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刘蕴勾了下唇角。沙茸一般的嗓音不似女儿家的清脆,却似那些暖床的姬女在耳边的低吟浅唱,再加上一声有趣的‘蕴儿’,刘蕴当真觉得有意思。
“多谢公主惦记,刘蕴诸事安好。”说著刘蕴将腰间的佩剑摘下置於桌上。
喜萍几人大惊,郕王竟然带著利器来见公主!不同於侍从的紧张戒备,涓依被那把宝剑吸引了,她也见过侍卫的佩刀,却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刀’,好奇之下她竟把手伸出了遮帘之外,猛然惊觉又缩了回来。
这一只手与小女子的柔荑略有不同,虽也白皙细腻但明显要修长不少。玉指如兰,在帘缝间轻轻一划便好似飘来一阵香气,刘蕴竟吸闻起来。
公主又道,“此番回京怕是有诸多事务,要你拨空来探望我……本宫,有劳了。”
“公主此话怕是折煞臣侄了。”刘蕴哼笑,他何止要拨空来探望,他还得拨空来娶这个花脸公主。皇姑,呵,他怕是要成笑柄了!
只听一声响动,而後那张盛放宝剑的桌几裂开了,始作俑者便是郕王的那只手。
盯著掉落下地的长剑,涓依的眼前泛起了黑色的涟漪,谁说是皇侄就不可怕的,好可怕的男子……
(7)下嫁为妃
“莲儿,不能再犹豫了。皇後那边,怕是已经生疑,对涓依的秘密。”
李贵妃被滚茶烫了手,“怎会?!”
李文远皱紧了眉头。当日被掳去究竟发生了何事,不论如何追问,涓依一概闭口不提。他们也无从去考证皇後究竟知道了多少,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半年来祥熙宫已混入了不少皇後的眼线。那些眼线并不做别的事,只是暗中观察长公主的生活起居,事无大小通通要向皇後禀报。堂堂公主竟要自己更换衣物,净身也不让人伺候,仅凭这两点便足够让人去揣测了。
李贵妃的指甲已掐进了皮肉,“我这就去向皇上请旨。”
半月後,当今圣上的诸言长公主大婚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虽说宣朝多有未及笄便出阁的女子,但公主大婚一事未免来得太快,事先连个征兆也没有。
快,快得连下嫁的人也被蒙在鼓里,直到嫁衣被端到跟前,涓依才惊叫著抓过剪子更在胸前。“母妃,我不嫁……”她不嫁人,她不要这般年岁便嫁人。更何况那是郕王,和她同为宗亲,还是低她一辈的侄儿!姑姑嫁与侄儿,天下间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李贵妃一声令下,侍卫当即夺下了公主手中的剪子。
“涓依,皇後她是容不下你的。”李贵妃哭道,“你也不想再被……”
“可还会有别的法子!”这是涓依头一次忤逆母妃。即便不是郕王,她也不想下嫁男子。没有人能够了解涓依的恐惧,在皇後那里,她险些被两个卑微的侍卫玷污。当时的勇气并不代表她不害怕,她怕死了,以至於觉得那辆粪车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躲在里面她便不想出来。她怕死了,可她不敢和任何人说起,连母妃也不行,因为她最怕的就是母妃的眼泪。
李贵妃摇著头,“司徒至今尚未夺走你父皇的江山,便是惧怕太宗的子孙,唯有郕王他能够成为你的依靠。”再容不得他们嫌恶,皇後逼到这份上,为保性命,涓依必须下嫁於郕王。
想起那可怕的男人,涓依的脑袋摇得更加厉害,“我不要他做依靠,涓依还有母妃和舅父!”
“我的儿;你还是不明白!”李贵妃哭得声音也变了,“为娘的已是心力交瘁了啊!”
涓依呆了半晌,而後点头,“母妃,我嫁。”
在这里是死,被那男人杀掉也是死,若是让母妃甩掉她这个累赘,让娘展颜也好……
大婚紧罗密布地筹备著,吉日定在一月之後。时日虽不够,但贵妃和公主力求从简,很快便到了公主出嫁之日。
郕王娶亲,何之寅自然是迎亲队中的一员。
“千岁爷,我怎觉得你还很欢喜?”何之寅挑眉看著那满面春风的人。
刘蕴整了整身上的红袍道,“横竖都是一刀,我娘欢喜便好。”
“果真如此?”何之寅一脸不相信,他很了解这个人。此人想做或是不愿做的,天王老子也不能勉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因老王爷阻止他拜师而离家两年,非等到老王妃哭瞎了双眼,游荡江湖的郕王世子才姗姗归家。
刘蕴径自跨上马道,“何公子,这一回我又在你前头了啊。”
何之寅垂了垂眼,心道那是我向来都让著你。有些话一生也不能说,有些心意只等来世才能相诉。
虽说从简,但距离上一次宣仁帝的长姐曲阳长公主大婚,宣朝已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如此隆重的婚礼。整个京城皆缠绕在红灯彩绸之中,百姓被勒令停下所有事宜从皇宫的大门一路跪倒王府门口,为公主俯身做毡。从公主的凤驾走出宫门直到这日深夜,笙箫绕梁,丝竹不歇。
多年来当今长公主不受圣宠的传言,民间百姓到今日也说不清道不明。若说不受宠,这等排场又说不过。若说是受宠的,可哪有同族姑侄结亲之说,这皇家也不怕世人耻笑麽?
自然,还有另一传闻有待日後考证。传闻圣上唯一的掌上明珠自小身染怪病使得她貌比无豔、丑陋不堪,倘若如此,那郕王爷便更为凄惨了。
郕王爷虽离京数年,但年少时的风流豔事如今还被人津津乐道。据说他当年为博取凤仪阁花魁的欢颜,竟在冬日寒天跳下护城河畅游了一圈,事後便成了清倌花魁的第一个入幕之宾。
此事有何之寅作证,绝无虚假。郕王此人虽不至於风流成性,但定是「好色」的,能入他眼中的美人屈指可数。不过一旦被他看上,那表面正正经经的人立时就变了。附庸风雅不在话下,一掷千金不会眨眼,冬日浮水又算什麽,若是能博美人欢心,让他去玩儿街头卖艺的踩刀山下油锅也非不行。
如此重「色」的一个人,何之寅著实想不通他为何会答应娶那无豔……诸言公主,更逞论此乃违背伦理之事啊。
“落轿──”
随著侍官一声高喊,两个小太监赶紧上前伏身做鞍。刘蕴阔步来到凤辇跟前,两名侍女先行下来,紧接著一只凤头绣鞋跨出了车辇。
“公主?”喜萍看著那只紧抓她的手,低声道,“王爷到了,请下轿。”
透过红盖头,涓依只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立於跟前。垂眼看去,轿前的那只脚大得吓人,仿佛一抬腿便能将她踩碎,“不……”她不要嫁,她不要嫁给这个人,她不想死……
刘蕴见她在轿辇上磨蹭半日还不下来,耐心用尽,长臂一伸探入帘内抓住那只手,轻轻一带将人拉出帘子,不等她倾倒出来便扣住那细细的腰肢,直接把人提出了车辇。
“王爷?!”喜萍惊呼,他怎能如此失礼如此大胆!
刘蕴低头看著这顶凤头朝冠皱了眉,她当真是小,竟还未及他的胸口。这般细小的小东西,日後便是他的王妃?
涓依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若非有这只手扶住她,她早倒了下去。
见她身子僵硬晃动,刘蕴以为她是被沈重的冠服压得动不了,只得将『手牵』的一端塞到她手中,而後自己挽著红绸的另一端,扶著她的肩膀走向喜堂。才走出两步就见她向前栽倒,刘蕴又改为扶住她的腰,又是两步发现她根本走不了路,索性施了一把力将她提抱起来快步跨进王府。
喜萍跟著後面,见公主的脚竟然离了地,却又呼喊不得,赶紧快步追了上去,但她的小脚又哪里跟得上王爷,连公主的衣角也没碰著便已到了喜堂。
涓依像惊破胆的麂子,只差在那人的手中缩成一团,好在她还记得要保持仪态。到了堂上她压根听不见司仪的声音,只知被喜萍等人扶著转身拜首。
皇家的公主不必向高堂上的老王妃跪拜,只是微微低头便转向那个人。
“夫妻交拜,举案齐眉──”
虽说是夫妻交拜,涓依却看不到那人高高在上的头颅,只是盯著那双靴尖埋下颈子。这一拜,她将和侄儿结为夫妻……
见她抖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散架,刘蕴唇边扬起一抹坏笑,故意把头埋得很低,而後使劲往她耳边一吹。果真,散了。
“公主!”喜萍赶紧扶稳公主的身子。
涓依抓紧两边的侍婢不让自己摔下去,一阵阵的冷汗往外涌,方才那股阴风是怎麽回事……
(8)新婚夫妻
拜过天地送入洞房,而後稍稍招待宾客之後,便到了王爷掀新娘盖头的时候,不过却有人挡住了他的脚步。
“王爷请留步。”喜萍和数十名带刀侍卫站了出来,年到三十的她如今是公主的陪嫁嬷嬷,是皇上钦点的大长公主引教女官。
“为何要留步?”开口的是何之寅,他不能指望已成黑面神的郕王能好好和这女官说话。
喜萍回头看了眼身後。今後此处作为王妃的寝居,已更名为『泱?阁』,听说是王爷亲笔所提,意为涓流泱?,是由公主的闺名所得。那泱?阁三字旁正是升灯的地方,而今空空如也,喜萍的意思很明显,公主没有升起灯笼,驸马岂可擅自进入。
刘蕴冷笑道,“你莫非是忘了,此处乃本王的王府。”他不是来做驸马,而是来宠幸他的新王妃。
面对这股压迫,喜萍吸了口气才道,“公主年幼体弱,皇上和贵妃娘娘有训示,请王爷等公主调养好身子再……再行同房之事。”最後几字实难启齿。
刘蕴觉得更为好笑了,他的洞房花烛夜还需要照著别人的训示来做?
那也该看一眼盖头下的脸,何之寅嘀咕道,那张花脸不看一眼当真遗憾。
刘蕴扬眉道,“王妃既有不适,本王理当去探慰。”说罢便甩开衣罢跨步而去。
“王爷!”喜萍急忙招手,下一刻六名美豔的女子站在了王爷跟前。
“奴婢叩见王爷。”
这回连何之寅也看愣了双眼,六名女子皆是姿色不凡,不比凤仪阁的花魁逊色。
喜萍道,“王爷近日打点事务也累了,您若看中哪几个便让她们伺候您去歇息吧。”李贵妃的心腹虽不至於狡黠圆滑,但平日说话也是极为玲珑的。如此直白的粗言是少有的,但喜萍此刻已是害怕得不行,顾不得自己有多出言不逊。
喜萍没有想过贵妃娘娘会让她给公主陪嫁,更没想到公主出嫁的前一晚,她会从娘娘口中得知那样的惊天秘密。从这一日起,公主甚至是娘娘和李大人都身系於她一身,便是拼了性命她也不会让郕王碰到公主的一根手指。
“本王的王妃倒是慷慨。”刘蕴笑道。
虽说皇家的公主郡主下嫁时会有一两个试寝丫头相陪,为的是先让别的女子去『瞧瞧』新姑爷是否身有恶疾不能人道,但六个是不是也太多了?且是这般容貌的女子,公主难道就不怕成亲便失宠?
“罢了,王妃的美意又岂可辜负。”刘蕴不免窝火,他已经做好准备被那小花脸再吓一次,人家却连门也不让他进。装病是假,不过花脸公主有自知之明这点倒是值得嘉奖,她也够聪明,未免成亲当晚就被夫君休掉贻笑大方,特意备了这麽多美人来补偿他。
一见人进来,涓依马上拉了盖头奔上前,“喜萍,我想回去!我好想母妃和舅父,我要回去……”
喜萍忙安慰道,“公主不哭,明儿我们便能见到娘娘和李大人。”
“我知道。”明日是回门省亲,“但明儿以後呢,我还能再见到他们麽?”
“若是皇上下旨,公主也能去宫中看望娘娘。”
“若是父皇不下旨呢?”涓依哭出声来,“父皇岂能日日下旨召我回宫,喜萍,我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王爷若是宽容之人,李大人可常来看你。”喜萍唯有这麽说。
涓依摇头,“他岂是宽容之人。”想起那人还是她的侄儿,涓依这又悲从中来,既生在皇家,她的命又为何要这般苦楚。
喜萍也是摇头,她也说不准郕王是怎样的人,不过眼下并非说这些的时候,而今重要的是公主这张脸,是决计不能让那王爷见到的。“公主,跟奴婢来。”喜萍将新娘拉到了梳妆台前。
这以後的一个月里,刘蕴流连於试寝美人之间,似乎将他的丑陋王妃抛到脑後。他忘了,但老王妃可忘不了。
“孩儿给娘请安来了。”刘蕴一进门棒子就落到了他身上,“娘,你这是?!”
上座的老妇人珠翠环绕雍容华贵,听到儿子呼叫也不睁眼,兀自捏著佛珠口中喃喃,“诸法因缘生,缘起生良果,三世修等侣,以作枕边人,是以为妻。”
刘蕴苦道;“娘,我没说她不是我妻。”人都娶了,还想他怎样?“况且她还是稚女,你又要孩儿如何与她举案齐眉?”姑侄之分他便不计较了,可那般丑颜让他如何去怜爱。
老王妃怒道,“教导幼妻亦是你做丈夫之责!”说罢便挥手让施棒的侍从退下。
刘蕴抖了抖打皱的衣衫拜首道,“孩儿谨遵教诲。”
老王妃这才息下怒火,“你勿要学你那爹,否则看我怎麽收整你那些妖精。”
刘蕴很想说那些『妖精』是他的妻送给他的,他可正大光明的享受,但一见老母横眉冷眼便咽下了话。“那孩儿这便去了。”去哪儿,自然是去教导他的小妻子。
郕王来泱?阁时,喜萍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寻找著她家的公主,方才她不过离开一会儿,谁想回来公主已不见了。
“王爷?!”
见她像看到鬼一般,刘蕴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有那麽可怕吗,与那花脸公主相比他好看多了吧,“王妃呢?”
喜萍瞟了眼内堂,“公……王妃染了些凉意,刚好歇下,怕是不好惊扰。”这段日子以来她已琢磨了些郕王的脾性,王爷并不喜欢在王府内听到『公主』二字。
还真是个病秧子,刘蕴咕隆了一声便离开了,人家不让他看,他更乐得轻松。
涓依并非顽皮躲开侍从,而是她的球又滚走了,等捡到了球後她发现了一件稀罕物。眼看著就在湖心亭中,却是绕了很久才找到道路走进去。
“是琴……”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是一把七弦琴。只是这把琴十分特别,琴身并非任何珍稀木材,琴弦也非蚕丝所制。整把琴皆是铁铜打造,弦丝是普通琴弦的数倍粗细,这样一把琴要如何弹奏?
如此特异的东西,涓依忍不住好奇。见四下无人她便丢开蹴鞠球坐下,一双手抚上琴弦轻轻拨了一下已感吃力,更别说拨动这七根绷紧的弦丝。
琴声低沈而厚重,并不像普通琴弦那般透明如珠丰富多彩,不仔细听还以为只有一个音色。但渐渐地,散音传开,声宏如锺,浑厚沈远,少时过去又变得明亮铿锵犹如敲击玉磬,很快一曲流畅的秋塞吟便传入耳中。
刘蕴笑了笑走过去,何之寅那厮又动他的琴。到了湖心亭却不见何公子,而是一副小身子坐在那里,“是她?!”
涓依是固执的,尽管手指已割破流血,她仍要坚持弹完这一曲,哪怕手指切断,她也想要征服这把怪琴。
“住手,别弹了!”
一个怪音之後琴声嘎然而止,看著那张充满怒气的脸,涓依马上就想跳进湖中。
刘蕴恼火地走上去,拿过桌上的丝巾抱住那已破皮流血的手,“我倒不知你是如此逞能的女子。”
“别……”涓依咬紧牙齿不让自己尖叫,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更想剁了它们给这人奉上,只求这人别对她做可怕的事。
“几日不见,王妃莫不是不识本王了?”刘蕴又是涌起一阵怒火,她抖什麽!
一旦娶进门,郕王便将那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