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受的压力原本应该更少。
所以毕环内心里多少带着点歉疚,见尚仙微微睁目,温言道:“解药取来了。”
说着捧起一只碗,手指夹了那颗细小的丹药,送进尚仙嘴中。
尚仙只感觉那指尖触到了微干的双唇,那感觉犹如电击,他那坚毅紧抿的唇瓣顿时颤抖,急忙微开,尚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舌不慎碰到了些许什么,叫他心头猛地一撞,那质地坚硬的修剪得短短的指甲的触觉,留存在他舌尖,随丹药吞进了腹中。
国君顺利投落了丹药,喂他喝水。混不察觉病中人那异样绯红起来的脸,还以为是欣喜所致,他放下碗,毕环吩咐在场的医师上来查探,自己站起身道:“总算不枉我千里迢迢派使者来去,那行越还有些信义。”
只半日工夫,尚仙发了一身虚汗,连连吐出几口污血,很快就恢复了行动能力。这时候他运起体内真气,也不再是凝滞不动,于是运行几周天后,早复了当初的精神,只是身体衰败多几日,需要时间恢复而已,他也并不多歇,到了晚间,就策马巡视起来,一军重又抖擞精神。
毕环很是高兴,吩咐他多做休息,自己则安排了驻留的兵马,下旨意开拔回军,他将大军带出时间过长,也已经十分担忧了。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几日后,行进中的毕环就接获国中告急文书。说东齐发兵,借三川国的道路,直取霞山口,阻了回军之路,而另一路军马正袭击北塞,若不及时回军,恐国中有失。
毕环一咬牙:“老匹夫,半截入土了还来兴风作浪!”他骂的是东齐的国君,此人素来谨慎狡猾,毕环本以为他与行越断交,不会管闲事,没想竟然被抄了后路。如今若在霞山一场大战,胜负难料,更凶险的是国内那些不稳定的势力,他登位多时,好容易压服的朝廷,万不可再兴风波了。
他铺开地图,四下扫了扫:“子骁,你说我们闯得过去么?”
尚仙虽然锋芒被挫,豪气不减道:“待我杀退那些乌合之众。”
“不……吾冒险与东齐硬战,岂不是便宜了围观之人?”
尚仙沉吟半晌,忽道:“大王是否早有计议了?”
毕环手指地图一处道:“这里是千里阴泽,我们从这里走。”
“国君,这可是危险的地方……如今正是瘴气方起之时,路又崎岖。”尚仙道。
“但是,寡人知道你有一张图,却是阴泽中的地理路径。”
“那是师傅早年绘制的,泽中变化很大,恐怕不再可靠了。”尚仙叹息一声。
“鸟兽会走,道路不移动,只要我们小心一些。也并非不能通过,所虑的是,大军走这样崎岖的路,是否可行。”毕环若有所思道。
尚仙左思右想,道:“大王,臣想过了,这事断不可行,那块地方太危险。”
毕环道:“可是从这里到楚境,却是捷径啊!”
尚仙道:“不能犯险!其中的蠹虫猛兽,山岚瘴气,都十分凶险,恐怕不比齐军易于。不如进扑霞山口,臣一定能够……”
“子骁还没有恢复身体,需要修养,寡人也怕你太过冲动。锋芒露则易折。唉,走阴泽,是为了保存我军实力啊。”毕环如此说,尚仙顿时语塞,他横了横心,想起那张老师所绘的图,无论如何,这还是值得一赌的行动。
云楚军于是急进阴泽。
后世史中以此战为成周列国中奇险用兵之典范,而后人欲用的,成功者却寥寥无几,世人道那毕竟是传说,传说与真实,时常是有所偏差的。
自云楚使者走后,赵无恤领军挺进,在数度与庆举的交兵中,都获得了胜利,但是这胜利也并非轻松而得,兵力上能够互相抗衡的两只军队,若硬与对战,只会斗给两败俱伤的结局,而这些战场的士兵全都是行越子民,赵无恤又如何忍心屠戮?
因此每一次胜利,总是患得患失,踏前一步的代价,是性命。
幸而天佑,更多的百姓和军士都知道这其中谁是谁非。
失去了优势的庆举是外强中干,一遇如此凶狠的打击,立刻就崩溃了。就在第四次后退,逃奔丰邑的途中,军士哗变,庆举的那位得力干将,禁军统领方朔见大势已去,斩了庆举的脑袋,投奔到赵无恤营前负荆请罪,将士全都归附。
在那夕阳余辉下,罪臣扣跪,捧上了血淋淋的头颅,行越将士举起手中剑戈欢呼不已,赵无恤等人都明白,谁都不愿意将这内乱和杀戮再进行下去了,大军合到一处,吕赢在大司马与赵无恤的授意下,立刻宣布归降之将士皆暂免罪,若能救得越西君,由国君裁断。而为首的方朔却并不因为带头归降而得免。这样背信弃义,反复无偿的小人,人皆厌之。赵无恤将他绳捆索绑,押入了后军。
大军连夜不歇,只一日一夜就赶到了奉邑,此时大军兵分了两路。大司马勉强可以行走,带着朱秋与凤琅赶赴曲波救援被困的越西君,而赵无恤与吕赢则立刻进城,营救被软禁的宫中人。
又看见了熟悉的王都风景。吕赢十分感慨。
他原来巡幸出城,怎么也没想到,回转的时候,竟然已经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了,这时候,他却觉得隐然有些不对,本来他更想先去见小牧的,却被赵无恤拦下,紧随他身边,连他们近旁的护卫,也增加了不少。吕赢虽然懵懂,却颇觉有些诧异,光见赵无恤那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就知道他又有了心事。
而吕赢又何尝没有心事,他在进得那朝霞宫的一刹那,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和惶恐。
母亲和禹夕都无恙么?
一阵纷乱过后,军士占住了王宫的各角落。
吕赢与赵无恤疾步入后宫,因为情急,也并不管什么礼数了,立刻进入东宫。
东宫中的侍从宫女连日受着惊吓,见这么多士兵,早就吓得瘫做一堆。
他们进入太后房中,只见一个宫装妇人苍白着脸缩在席前。
她一见进来的是吕赢,立刻惊叫一声:“我的儿啊!”跌跌撞撞扑入了吕赢怀中。
吕赢虽然羸弱,还能及时抱住母亲,安慰地揽过妇人颤抖不停的肩膀。
如姬抽抽噎噎地哭着,那与吕赢七分相似的绝色容貌有些憔悴。只是看起来没有受什么伤害,依然有力气哭得如此大声,吕赢的心也就放下了。
“母亲,儿回来迟了,累母亲吃苦,你可好么?”吕赢有点受不了母亲这样的哭法,可是他也知道这惊吓太大了,母亲承受不住。
如姬哭得天昏地暗,忘记了国夫人的威严,断续道:“我瞎了眼,瞎了眼呐,竟相信了庆举那狗才!他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吕赢拍拍母亲的后背,顺便将她扶开去一些。
“母亲啊,你也把孩儿害苦啊,你可知道庆举是想杀了我!您也忍心,将我抛在外头……”
如姬一听,哭得更伤心了,道:“我怎么能知道牧儿的心思!这孩子,这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心地……我不知啊。只是朝中大臣们撺掇他,那群奸臣,个个狡猾!”
吕赢见母亲哭得悲伤,也觉得心头酸楚起来,他皱了皱眉,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小牧会如此对我……不过如今可好,我回来……”
如姬一面哭,其实泪已经收起了一些,她捂着手帕,也在思量接下去的事情,只是觉得难办,她这做娘的已经没了主张,不禁又想痛哭一场。
吕赢只管安抚母亲,直到如姬终于平静下来,他才回神,一看四面,护卫都在,赵无恤却不见了踪影。
而这时候,一个小将在门外大声禀告:“公子,赵将军请您去陂景宫。”
如姬抬起头来:“哎呀……禹夕……”她面色为难,望着吕赢,似乎有话,可是终究是没说,只管撇过头去,低声哭泣。
吕赢到底也有些关心他这位夫人。急忙起身告退,匆匆去了王后所在的陂景宫。这里门前也早就围起护卫。宫女侍从比之如姬处,还多一点镇静,站成两排,在廊中侯着。
再走入去,门口的卫士见是公子来了,都不敢阻拦。
小校停在了门口。里面就是夫人内室,闲杂人都是不能进的。
而赵无恤正立在中厅。
吕赢不知怎的,一阵不快,这里毕竟是王后居处,除了他这个王,又有哪个男人敢进到这里来?
赵无恤见到了吕赢,神色有些不属,仿佛心事十分沉重。
吕赢冷着脸进来,望了望他,道:“禹夕呢,你见着了?”
赵无恤的神色也并不轻松,他注视着吕赢,仿佛想从他的神情里找到些什么,而他嘴中则回答:“夫人在内房卧着安歇,无恤不敢入。”
这人穿着上将军甲胄,气宇宣昂,却还是以本名自称,吕赢身处禁宫中,心里自然而然盘算起来,这人到底是不肯对他称臣子呢,还是不敢领上将军身份?恐怕是前者居多了,不过吕赢素来散慢,脑袋里只模糊的想了一下,立刻也就放在了一边,可是那种没来由十分抑郁的情绪,依旧紧缠着他。
“公子,夫人只想见您,因此……”
吕赢点了点头,分珠帘走进卧房,两个宫女警惕地挡在面前,好似戒备着。
吕赢更觉得不愉快,斥道:“怎么,连寡人也要挡驾!”
他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早就习惯宫中情境,一回到这里就立刻将自己还当做了大王。
他这一失口,在场人都迅速低下头,当作没有听见,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而重重纱帘中床榻 上,却传来幽幽而冷淡的声音。
“夫君,您已经被明诏废去了大王之位,这声寡人,已经叫不得了!”
吕赢怎么能听不出这直白的轻慢,他心里无明火起,已经把久别夫人的那点点柔情冲去,恨声道:“禹夕!我回来,你对说你夫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么!?”
床上人只是沉默。一如往常的冷淡而平静。
吕赢平时并不 在乎她这样的态度,可是赵无恤在门外听着。
他咬牙道:“你……你为什么还躺着,受了伤,还是……”
禹夕叹息一声,那是十分轻忽的叹息,好象觉得吕赢是个傻子。
吕赢再也忍耐不住,他一挥床前的帘纱,情急下竟扯下半幅去。
床上人不曾稍动,那清秀而略微显得寡淡的面孔正朝向他,细眉蹙起,一双眼炯炯,对一个年轻的女子而言,是双锋利的眼睛了。
吕赢有些愣怔,他算起也有好几个月没见禹夕了,还是那清水素菊的仪态,面色更青白,身子也消瘦,而那宽松单薄的寝服,遮不住小腹的微隆。禹夕朝他看了一眼,将宽大袖子遮住他难以置信的视线,神色依然。
虽然吕赢没什么见识,也知道,他的夫人,真的是怀孕了……
吕赢半天没说一句话,走进一步,面色苍白的望着禹夕:“多久的事……”
“夫君,如姬夫人怀上公子之时,也足怀了十一个月……”禹夕这样回答,还是很平静,滴水不漏的的笑容十分冷,这是一种几乎像嘲笑的表情,吕赢从前没有在夫人的脸上看到过,而现在,他突然意识到禹夕从前的低眉顺目,或者是冷淡,都是在假装,这女子骨子里就从来没有将他当作她的夫,她的大王,她对他简直就是藐视。
吕赢咬了咬牙,又道:“你的意思……这腹中的孩儿……”
“妾有喜讯,不报大王,是妾的错。”禹夕一字字道。
吕赢的手在颤抖,可是他却强自忍耐着,牙缝里吐出声来:“很好,寡……我倒忘了,三个月前,我曾夜醉,夫人来过我寝宫。这真是大喜!”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却谁也没有更轻松一些。
谁也能听出这颤抖的声音,不像有任何欢喜的模样。
吕赢道:“夫人……好好休息……。”他转身走出去。
赵无恤在大殿之上找到了他,吕赢正坐在宝座前的台阶上。
“你看看,赵无恤,这宝座许久没有人坐,已经有灰尘了。”吕赢道。
赵无恤望着吕赢落寞神色,只能静静的不说话。望着他。
“如今……,你都知道了。”吕赢叹息一声。
赵无恤不知如何劝慰才好,他自己也心乱得很,禹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他很清楚。这等秽乱宫闱的事情,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兰心惠质的女子做出来的?
“你准备如何?“
吕赢道:“认下……以后再……再慢慢的……。”
“越西君的事情呢?”
吕赢摆摆手:“我心乱的很……你走吧。这时候,小牧应该已经获救,等他来了,我要见他。”
赵无恤见他这样伤心,只能告退了。
曲波离奉邑只几个时辰的路程,当夜,城中欢呼再次雷动,来自曲波的队伍被迎入了城池。
吕赢在仍旧十分混乱的宫殿里,觅回他原来栖身的大王寝宫,要酒要人,单独一个儿谁也不见。其实他的宫外已经有了许多护卫,也不是谁都能见的了。
赵无恤赶去迎接越西君。
越西君连同大司马,以及凤琅等人,具在一道,越西君多时不见,和平常也没太大改变,只是如今面色有些憔悴,眉头压得低低。
他一见赵无恤,立刻道:“王兄在哪里,我要见他!”
赵无恤陪他至寝宫中。可是吕赢早就醉了,一边说着胡话,一边沉沉欲睡。
越西君只能放弃。
转过头来。各路文臣武将,都以国君之礼拜见越西君。
称之为大王。
越西君十分沉痛地道:“各位请起,莫再以国君礼待我,我本是个乱臣贼子。窃我兄长之位,却又被奸贼所误,不能守住社稷,是个罪人啊……”
大司马刚正不阿,叹息一声:“公子,你有罪!你也有功。吕赢做国君之时,误民太甚,公子初衷,非为了夺位,而是为了保国……臣听大司徒及大司寇之呈辞,知道是他们率朝臣劝进,公子当机立断,才保住国中没有动乱……”
越西君悲叹一声:“我当初见云楚倾巢发兵,国家危在旦夕,朝中已经是激愤难平了,尤其是几位将军……若王兄再不理朝政,行越就毁了……我……我并不想夺位,可是当时已经是骑虎难下。我没有想到,朝中支持我举动的人,混入了奸人,庆举算得我登位必然有人心中不服,不多时,就借口发难……他串通禁军,我猝不及防。”
“那奸贼已经伏法,请公子……重新临朝罢!”大司马说出了众臣子早就一致议论的结果。
越西军身子一颤:“不可!”
大司徒趋前一步,道:“公子,如今国中,还有谁能支撑起大局……”
越西君摇头:“赢既然回来,我理当将王位还他,他若治我罪,我也领了。”
“公子不要再推辞,你若坚辞,是逼得公子赢再无退路,恐怕反而陷他于宵小觊觎的危难之境,臣知道公子爱护兄长,那么,就更该看清时局才是……”赵无恤忽然说了一句。
越西君面色一怵,众人也纷纷称是,于是都再次拜服劝进。
越西军推辞不过。只好从了,当下就传旨封臣,各司其职,大司马如今已经力不从心,再无能掌握军权,再三辞请,国君留不住他,而赵无恤当仁不让,领下了大司马之职。
讨论处理政务,一直忙到深夜,群臣领命都下去了,吕牧又想去见吕赢,吩咐赵无恤为他带路。
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