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他伤成那样,可是说走就能走的。”殷二娘不信,去厢房里看,果真是走得干干净净的,连点碎银子都没留下。
“可真是个怪人。年纪轻轻的,看起来也不像是为非作歹的恶人,引得一帮子夜鬼差点把我的屋顶都掀了。”殷二娘一直在青言耳边叨念着,青言听得难受,转身往鹤朱屋里走。
“你记得跟你姐姐说,今天你师父要回来。”殷二娘在身后高声道。
时辰尚早,鹤朱刚起来,坐在镜子跟前梳头。前天夜里的脂粉都已经洗净,剥离了外表的铅华,透出浅浅的稚气来。
“怎么了?”鹤朱从镜子里看他一脸不快,放下了梳子回头问他。
“没什么。”
青言走过去拾起梳子替她梳头。
“让我猜猜……是那个住店的客人走了吧?”
“说什么呢,”青言拿梳背在她肩头敲了一下,“他走便走了,与我何干。”
鹤朱笑着从镜子里瞅他。“那可不一定。你说,你几时烧过菜给我吃了,怎么遇上个不知来历的男人,连魂儿都丢了。”
“你别瞎说,是他给了钱,二娘才叫我烧菜的。”青言红着脸,藏在她身后躲开她的视线。“对了,二娘说今天师父要回来。”
“那晚上记得让火房多备几份酒菜。”
青言嘟哝着抱怨。“是是是,跑腿的事都叫我就对了。”
“你今天的脾气可是大啊。”鹤朱把他从背后拽出来,两只手牵到身前,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镜中的两个人几乎长着同样的脸,青言的棱角更分明一些,而鹤朱右边眼角多了一颗泪痣。
“青言,说不定我们就是亲姐弟呢。”鹤朱道。
“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跟你是亲姐弟,你们女孩子成天就是东想西想的。”
青言站起身,把桌上剩的半壶隔夜茶端了走出去。鹤朱静静地看他出去,又转头看着镜子,伸出一只指头遮住眼角的痣。
江良赶到王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一迈进大门管家就迎上来,见着他一副如获大释的神情。“你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了?”
“王爷差点没把几位千户的头给砍了,哎哟,你这是办的什么事儿哟!”
进了内院江良要往书房走,管家赶紧伸手拦住,指着另一个方向。“这边儿,这边儿,王爷在吃饭呢!你真是要急死我了!”
沈明臣一见江良进门就搁了碗筷,快步走过去,还未等江良跪下,已经结结实实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把我上回见你的话说一遍。”
江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可是王爷……”
“没有可是!说!”
“有无相门的消息立刻汇报给你。”
“那你是怎么做的!”沈明臣指着他,气得嗓子都在疼。
江良吸了一口气,不顾他的阻拦一口气说下去。“可是当时情况紧急,我如果不追上去可能就会错失重要的线索。何况无相门是朝廷下令通缉,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江良!”
“在。”
沈明臣在心里默念,这可是自己手下最好的校尉,努力放平了语气。“江良,你说,你到底是在替朝廷卖命,还是替我卖命。”
“替王爷卖命。”
看他头也不敢抬,谅他得了教训,气总算是消了五成。
“罢了,起来吧。以后长点心。”
“是,王爷。”江良站起来,还是垂着头。
“所以你查到无相门的消息了吗?”
“没有,是东厂的人在散布消息,估计是想陷害王爷。”
“这帮子老太监,整天都不让人安生,”沈明臣一拳捶在桌子上,“罢了,你下去吧,好好休息两天。”
“谢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糖玉荷花
灯火初挑,青言照旧是低头写着账目,只听得窸窣一阵脚步声,已有一众配剑的女子推门进来。为首的那人戴着半脸的面具,朝青言点了点头。青言顿时打了个寒战。
堂子里最初也被这阵势惊了片刻,见她们径直往楼上去了,旋即又恢复了喧哗。
青言掀开帘子走到火房里,对正在帮忙烧菜的殷二娘低低说了一声:“师父回来了。”
殷二娘也不抬头,仍是不慌不忙切着菜。“你先上去吧。”
青言撒娇似的拽着她的衣袖。“二娘。”
“多大的人了,还怕你师父啊。”殷二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下来放在案板边,又朝厨娘叮嘱了几句,才推着青言往外走。“这么些年,她最疼的人就是你了。”
“才不是呢,”青言撇了撇嘴,“她只喜欢鹤朱。”
青言跟殷二娘到的时候,钟离已经坐定了,鹤朱也在。青言默默绕到离钟离最远的位子坐下。
“师妹,你信上说不方便讲的是何事?”殷二娘坐在钟离左手,俨然褪去了平日的和蔼,冷冽之气较钟离并无不及。
钟离从怀里掏出两枚木牌放在桌上,青言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殷二娘拿起一枚木牌细细端详,瞬间变了神色。“东厂?这是在哪儿拿到的?”
“并非我去拿,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什么时候?”
“初七夜里,三个东厂番子闯进染坊里,被我杀了两个,有一个逃走了。”
青言在桌子底下掐着指头算了一下,初七夜里,便正是江良来的时候。
好在殷二娘丝毫没有往这边想,面色凝重地把木牌放回了桌上。“师妹如何打算?”
钟离轻轻摇了摇头。“江南怕是藏不住了。”
“可是,东厂的人也不一定就知道我们就是——”青言插嘴,见钟离看过来连忙收口。
“傻小子,”殷二娘道,“我跟你师父若不是凡事谨慎,如何将你们二人抚养长大,又如何顶着朝廷的通缉在此安身,早被官府捉去杀了头了。既然东厂番子都闯到门口了,走是一定的,只是该去何处?”
钟离吩咐手下拿来一封信,递给殷二娘。“这是前些日子长孙将军的信。”
“长孙将军还在同你联络?”殷二娘面露喜色。
钟离点点头。“他如今镇守西域,我们不妨先去避一避。”
这时候忽然有姑娘噔噔地跑上楼来。“参见掌门,”先是向钟离行了礼,待钟离点头才转身对青言道,“青言,你那个姓徐的同窗又来了。”
鹤朱闻言抬起头,青言跟她对了个眼神,起身朝楼下走。
徐子轩站在百花楼的大堂里,颇有些局促。
“刘老爷,这就醉了?你前几日来看我,可还不是这样呢。”身前不远,一位杏面桃腮的年轻女子伏在中年男子的肩头,一手端着酒盅柔声道。
徐子轩埋着头,羞得面红耳赤的,又往后退了半步。终于等到青言从楼上下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去。
“你怎么又来了。”青言削了一把他的后脑勺。
“我,我想见鹤姑娘……我写了首诗……”
“诗你个头啊,”青言拽着他往门外走,“我姐忙着呢,没空见你。”
徐子轩任他拉到门外,垂头丧气的。
青言见他可怜,伸出手。“把诗给我吧,我替你给她。”
徐子轩从怀里摸了两页纸,还没递给他,抬眼就看到鹤朱从门里走出来。
“鹤,鹤姑娘……”徐子轩的脸又烧了起来。
鹤朱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两页皱巴巴的纸,看了两眼,随手撕得粉碎。
“你在干什么!”青言伸手去抢,只抓得一手碎屑。
“我鹤朱是要嫁给状元郎的,你不过是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这样的诗再写百句又如何?”鹤朱冷冷道,牵了青言便往里走。
“你到底在做什么!”青言忿然甩开她的手,才发觉她眼中含泪,忙把她拉到门廊的角落里,“怎么了?”
“师父说要烧了百花楼。”终是没忍住,两行清泪从眼中流下。
“为什么要烧?你别哭啊,我,我去跟她说。”
青言转身就要走,被鹤朱拉住。“其实本是不该哭的,本就是为了让我们两个平安长大,姐姐们才不得已开了百花楼做这出卖皮相的卑贱生意。只是我从小就在这楼里长大,说没就没了,确有些不舍。”鹤朱说着用袖子去擦泪水,青言却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了?”
“脸上胭脂被你抹得……噗。”
鹤朱抬手捶打他,总算是止住了泪。
青言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殷二娘在另一端远远看着姐弟两个,叹了口气。
京城是个阴天,黑暗的天空布满了一整片连绵的阴郁,不见半颗星辰。
江良坐在窗棂上,借着屋里的灯光,细细看着手里的坠子。玉色黄中带红,成色均匀,唯在花尖露出一抹羊脂白。刀工也极为精细,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衡”字。
沈明臣这时忽然走进来,江良连忙跪下请安,随手把玉坠放在了桌子上。
“起来吧,就是来看看你。听说你伤得厉害?”
“有劳王爷费心,已经好了六七成。”
“恩,那就好,”沈明臣走到椅子边坐下来,“今天我是说得重了些。”
“王爷教训得是,我当时确实太莽撞了。”江良道。
沈明臣摆摆手。“不说了,下次别再犯就行了。”转眼却看到他桌上的玉坠,拾到手中把玩。“这是什么?”
江良还道这些百姓家的玩物,王爷定是瞧不上眼的。“是别人送我的。”
“哟,你小子总算是开了窍了,都有姑娘送信物了。”翻了一面来看到刻字,神情立刻沉了下来,又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坠子。“这是谁送你的?”
“我不认识。”江良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放屁!不认识为什么要送给你!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江良摇头。
沈明臣把玉坠握进手里,又问他:“你在哪儿拿到的?”
“南州。”
“明天去把几个千户都叫来,我们得去一趟南州。”
沈明臣起身便要离开,江良在身后唤他。“王爷。”
“又怎么了?”
“那个坠子……你能还给我吗。”
沈明臣瞪着他,半晌才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拿去吧,且算是偿你受了伤。”随手扔给他。
“谢王爷。”
江良接过,塞进贴身的暗袋。
作者有话要说:
☆、春焚百花
青言收好行李,最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屋子。
他八岁离京,跟着殷二娘和钟离几经辗转,终于在这江南小城里安定下来。早些年百花楼里还住得下无相门所有的姑娘,钟离还没有在扬州开染坊,每日青言从书塾回来便要跟着她学剑。
初时青言整日哭闹,你这是女孩子的剑法,我才不学呢。钟离便从那梨花树上掰一根枝条,追在他身后抽他的屁股,最后都是殷二娘一边擦眼泪一边给他上药。“这个臭丫头,下手怎么这么狠。”鹤朱却向来乖巧又刻苦,钟离跟她说话也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那可不一样,鹤朱骨子里流的毕竟是皇室的血。
他第一次见钟离摘下面具,吓得哭了起来。一条丑陋的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四周的皮肉纠葛着,仿佛连同那半张脸都扭曲了。“怪物,怪物。”他指着钟离哭道。
钟离无言,那却是殷二娘唯一一次打他,他哭,殷二娘也跟着哭。“你师父伤成这样,还不都是为了你。”
“走吧。”鹤朱在身后轻声唤他。
“嗯。”
青言低头抹去眼角的泪花,关上了屋门。
沈明臣一走,江良就摸黑去了管家的卧房,点了灯把唤他起来。
“怎么又是你?我这是倒了多大的霉,做梦都逃不过你。”管家睁开眼睛看到是他,揉了揉眼睛,翻个身继续睡。
江良抬手就把他的被子掀了,管家才终于骂骂咧咧地起了身。
“你认不认得这个。”江良也不管他恶言抱怨,把那枚糖玉坠子递给他。
管家凑到灯下仔细瞧了瞧,摇了摇头。“不认得,不是王爷的东西。”
“不是王府里的,是我从外面拿回来的,王爷认识。你再仔细瞧瞧?”
管家转身去抽屉里摸了一副水晶透镜,对着玉坠又瞅了半晌,终于道:“这莫非是温衡的东西?”管家放下透镜,把坠子还给他。“我确实是没见过这个坠子,你既然说王爷识得,又刻了个衡字,我也就只能想到温衡了。”
“温衡是谁?”江良像是听过这个名字,却不记得是在何处。
“这个名字,我也好久没提过了,”管家在桌边坐下来,“你对庚子之乱的事情知道多少?”
江良摇头。“甚少。”
“当年太子病殁,三日之后先皇暴毙,朝中势力分成两派,一派拥护下嫁长孙将军的淮安公主,另一派拥护沈皇后之兄,也就是当今圣上。两派各不相让,引发一场大乱,有不少朝内重臣都在那年不明不白地死了,皇上又赐死不少人,才总算平息下来。当时下毒害死先皇的人,就是太医温衡,后来诛了九族。”
夜至三更,城里静得如同死去了一般。
平日里浓妆艳抹的姐姐们此刻都换上了便行的素衣,摘了凤钗环佩,一个个负剑而立,脱胎换骨一般。
青言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意识到,眼前的这群女人原就不是软玉温香的百花楼酒娘,而是连朝廷也要畏惧三分的无相门剑客。
唯有殷二娘还是同平日并无两样,神色颇有些落寞。青言走过去挽着她的手。他曾听姐姐们私下说起过,当年淮安公主死后,接任掌门的人原该是殷二娘,可是她为了救淮安的女儿鹤朱独身去闯锦衣卫的埋伏,伤及筋骨,半生武功尽废。
几个平日里看着弱不禁风的姑娘,随手就拎起一桶油往墙角泼。
“走吧。”殷二娘转身上了马,青言还是怔怔看着。
最后是钟离吹了火折子点上去,片刻间火就烧起来,烟雾顺风吹来,呛得青言几乎流泪。
火势越来越旺,几乎半个城都被火光映亮。
十二年以来,他所经历过的所有伤痛,平凡,琐碎和快乐,仿佛都随着这楼一起,在火焰中烧成了灰烬。
青言随众人走到了徐子轩住的那条街上,才想起来应该留个话。“我去去就来。”他对殷二娘说了一声,便下马翻进了徐家的墙,写了张字条压在他桌上。
第二天沈明臣召齐了千户,当即吩咐了安排,收拾行装,立刻备车前往南州。王爷出行到底比不得他江良赶路,纵然事情急迫,到江南也花了半月有余。
路上沈明臣又问他玉坠的来历,他道是在酒楼里,不知姓名的姑娘相赠。
行至城外十里,江良向沈明臣说他先去探探路,沈明臣倒也没有疑心,江良总算是赶在前头到了南州。
百花楼却已然成了一片废墟。
他下马走近,半扇烧得残破的窗户斜挂着,兀自晃荡。院里那柱梨花却开得正好,风一起,残花四散,飘落在脚边。
他回头看见街角有个年轻书生怯生生地瞅着他,见他看过来拔腿就跑。江良策马去追,终是在巷子里堵住他。
“你认识我?”江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他。
徐子轩吓得话也不敢说,使劲摇着头。
“那你跑什么?”
“我……看你……青言……”徐子轩小声地念着,江良听得青言二字,连忙下马逼问。
“青言怎么了?”
“青言有……”
江良真是急了,揪着他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拎起来。“说大声点!”
“青言有信给你!”
江良松开他便问:“信在哪儿?”
“在我家里……我带你去取……”
第一页纸上倒是写了很多字。
“日后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