对自己说过,唯有这组佩非就寝时便不取下,才能时刻记得身为国君的身份与责任。
“寡人想问你几句话。其一,早知今日,若是再回到那时,你还会受楚偃的托付吗?”他放轻了声音,如同感怀伤逝般问道。
“回国君,是。”
“那么也一定会守诺至今吧?即使你知道寡人深恨着三楚。”
“回国君……是。”
“最后一问,依然会欺骗寡人吗?”
月色斜斜地从空庭探入,将姚铮的影子打在了谢扬身上,谢扬甚至可以看见,他说话时呼出的氤氲气息,宛若坚硬屋瓦下的柔冷清霜。
“小臣不愿让国君伤心。”
“真是个绝妙的答案。”姚铮笑了笑,“不知道你可记得柘城之战时对寡人说过的话?那时比现在还要冷,漫天遍地都是白茫茫的大雪,月色比现在也更亮——自然,那时寡人的身边,也只有谢将军你。谢将军还记得那句话吗?”
谢扬一下子抬起头来:“‘国君行事,小臣以命相陪’。”
“正是了。”姚铮点点头,他注视着谢扬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道——
“可是现在——
寡人不想要你的命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眼神锐利,脊背挺直,犹如一柄决绝抛弃了剑鞘的利剑,即使没有月光,也毫不留情地闪出令人生寒的光芒——这光芒并无半分温度,只单纯地带着杀伐之气,这是只有万乘诸侯才能够拥有的气势。
但还没等谢扬回过神来,又有人匆忙地从前院跑向了这里——卫尉淳于重和郎中丞颜瑕闯入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淳于重的手中还拿着一只信囊,上面刺眼的红蜡,显然在暗示着这是一件急递。
“出什么事了?”姚铮眯起眼,立时问道。
“回国君,是亍郡的急递军报,郑期大夫派人送来的,到了宫里却不见国君,小臣想着不能耽误,便问过贺郎中令,带着颜大夫过来了。”
“亍郡的军报?”姚铮接过淳于重手里的信囊,又对他说道,“你去请应相,无论如何让他即刻进宫。”
“诺。”
“这个时候亍郡怎么会有军报,到底出了什么事?”见姚铮拆了信囊在看,颜瑕也不顾什么礼数了,急切地问道。
姚铮抬眼看了看他,不说话,表情肃然无比。
“国君?到底怎么了!亍郡如今早就不是恒国边境了,乃是数城之内的地方,为什么亍郡会有军报?”颜瑕见姚铮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心都不由得悬了起来,谢扬怕他冲上去惊到姚铮,只能上前一步挡住他。
姚铮一边将军报递过去给心急如焚的颜瑕看,一边说道:“随国人趁夜而出,几日内连袭亍郡数城,魏戎将军他……”他说道这里,便不再说下去。
“什么?!”颜瑕定定地看着姚铮,如遭雷殛一般呆若木鸡,连目光也凝滞得令人心惊,半晌之后他蓦地张口一咳,地上竟是数点血色,他也不顾唇上犹有惨烈的血痕,扭头就要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