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晏宜懵懵懂懂地垂下头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替姚铮愁苦,半晌之后方才抬头,“那国君自己觉得做错了吗?”
姚铮被她问得一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的脸色在日光下变得愈发苍白。
晏宜大约也看出了姚铮的为难,连忙安慰他,“娘亲说做了错事改过来就好了啊。”
“是吗?”姚铮缓缓地颔首道,“你娘亲说得没错,只是寡人不可能改了。”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改了会犯下更大的错。如今只是寡人一人之过,上天降下责罚,也不过是对寡人一人而已。若是寡人不犯下这些错,上天所要降下的惩罚,将会殃及整个姚氏,乃至整个恒国。”见晏宜面露不解,姚铮只是笑道,“你还小,也不必领会这么多。”
“那……”晏宜想了想又说道,“国君,谢叔什么时候会回来呀?”
“这个寡人也不知道。”姚铮再次望向了远方的群山,“左右不过两天,大约会有消息传来。”话音刚落,竟传来了急递军报之声。
晏宜首先按捺不住,从筵席上站起来,踮着脚尖往下看,果然瞧见了有人举着信囊远远跑向了这里。
姚铮立时便认出来,那并不是普通的军士,而是亍郡的郑期,他示意郑期不必将军报交给宫人,直接登阶上来。
“怎么回事?一来就来了两份?”姚铮皱起眉头问道。
“小臣拿的是前一份军报,谁知一日后竟又有谢将军的人追了上来,跑死了一匹快马,说是还有一份军报也要交给国君。”郑期喘着气说道,“恐怕后一份更加紧急。”
“都是军报,何来的更紧急?”姚铮显然不满这个回答,却也顾不上多做计较,只是把两份信囊都打开了。
晏宜却是懂事,虽然知道这是谢扬叔叔传来的消息,但只是退到一旁,悄悄地打量着姚铮——恒国君主的脸色比适才还要难看,冰霜似的脸上却没有多余表情,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愤怒也没有。晏宜莫名地惴惴不安起来,姚铮仅仅将军报再次装入信囊中收好,又定定地沉思了片刻。
晏宜才打算小心地挪得近一些,就听到姚铮冷笑一声:“损了一名将军,居然还要擅自杀降,寡人允许了吗?降卒造反?寡人看你才要造反罢。当真是‘不受君令’了。当年‘三楚’再如何张狂,倒还顾几分寡人的颜面呢。”
“备车马!”姚铮蓦地转向郑期,抬高了声音,“你随寡人一起去野原!”
“诺!”郑期急忙领命下去了。
吩咐齐备之后,姚铮微微松了脊背,垂下眼睛在筵席上又待了一会儿,晏宜只觉得担忧又害怕——姚铮似乎因为适才的打击而痛苦地喘息着,不过幸而这样艰难的喘息只是在片刻之间,他慢慢地从筵席上站起来,身上悬挂的红白玉组佩发出“叮当”的清越声响,孤零零地掠过晏宜的耳膜。
晏宜见他摇晃地如同暮秋里落尽瑟瑟叶片的老树,连忙跑上去抓住姚铮的手,想要搀他一把:“国君?”
姚铮这才略略有些回神,他低头看了看晏宜因为担忧而望向自己的眸子,又捏了捏比起自己要温热上许多的手指,继而松开了她的手:“寡人刚才不是说了吗?寡人没事。去找舒儿和世子妃玩罢,去罢。”
“可是……”晏宜欲言又止。
“若是遇上世子,便告诉他寡人去了野原,这几日没有大朝,但朝中一切还要他多加照应。”姚铮唤来一位宫人,示意她带晏宜去东宫。
作者有话要说:
☆、终章
“国君!国君请慢!”
姚铮登车出了第一道宫门,远处竟传来了急切的喊声,他回头看去——太卜栾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姚铮示意郑期停了车,待栾息跑到车前。
“给太卜的诏令早已写好,太卜还有何事?”
栾息向姚铮长作一揖:“小臣从前与国君说的话,国君是否还记得?”
“什么话?”姚铮淡淡地问道。
“请国君务必保重自身的话。”
“多谢太卜。寡人去野原,也会保重自身的。郑大夫,驾车。”
“国君既要保重自身,就不宜长途跋涉。”栾息攀住车驾说道。
“栾太卜,你这是要做什么?打算挟持寡人吗?”姚铮盯住他抓着车沿的手,居高临下地说道,“寡人既已决定此行,便不会回心转意。栾太卜若有心为寡人分忧,便与贺卿、淳于将军一同扶持世子处理好这几日的朝政。”
“国君真的下定决心了?不可更改?”
“自然。”
“也罢,此乃命数,小臣未见国君之前便知无济于事。”栾息叹了一口气,“那请国君带上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白色的丝织信囊,“若是遇到绝境,请国君打开。”
“明白了。”姚铮也不多问,径直接过信囊揣进怀里,“其他事,寡人就拜托栾卿了。”
“小臣自当竭心尽力。”
“国君。”车驾行至郊外,郑期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国君请恕小臣莽撞,国君如今还恨着三楚吗?”
“三楚已死,此刻也谈不上恨了。”姚铮靠在车中,平静地说道,“你既这么问,恐怕也看出些端倪来了吧,关于寡人与谢扬的。”
“晏宜姑娘眉目之间略似楚夫人,加之那件事之后,朝中并没有说君夫人已逝,故而小臣乃有联想。”郑期也分外感慨,继而问道,“国君既然连三楚也不再怨恨,那么为何偏偏不肯原谅谢将军呢?”
姚铮笑了笑:“恐怕寡人百年之后,读史之人皆会作郑大夫之问。寡人之所以如今不怨恨三楚,只因为当初并未在三楚身上寄托过什么。可是,对于谢扬,寡人倾尽了十四年的全部信任——寡人是国君啊,寡人的信任,原就只剩下那么可怜的一点了,全部都给了谢扬。尽数取走,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了。原谅?寡人如何原谅,寡人哪里来的,原谅的气力呢?”
郑期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姚铮闭上眼,任车驾在郊外的恒道上疾驰而去。
但出乎郑期的预料,也出乎姚铮的预料的是,他们还未至野原,就遇上了班师的恒军——为首的并不是谢扬,而是淳于平。
淳于平对于姚铮和郑期的正面相遇也大感意外,连忙下马行礼:“小臣淳于平拜见国君!国君怎么来了?”
“你们班师了?谁让你们班师的?”姚铮冷声问道,“谢扬呢?”
“回国君,正是谢将军下令全军班师,谢将军将虎符交给小臣,命小臣一路领兵回盈许。”淳于平从怀中取出那枚黑金虎符,双手奉上。
姚铮并不去看那虎符,只问道:“谢扬命你领兵班师,那他呢?殿后?命他到前面来,寡人什么时候允他班师了?又什么时候许他杀降了?好大的胆子!淳于平,你听到了没有,寡人让你把他喊到前面来。”
淳于平只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淳于平!”姚铮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谢扬造反,你也要造反?”
“回国君……谢将军他……”淳于平哽咽一声,“谢将军他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他学起应相,逃去随国了?”姚铮冷笑道,“看来寡人在他眼里倒是个冤枉贤臣良将的昏君了。”
“不是的!十万降卒染病造反,谢将军为了镇杀降卒,亦身染重疾,小臣遍寻医者皆言回天乏术,谢将军就命小臣领兵回去,独自留在野原了!如今……如今小臣也不知道谢将军怎么样了……国君!”
姚铮扶住郑期的手臂才勉强支持住自己,他凝神了许久,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艰涩的问题,半晌之后他对淳于平颔首道:“你起来罢,继续班师,寡人去野原。”
“国君不可!野原如今已是……”
“寡人的事轮不到你来管,班师!”
“……诺。”
“郑大夫。你也回去罢,寡人自己驾车去野原便可。”
“国君这……”
“你是要寡人死在这里,你才肯听命吗?”
郑期唯唯诺诺地下了车,却实在不愿意离去:“可是国君如何自行去野原?”
“寡人认得路,恒国的大道,寡人没有一条不熟悉。”姚铮宽慰地笑道,“何况还有栾太卜的锦囊不是吗?你们都放心罢,回去和世子说清楚,世子会论军功行赏的。”
野原的月光,如同白骨扬起的骨灰般,又干又冷。
谢扬一步一步地走出这阔野之中的唯一营帐,然后坐在了帐前。
他已经有些看不清这月光了,手指稍微动一动,便疼得要流下冷汗,从帐中走出来,就花费了他整整半个时辰。
不过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欣慰地想着,过不了几天,淳于平就能领着十万恒军,安然地回到盈许,而这一仗几乎耗光了随国所有的兵力,只会一蹶不振,灭国亦是迟早的事。
只是……
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竟然忘了这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将左手攥着的丝囊放在草地上,一点一点地抠起土来——泥土带着血腥气和春草的芳香,糅在一起闻起来有些古怪。虽然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谢扬已经细心地将泥土中的草根清理干净,又把大块的土块在掌心里碾地细腻,一点一点倾进丝囊之中。
“小臣谢扬斗胆,以野原之土遥献国君。”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声音小得盖不过草丛中的虫鸣。
自然也盖不过由远至近的马车声。
谢扬下意识去握那柄被他放在草地上的剑——那是十四年前姚铮带他前去繁城的时候,赐予的剑——然后尽力回过头去。
恒国的国君姚铮,依凭着车轼,朝他驰来。
谢扬长跪伏拜。
月光照在他低伏的脊背上,如同凝固的石像。
他再也没有起来。
尾声
姚光前去星台的时候,天空的浓云似乎要压塌整座盈许城。
晏宜怀抱着整束白花,一跳一跳地朝这里跑来,她的小脸几乎被那些怒放的花朵所遮挡,差一点一头撞在姚光身上。
“世子!”晏宜吓了一跳,慌忙要行礼。
姚光忙止住她:“你从园囿过来的吧?”
“世子如何知道的?”晏宜大惑不解。
姚光笑着指了指她怀里的白花:“这些花,只有盈许的园囿才有,天下其他的地方,都没有的。”
“真的吗?”晏宜看看手里那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白花,顿时生起了几分敬意,她从中抽出几枝,大大方方地放进姚光手里,“送给世子。剩下的我要送给公孙。”
“那我替公孙谢过你了。”姚光接了那几枝花,继续向星台走去。
“世子手上的花?”栾息见姚光出现,目光顿时就被那些白色的花朵吸引了。
“这个啊——栾先生没见过么?是盈许园囿中的花朵。适才晏宜姑娘从园囿回来,随手拿了几枝。”姚光将花递给栾息,“说来也怪,这花明明到了夏末才会开的。”
栾息颤抖地接过那些花,片刻之后终于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栾先生怎么了?”姚光被唬了一跳,连忙问道,“是担心国君吗?郑期大夫一回到盈许,我就命他再往野原了,想来这几日也该到了。”
“国君……国君薨了。”
大风猛地刮进高台楼中,将所有的灯火全都于一瞬之间吹熄了。
姚光几乎站不住脚,只盯着栾息在晦暗中苍白的脸,喝道:“栾先生何出此言?!”
“国君出发前往野原时,小臣卜了一卦便知不好,因此送了一只丝囊让国君带着——那只丝囊里,装的就是这种花的草叶。若是薨于他方,小臣恐怕国君魂灵不能回到盈许,才以此草放入囊中,若是国君觉得不好,便将此草叶衔在口中,薨逝之后,园囿中白花绽放,魂灵便可循着香气回到盈许。花既已开,恐怕国君也……”
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将天地全然照亮。
盈许今年入夏后的第一场雷雨,终于爽利地将整座都城淋得凉透了。
可是,大雨之后,奉姚光之命再次前往野原的郑期,带回的并不是姚铮。
棺中躺着的,是衔着草叶的谢扬的尸身。
“国君呢?!”姚光几乎是大吼一般问道。
“国君下了遗命,要葬在蒲郡,就是谢将军的故里蒲郡。”
郑期流着泪,回答道。
盈许园囿的白花,疯了似的开过了整个夏季,竟从园囿之中一路绵延,终于在夏末开遍了整个野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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