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仪仗前刚站定,后头一个推搡:“跪下。”
吕赢跪天地君父,可没跪过别人,他眼看自己再也站立不住,膝盖落地,便狠了狠心,扑倒地上。 这姿势引得一人轻笑,周围肃静出奇。
吕赢被嘲笑了,气恼地爬起身来,动作尽量优雅。
他弹了弹身上灰尘,一抬头,只见一匹身上带甲的战马上端坐一人,这人身上的戎装华贵,黑甲配了白章黑袍,有一种肃杀威严,头盔下的面目看不清楚,却已能知道,必然是个大人物。
吕赢道:“我只是个路过的庶民,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他心道,自己这模样,估计不会被认出来,只要小心糊弄过去,也就逃过一劫。
马上的人摘下头盔,面孔露了出来,只见此人乃是个身型颀长的男子,年纪三十上下,一双细长眼睛,目光炯炯,透着光华,虽然相貌并不显眼,气度自是不同,顾盼间,精明里又透出霸道。
吕赢张大眼睛,惊奇地脱口而出:“咦,你不是伯伊么?”
马上人闻言一惊,看见吕赢的面貌,本要开口,忽而犹豫片刻,笑容慢慢浮现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上,他道:“正是我——这位小哥,若吾没有认错,就是朝霞宫里司刻漏的那个应律吧?”
吕赢点点头:“正是我啊!”而后伸手点指,“哦,果然是你呀!”
他再看看这男子跨下马,后面的从人,疑惑道:“不过,伯伊,你这模样不像个大臣,倒像个国君呢!”
男人和煦一笑,随口道:“小哥你有所不知,云楚和行越如今在打仗,吾是奉我家大王之命,伪装成国君,来这里故布疑阵的。”
吕赢重重点头,心想:老天,原来你要我救行越的危难,才把我遣到了云楚军这里——这可是老大的一个军情机密,若能打听到云楚的阴谋,可就是寡人的运气了! 等破了云楚大军,母亲和牧还有什么话说?——到那时候,我救了行越,我就不是昏君,而是明君啦!
想罢,他更是虚情假意地笑起来,笑得异常优美和气:“伯兄,我正是从行越逃出来的,不是什么奸细,能不能收留我?”
对面人看了他一眼,含笑道:“那可再好不过,这就随我大军来罢……”
吕赢想骑了那匹泉卢跟去。
伯伊一挥手,几个盛甲军士近前,把他护送入一辆队列里的大车之中。
这御辇也是一色黑,花纹却瑰丽细腻,匪夷所思的巨兽花纹,正是云楚王家的标志。
吕赢驾轻就熟地踩上军士的膝,踏入车里。
车里的陈设豪华,仿佛回到了他还是国君的时候,那风光尊贵的情景。
记二年前,吕赢当上国君后,云楚第一次派使者前来行越,当时的执节使者就是伯伊。
在三层纱幕,一层竹廉后,吕赢能看见这个使者,使者却看不见他。
吕赢在花园里遇见此人的时候,就故意逗他,说自己是个宫里值刻漏的,好歹算是一面之缘,却不想,今日竟碰上了。
吕赢不禁心想:这次云楚居然派此人假扮国君,真是兵不厌诈!幸好天助我,居然遇见熟人!
而在御辇外的“伯伊”心情更是愉快,一位将官驰近他,低声问道:“大王,您怎么能让这来历不明的人 跟着咱们。”
“伯伊”的细长眼睛眯了起来,四平八稳道:“他,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啊,这个人,来头很大。”
将官惊道:“难道他是行越的奸细。”
“伯伊”哈哈大笑,声音还是又平稳,又轻柔:“他可不是奸细,他就是行越的国君,吕赢!”
众人哗然。
“伯伊”不是伯伊,他是谁?
他便是云楚国君,毕环。
他倒是真没想到,吕赢过去那么多年,对于这件事情,竟还蒙在鼓里。
茜花开放之时,那朝霞宫的晨钟敲过,本拟候见的伯伊被内侍传谕,不必晋见,于是伯伊回转,打算出宫。
他就是毕环,云楚七公子中表面看来,最懦弱最蠢笨的那一位。
24年他都在隐忍,终于得以施展抱负,如今他是位踌躇满志的青年国君。
使者突然病故,他正好想散散心,便假冒伯伊身份,跑到行越……他倒没想,能得一场艳遇。
那园里传出嬉笑之声,伸展到墙外的茜花摇曳下如雪的花瓣,洒得墙外人一身。
毕环转过园门,只看见那棵百年的花树下,正有个人手拿着竹竿,在打花朵,一树茂盛的繁花,被他搅乱,如雪片一样纷纷撒落,已经将地面铺满,那人高兴地伸脚踩上,正可惜这花落尘泥,抬头看见踩花儿的人,顿时就不能开口了……这花,被这样的人踩住,恐怕也不枉碾落成泥啦。
这位少年一身雪白的深衣,是云楚刚进献的礼物中的一样,上面缝得双泽蛟是毕环吩咐工匠特别赶制的,虽然外表看来,只是件朴素款式的衣杉,却独一无二。
原本,毕环并没想过,竟有人能将楚服穿得……如此飘逸风情。
少年眉目俊秀得像仙人一般,脸上的笑比晨光更清澈,比花朵还更鲜丽,雪白的皮肤与衣服几乎分不出来,头发却是漆黑,美人刚刚梳洗到一半,未曾束发,青丝在晨风里随意披散,花瓣落在上面也不停留,直坠下地来,毕环的心也就跟着坠了下来。
——这是谁家少年郎,在深宫禁苑里随意嬉戏?
毕环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毕环,似乎有点窘,停下摘花的手,那手指修长细嫩,恐怕未曾拿过比祝祭的酒杯更重的物件,他若不是王公贵胄,就一定是个……
只见他随意将花抛弃到地,拍了拍手,走过来。
“你,不是行越人。”那少年张口问。
毕环打量这人再三,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少年咳嗽一声,道:“你是云楚的使者,叫伯伊吧,寡……怪不得……好象在哪里见过。”
毕环于是微笑了,只需一句,他就听出了眼前人是谁。
他,想必就是吕赢,那少年登位的行越国君,虽然早就知道他是个美少年,却不想竟然是绝色之姿!
毕环兴致一起,故意道:“敢问,小哥你又是谁啊?”
吕赢先打量一下自己的衣服,今天早上打开云楚的礼物,一件件试了,看见这个最合适活动,就拿来换上。约好与牧一同摘花,可惜牧他又有事情。吕赢靠自己是爬不上树去的,牧不在,便只有用这个方法了……没想到,竟然碰上了云楚使者!
似乎有些丢脸……千万不要泄露身份才好,吕赢一本正经道:“咳~我是宫里的司官~~是,是值刻漏的,名字叫,叫应律。”
毕环忍住微笑,道:“原来是应司官,有礼了。”这小子连名字都懒得杜撰,便把吕赢掉个头而已……
现在想起来,毕环还是有些想微笑。这邂逅相遇很是神奇,能亲眼看见行越的国君,也不枉他冒险一次了。
不过那时他以为吕赢察觉他冒充使者,瞒不住太久,因此提早回国,他倒没想到,多年过去,这位国君,竟然还把他当做使者伯伊!
吕赢哪,果然与传闻中相仿佛,是个能把自己的君位都失落的糊涂虫啊。
这日军队前行,一路无话。
吕赢问人家,这是往何处去,人家也不回答。吕赢在车里闲得发慌,又瞌睡去了。
等毕环来时,就见到他睡得正香。
毕环轻轻上了车,鉴赏一块宝玉似的看他,半晌顺了顺他一头黑发,心道:既然他落到我手,自然,便是我的东西了……
吕赢醒过来的时候,是被满桌饭菜的香气给叫醒的,先看看桌子上的美食,再看看悠闲地正在喝酒的毕环,吕赢二话不说,踞到了桌前。
毕环对他笑了笑,说:“正要叫你起来吃饭呢,你倒自己醒了,请便罢。”
吕赢于是正经开始吃饭。
他吃饭的时候,自然流露出那从小做下的端庄规矩,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小官,毕环不想现在就揭穿他,只是出神的看着。
吕赢终于感觉到了,偷偷瞧瞧他,放下碗来。 “伯兄,过了这么几年,你倒一点没变,不过更气派了些。”他客套道。
毕环笑道:“亏小哥你还认得我这样一个闲人,怎么样,今年的朝霞宫里的茜花开得可好?”
吕赢叹息一声:“别提了,我也许再见不到了……”
“这是何故?”
吕赢暗地里叫声不好,于是又开动他那经常出些问题的头脑, 半晌,终于有主意了,便道:“我啊,被赶出宫了……行越最近是出了大事,越西君做了新国君,国君被赶走,我们这样的小官儿随着国君出来,无处投奔,只有四下逃走。我、迷了路闯到前线来啦,没想能遇到故人。”
毕环问:“应兄弟你家乡可还有亲人?”
吕赢道:“没有。”
“那么,可有朋友在行越的?”
“也没有。”
毕环笑道:“那好,等战事一完,应兄弟便随我去云楚吧,绝不让你再吃苦,也不需要再逃亡了。”
吕赢一怔,苦笑道:“怎么好意思麻烦您,何况,云楚和行越这么一打起仗来,总不见得一个行越国人,随了云楚去……”
毕环道:“云楚和行越,本来就世代交好盟誓,这一次是不能不战,却不是解不开的仇怨,过一些时候,行越的国君就会来议和,战事不会进行太久长。”
吕赢连连点头:“照啊!牧非常讨厌打仗,他一定早就准备议和了!”
毕环忍住自己的笑意;又道:“那么等议和之时;我就要你这司官一名,国君也是会同意的罢?”
吕赢点点头,觉得不对,又摇头,急忙道:“兄弟你万万不可!”
“为什么不可?”
“总之是不可以!”吕赢急忙埋头继续吃饭,过一会儿,面带狡黠地问:“伯兄,你们这是领军上哪里?”
毕环从容地回答:“我奉命进军聿城。”
吕赢奇道:“不是说大司马给你们围起来了么?”
毕环喝了一口酒,笑道:“仲伯大军在被围之时,副将二人便已经归降,只剩这位老司马还在顽抗,硬是不服输,也不想想,自己这把年纪了……”
吕赢点头:“唉?——就是呀,老头儿何必如此拼命?——不过想想,行越的将军若打一下就投降,那岂不是有辱国体?”
毕环含笑:“正是,因此上我国君就留下他老迈之躯,不再进逼。他剩下的两千人,我国君调两千人围住,什么时候援兵到了,什么时候大司马也就能突围回归了——所谓做事留有余地。他可是行越的国丈老泰山哪,怎么能被俘?我国君并不忍心。”
吕赢一拍掌道:“没想到,你们的那位国君——对了,是叫毕环罢?如此具有仁德之心,真叫我佩服啊。”
毕环的笑意更浓了,他忽而低声问:“云楚是个好地方,山水秀丽,不下于行越,为兄的,带你去看看栖云谷,落泉山,还有我……我国君造的那座‘深阁’,每到盛夏,那里云雾缭绕,好大一片竹林,水潭中还有那金色的,会走路的鱼儿,它们都会发出奇异的叫声……”
吕赢听得入神了,问道:“能进去么?……”
“当然能够,你若想去,我就带你去,你若喜欢,就住在那里。”毕环伸过酒壶,为吕赢倒了一杯酒:“我还想带你看看终年不化的冰石,在云楚禁宫里封着的商羊,听说,那物能叫人起死回生。也能叫人长生不老……”
一听商羊二字,吕赢端起的杯子滑落,跌在地上,他只觉得心里一阵慌乱,急忙要去捡杯子,却觉得头晕。毕环见状,急忙抢上,扶住他将要摔倒的身子,顺势拥入臂间,只觉得这美人腰甚瘦,而肩甚薄,看似颀长俊挺的身姿,抱起来却是软而纤弱,甚是合宜,简直放不下手。只见吕赢嘟哝一句,好似要昏倒,却在头垂下的最后一刻突然一把抓住了毕环的衣袖。吕赢慢慢抬起头来,眼睛睁开。
毕环忙道:“想是……酒上了头,现在觉得如何?”他的手仍旧搂了他不放,吕赢似乎不在乎自己在对方的怀里,反凑近一些,漠然地问:“你说商羊,云楚也有?”
毕环道:“应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吕赢邪邪一笑:“你若有商羊,可以给了我吗?”
毕环若有所思看着怀里人,突然,他目光闪动,手臂紧了紧,吕赢伸手一推:“正经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毕环被他轻易的推开,顿时有些诧异,他细心观察面前的人,见他目光中闪着傲慢和狡黠,却另有一种精明神气,不像原来的那个糊涂小子了,他问:“你……你是谁?”
吕赢很讨厌这个问题,不耐烦道:“既然你宫里有,就给了我吧,你是国君,只是一句话的事……”
毕环惊异,看着吕赢:“原来,你早就猜到了?”
吕赢拾起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到了毕环面前:“国君少要担心,我可不是要耍你,只是想要你的东西而已。”
“商羊?那物虽然也算是宝物,可是,谁都……”
吕赢截口道:“我知道,你们都当此物是传说,既然不信是宝贝,就给我,也是无妨吧?——听说,大司马被你围住,那么,你有没有在他那里找到另一块商羊?”
毕环道:“未曾在我军手中,大司马既然是您的臣子,为何不直接便向他取呢?”
吕赢道:“那么是在那老头儿手里……罢了,毕环,你便先将你的那一块给我罢。”
毕环虽然感觉诡异,还不失他四平八稳的性格,他笑道:“好啊,若你随我去云楚,那东西,也不是不能给你的……”
吕赢懒懒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动什么心思么?……吕赢半点也不想和你为伴,不过我么,倒也不是不能答应,但是你要帮我……毕环,你帮我把司马手中那一块也夺来。”
毕环简直不相信面前的人是吕赢了,他迟疑不定地看着他。
吕赢叹息一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呐,毕环,你想要什么我自然知道,现在就看你能不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了。”说完,吕赢便粲然一笑,仿佛微风摇曳枝头的一瞬,动得人心在尺寸间摆动,毕环不能不承认,他这素来平和稳重的心性终于也把持不定,竟然一时间就想开口答应。
可是看见吕赢那又冷又傲气的笑容,他却觉得有点奇怪,这分明不糊涂的吕赢,反而颇有强横霸道的气息,就像……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吕赢……”毕环那双细长的眼睛中,凛然戒备。
吕赢满不在乎地说:“我自然是他……”他伸手扯开外衣,又拉松了腰带,胸前的大片肌肤便露了出来,在灯下,那红色的痣如朱泪洒落在白皙的胸口,毕环见这景象便有点把持不住,他面上也仍然是,含笑往吕赢这里靠来,嘴里说:“那么,就让寡人看清楚……”吕赢也不躲闪,就那样看着他。
毕环的手指抚上了那七颗痣,发现它鲜红色,就如涂在皮肤上的胭脂,略微有点模糊,衬得那心口的皮肤更如白玉一般细腻。
吕赢一手支持着身子,一手拨开这登徒子,不爽地问道:“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若不舍得拿出来,就别想碰我。”
毕环收回了手,颇有点不舍,他还是坐回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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