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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执虎符回身过来,对宋曷笑问:「皇叔可会再次气禛儿不争气?」
宋曷轻轻摇首,起身一边走到宋玄禛面前,一边翻了翻袖袋,从中取出一道系着红绳平安符,伸臂挂上宋玄禛的脖子。
「闻说此符能消灾解厄,甚是灵验,我特地为您求得,莫要丢了。」
宋玄禛心中一暖,任宋曷慈爱地轻抚他的头。看着宋玄禛不再苍白的脸色,宋曷心下安慰。回想以前为把宋玄禛培育成不亚于先皇的国君,他故意对他肆言詈辱,亦曾为匡顗之事对宋玄禛大动肝火,却不料一直以来被他视为眼中钉的匡顗,教他忆起宋玄禛也不过是个凡人,更弥补宋玄禛失落多年、愁苦不已的心。
「皇叔今年都四十有三了,还能管你们什么?我知道您担心俞胥的看法,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但求彼此相安无事便算了罢。」宋曷唏嘘一叹,本想拍拍宋玄禛的肩膀,但想起别人说有孕之人拍不得,故讪讪敛回顿在半空的手。
「此行万事小心,有逊敏随伴左右,我也安心多了。朝中之事放心交给皇叔,我在城都等你凯旋归来。」宋曷握了握宋玄禛的手臂,目光坚定道。
宋玄禛淡淡一笑,「好。」
「如此……皇叔也不打扰您休息了。」宋曷怜爱地拍拍宋玄禛手背,刚放开来打算离开,却被宋玄禛叫住。
「皇叔,当年冤枉你与逖国谋反之事……」
宋玄禛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宋曷重叹一声打断,摆手含笑道:「旧日已去,何必一再提起?且我又岂会让您计较?禛儿,放下罢。不论对我还是匡顗,那些事儿都过去了。」
语毕宋曷两手作揖,缓步离去,独留宋玄禛一人立于殿中细味此话。
听宋曷一言,宋玄禛顿觉释怀不少,一直背负多年假装毫不在意的重担亦终能放下。对宋曷、对匡顗的愧意,通通都在一席间烟消云散。他忖宋曷所言甚是,那些事儿都过去了,若再为过去所忧所愧亦于事无补,应当在将来做到无愧于心方为正确。
他抿唇一笑,双手慢慢抚上肚腹,心道自己不应再眷恋已逝的瑞儿而忽略活生生的孩子。当定下这个决定,他顿觉自己应对一人交代此事。
「平福,摆驾。」
丁香随风轻曳,淡紫浅红的花瓣飘进水静亭,徐徐落在亭中石桌。坐在桌前之人伸出纤指轻点细瓣,轻叹一声,呵气如兰,打乱茶盏中柔美可人的倒影。
「你们退下吧,本宫要与将军聊聊家事。」
以俞胥来说,俞暄儿与匡顗的确可算是一家人。俞暄儿向后瞟了一眼,不紧不慢的语气尽透皇后的威仪,不容宫人多话。
尔遐会意,垂首欠身,带同一众随行宫人退下,守在百步之外。
俞暄儿远远看了一眼退下的宫人,悠悠收回目光,执起面前的香茗轻嗑一口,淡说:「将军不必拘礼,请坐。」
「谢娘娘赐坐。」匡顗不甚自然地抱拳作揖,心中不知俞暄儿为何特地在早朝后命人前来相邀一叙。军中众多要事待他处理,他自是不能安然陪她坐下品茗,连日来的疲惫与宋玄禛的事早已磨光他的耐性,紧蹙的双眉与烦躁的脸色毫不掩饰地透露他的急躁。
俞暄儿自然明白匡顗心中所想,故放下茶盏,抿唇笑说:「此处只有你我,我亦不想以皇后自居,如今彼此对等,同样是心系陛下之人,大可有话直说。」
匡顗闻言一颤,大惑不解地抬首看向俞暄儿,「末将不解娘娘所言……」
「匡顗,不知我能否藉父亲与你的情份,以姐姐的身份请求你此行不论战胜与否,皆不再返尧半步?」
匡顗定睛看着俞暄儿,不置可否,心里蓦然有点明了她的意图。
俞暄儿拈起桌上的丁香花瓣,起身走到低栏前向手心的花瓣轻轻一吹,花瓣毫无挣扎之力落入风渊湖中,慢慢不胜湖水缠绕,沉入湖底。
「你未曾出现时,我与陛下恩爱非常。他喜欢与我携手静静欣赏这片湖色,细听万物之声,那时心中只有彼此,他更道若我与他只是平民夫妇,自由自在,该有多好……」回忆昔日对她露出作出承诺的宋玄禛,她不禁牵起一记甜美的笑容。她知道宋玄禛当日之言真摰不假,但他们都不曾想过一个刚毅如虎的男子能轻易令宋玄禛背弃诺言。
「这五年来我一直守在陛下身边,看着他如何自欺欺人,笑道已然忘却旧事,可众人皆知他根本不曾忘却你与瑞儿的事,终日为此愁眉。自从你回来后再次扰乱他的心绪,你力保一个异国女子竟令他露出失落的神情。」
匡顗抿紧嘴巴,颊上的酒窝淡淡显现,蹙眉难过的样子仍不失飒爽,俞暄儿突然明白桑拉为何对匡顗死心塌地。
她无奈地摇摇头,髻上的步摇随之轻摆生响,清脆的铃声伴随她轻柔的声音响起,「我之所以放走桑拉姑娘,全因我们同病相怜,而且她比我敢于争取自己想要的人。」
悲凉的苦涩渐渐满腔,她唇边的甜腻被苦涩冲淡,换成一抹无奈的苦笑,「可叹我只是后宫一妇,注定无力争取,只能怨你令他变了,冷落了我……」
狂风骤起,丁香的叶子被风拽落,化成锋利的刀片刮到匡顗的项间。乍看之下,项间的红痣犹如被叶子所伤的血污。
俞暄儿看着匡顗的目光不再柔和,双眸透出冰冷怨怒的眼光,凝视匡顗道:「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并无你们所想般宽容大度。请你不要再接近玄禛……」
匡顗攥紧双拳,心里恨不得不顾风度,对俞暄儿说出自己对宋玄禛的爱恋与她不差分毫,甚至自觉比她更爱宋玄禛。可是他凭什么道出此言?凭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曾经令宋玄禛伤入心髓的男人?!
二人所怀心思,但目光却不曾离开对方,彷佛站在战场上的将领,生怕一不留神就败了气势。可他们并不知道,一人早已站在不远处留意二人。
「我会向他要求永守边疆,此生不入城都半步。」匡顗举手立起三指,言之凿凿对天发誓:「若匡顗不守诺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俞暄儿满意地点头,垂眸整理一身属于皇后的华美衣袍,淡道:「但愿将军信守承诺。」
话毕俞暄儿偏身离去,步下石阶,抬首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怯怯低头的尔遐身前。
她顿足惊诧地看着那人,以那人的内力,一定听得见他们方才所言。
「陛下……」俞暄儿抖着声音轻唤一声,心忖自己一直装作宽容的面皮终被识破,让心念的夫君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
匡顗闻声讶异瞥首看去,却只看见宋玄禛甩袖离去的身影。他本想迳自追去,但转念一想,纵然他追过去又如何?宋玄禛根本从未原谅他,或许得闻经历此战后能永不相见,那人说不定还松一口气,求之不得。
「陛下,走慢些,小心身子!」平福紧张地低声呼喊,气喘吁吁地跟在宋玄禛身后,走出秋意盎然的蓬清园。
方才与主子到敬淑宫时听闻皇后娘娘不在寝宫之中已觉惊奇,遂听宫人之言与主子到蓬清园寻俞暄儿,却意想不到看到她与匡顗在水静亭中相叙。
他虽然听不见二人的对话,但看主子的脸色,至少知道二人所谈并非好事。眼见主子越走越急,大有迈步跑开之势,他立时小跑上前苦心大喊:「陛下!再走下去便要伤身了!」
宋玄禛对平福的劝告置若罔闻,毫不择路执拳大步走去,眼前所见的却非后宫之景,而是匡顗与俞暄儿对谈之时,匡顗的决定与誓言亦在脑中纠缠不息。
永守边疆,不入城都……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玄禛猛然顿足,不知因走得太快还是愤怒而粗重喘息。他敛目仰首叹了口气,缓了缓吐纳,再次张眸之时,双眼已蒙上一层薄雾。
他颓然垂首,扶着椽柱坐在低栏,一手无助地抚上肚腹,幽幽道:「他如此不想看见我么?我让他……厌烦了么?」
「岂会呢,陛下。」平福俯身而立,看到主子轻按肚腹,便知他所言的「他」是谁,遂颦眉说:「匡将军不过军务烦忙而已,陛下莫要多心。」
宋玄禛皱眉摇首,欲告诉平福方才听见之言,却被一声喜乐的童声打断。
「父皇!您来喜益宫看攸儿吗?」宋攸快步扑到宋玄禛身上,平福想拦也拦不下来,看着她直直撞上宋玄禛的身子。
宋玄禛整个人往后一晃,幸好孩子的力度毕竟有限,而他的身子亦比以前健康多了,才不至抱着宋攸仰倒于地。见宋玄禛无恙,平福和紧随宋攸身后的「明姬」才松了口气。
宋玄禛定了定神,环觑左右,方知自己不自觉地走到喜益宫来。他坐稳身子抱起宋攸放在自己的腿上,细心地替她整理散乱的头发。未待他开口,宋攸已伸出小手捧起宋玄禛的脸,睁大骨碌碌的大眼睛惊讶说:「父皇哭鼻子了?是谁欺负父皇?!攸儿帮父皇打他!」
宋攸跳到地上抡拳卷袖,宋玄禛见状不知好气还是好笑,人家不知道还以为她是街上的小顽童。
她伸拳踢腿几下,馀光瞥见宋玄禛一手按住肚子,停下动作一想,学着大人的举止一拍额头,「哎呀」一声,然后轻轻抱住宋玄禛腰身说:「攸儿知道了,一定是弟妹顽皮弄痛父皇了。攸儿问过母后和匡太医,他们都说宝宝喜欢在肚子里耍拳,很顽皮呢!」
宋玄禛闻言一怔,一双淡色的唇瓣几番张合,欲言又止。平福和明聪无不惊心,恨不得可以上前拉开宋攸,堵住她越说越错的小嘴。
宋玄禛深深吸了口气,轻抚宋攸的头,悠悠淡说:「对,宝宝令父皇难受了,但父皇舍不得教训他。要是宝宝出生了,攸儿会疼他么?」
除了宋攸,平福二人听闻此言诧异得两眼圆睁,明聪脸上的妆点也险些剥落,他们不曾想过宋玄禛会向宋攸承认自己怀有身孕一事。
沙石与鞋底相摩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引去廊上众人的注意。
匡顗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宋玄禛,他看到宋玄禛眼圈微红,他的心立时彷佛被人狠狠掐了一下,宋玄禛方才一脸难过离去的样子历历在目,教他难不怜爱。
「页页,你好久没来看攸儿了!」宋攸一见匡顗,立马拔足跑到匡顗身前张手要抱。匡顗习惯地弯身抱起宋攸,目光还没从宋玄禛身上移开,就被宋攸紧紧抱住脖子,软软说:「页页身子好了没有?上次吓死攸儿了。」
提及上次,宋玄禛马上移开视线,不再与匡顗对视半分,生怕自己再次被他识破自己的情感。他本已下定决心与匡顗一同面对孩儿之事,却意想不到他早已失了匡顗的心,让他作出如此决断的誓言。
他不自觉地握紧袖里的手,暗自咬牙撇过头去。
匡顗看见宋玄禛如此冷淡,心中黯然,但见宋攸满目关心地看着自己,便极力勾起一抹微笑,说:「臣没事,谢公主关心。」
「平福,回宫罢。」宋玄禛犹自站起身来拍拍衣摆,回身往匡顗走去,但目光却不再落在匡顗身上。
「……是。」平福来回看了二人一眼,低叹一声,两手和袖低身跟在宋玄禛身后。
正当宋玄禛与匡顗错身而过,一股肯定的触感强而有力地握住宋玄禛的前臂,「且慢,我……臣有事欲与陛下商量。」
匡顗一转君臣之称,逾矩的手才缓缓放开。他不知自己为何头脑一热伸手捉住宋玄禛的手,只知自己若不抓住他,此生可能再无与他详谈之日。
宋玄禛低首一瞥方才被匡顗握紧的手,深深眨目,屏息道:「明姬送公主回宫罢。」
「是。」明聪上前抱过噘起小嘴,略有不满的宋攸,但经上次被宋玄禛斥喝后,她的确比以前乖巧多了,也不敢再聒聒噪噪的,只敢靠在明聪肩上嘀咕,不敢造次。
宋玄禛负手走到栏前,望向天边,眯眼叹息道:「你……欲议何事?」
他不敢直言自己已知匡顗欲去一事,生怕此言一出,此事当真回不了头。他此时此刻方知自己早已再次沦陷于匡顗之中,再也难以抽身。
匡顗站在宋玄禛身后,看着他的发丝与袖子随风飘扬,突然觉得他遥不可及。明明二人只在咫尺之间,但为何每次都令他难以向宋玄禛伸手?
他默默凝视宋玄禛的背影,不言不语,彷佛要把这个背影深深刻进心扉,记住随风飘至的味道,感受宋玄禛这份独有清宁的气息,让自己日后可以回想眼前一切,以慰相思之苦。
面对这份静寂,宋玄禛握了握拳,终松开一手抚上肚腹,迎风淡说:「朕打算为此子命名为瑞佑,宋瑞佑。」
匡顗瞠目一震,惊闻宋玄禛竟为孩子命名,如此一说,难道他如今有意留下此子?
他站在原地张口结舌,心中太多不解,不知该从何说起,蓦然觉得一切有口难言。
宋玄禛缓缓转过身来,秋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背上,微风吹起青丝,飘零间透着淡淡的金光,令人目眩。
「七日后,朕与你带同明聪领四万大军驻守大漠边疆,朕此行乔装暗卫一员,但对外宣称朕殿后与逊敏以作增缓,掩人耳目。」
「若乌伊赤当真一举攻打,岂不令你置身险境?此计不通!」匡顗决断一挥大臂,拧紧眉头。
宋玄禛摆首淡然一笑,偏身靠坐椽柱,轻摸微隆的肚腹说:「岂会不通?朕只不过想知道自己有否错信小人,看看尧国一代将军是否投奔敌国的奸佞小人。」
他傲慢地抬眸瞥了匡顗一眼,看到他急欲解释的神情,复悠然道:「若他忠心为国,此计亦非不通,皆因他会力保我国与朕安然,此战亦能占了先机。何况……」他垂眼慈爱地看向肚腹,柔声续说:「瑞儿会保佑我军旗开得胜。」
匡顗看了他的肚腹一眼,抿紧嘴巴合眼吐息,两拳紧握,少顷才放开手来,张开双眸说:「不行,暂且不说此战能否占了先机,要你乔装暗卫混入军中,此举已过于危险!而且上次那箭——」
「如此朕贸然以国君身分带同精兵突袭逖国,又是否为之上策?」
「玄禛!」匡顗微愠扬声一喊,打断宋玄禛荒唐的话。看到宋玄禛依然言笑晏晏地带着微笑看着他,他恨不得上前揉去他的笑脸。
宋玄禛轻笑一声,跨步走到匡顗面前,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腹上。他感到匡顗的手在快要触及肚腹时有所推拒,却最终不敌他的手劲与孩子的诱惑,缓缓抚上宋玄禛的肚腹,感受那份与当年抚摸瑞儿的触感。
「明知该事荒谬,又何必轻下决定?」
宋玄禛一言正中匡顗所想,他明知答应俞暄儿之言荒谬至极,但他却不得不为了他们而牺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