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办得如何?”不待他行礼,沈明臣便走上前问。
“一路将她送至洛阳。”
“可……可有见到无相门的人?”
江良摇头。“不曾。”
沈明臣转身踱了几步,又问:“无相门的人在洛阳?”
江良忽然跪下,道:“属下有几句话想问王爷,如有冒犯,请王爷赐罪。”
“什么话?”沈明臣见他这般,有些诧异。
“王爷对无相门到底是何用意?”
沈明臣沉思片刻,反问:“你做好我吩咐的事情便是,我如何想,你问去又如何?”
江良也是豁了出去,朗声道:“送我玉坠的,确是无相门内之人,但属下愚笨,看不出他何罪之有,当得起朝廷重犯。如若王爷想加害于无相门,属下固然一心为王爷办事,唯此事恕难从命。”
沈明臣看他诚心至此,叹了口气。“起来吧。无相门确是在洛阳?”
江良仍是不言,等他答话。
沈明臣奈何不得,拉他坐下,细细说来。
燕兰却是早早就在候着了。
待青言和鹤朱坐下,燕兰拿了针线,不慌不忙地补着香囊。
“日子过得真是快,公主写信来说鹤朱出生,好像还没过去多久似的。”燕兰垂着眼睛,眼角又有些泛红。“这么些年,也苦了你们两个。”
青言不知如何接话,鹤朱道:“苦的是师傅和二娘,我们那时候都还小,什么都不懂。”
燕兰轻叹一声,絮絮说道。“我打十一岁起就是公主的贴身侍女,直到她十九岁时,被皇上许给了将军。那时候公主已经跟着虚怀居士学了好些年的剑,心思也宽广,宫墙之深,总还是关不住她的心。她竟在大婚连夜逃走,留了封信给我,说是知道我对将军有几分心思,让我替她嫁了。我当时也少不经事,竟壮着胆子穿了那一身嫁衣,稀里糊涂就真的嫁了。直到庚子年闹出了乱子,公主回到宫里去,这番骗局都始终没有被人戳破。”
燕兰放下手中活计,语重心长地看着二人。“我说这些话,是因为在宫中那些年,公主一直待我如同姐妹,温大人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我看你们,也是如我亲生儿女一般。复仇之事,总还是会有危险。若你们有意,便在我这里留下来,虽然不比京畿的富饶,总还是个安康之地。”
青言轻轻握住燕兰的手,摇了摇头。“燕姨娘,谢谢你你一番心意。可杀父之仇……何能不报。”
“只愿上天有眼,善恶有报。”燕兰回握住他的手,含泪微笑。
“娘,我回来了。”一个年青男子掀帘而入,身材高大,气宇轩昂。
“敬儿,”燕兰唤他过来,“来见见弟弟妹妹。”
“我曾误伤过无相门的掌门,算是有愧于她,我也并半分无加害无相门之心。但是皇恩在上,她们毕竟是朝廷要犯,若真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凭我一己之力,如何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江良这才明白,沈明臣也处在同他一样的境地。
“若我们能先东厂找到无相门,或许事情还有转机。若是东厂先找到她们,哪怕我有这王爷的虚名,也难以扭转乾坤。”沈明臣黯然。
江良算是摸清了他的心思,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我去那日他们是在洛阳,还要继续往西走。”
沈明臣心中默算。“那定是要去西域了。”
燕兰补好了香囊,嘱咐长孙敬带他们四处逛逛,鹤朱推脱说想早些歇息,青言便独自跟了去。
两个人缓步走在草原上,远处长河蜿蜒,水面在夕阳映照下粼粼闪着光。
“你从京师而来?”长孙敬问他。
青言摇头。“我长在江南,从未离开。”
“那岂不是同我一样,半辈子都活在这不着边际的地方。”长孙敬笑言。
“哪里的话,塞外风景粗犷,岂是江南能比。”
两人在山坡上驻足。风起时,草原此起彼伏犹如波浪,零星几顶毡房嵌落其间。
“能生出如你这般的人,定是个有灵气的地方。”长孙敬看着他低声道,伸手去轻触他的脸。
青言不动声色地躲开。“公子莫要调笑。”
“怎么,”长孙敬毫不遮掩,“你不喜欢男人?”
“心有所属。”话出口的时候,心头似疼非疼地轻轻一跳。
天高云淡,逝水渐远。
作者有话要说:
☆、剑指帝京
西风凄厉,席卷着尚未被春日消融的寒意,从上空呼啸而过。
主帐中仍是灯火通明,众人围着桌子坐着,面前是一副摊开的疆域图。
“我若是率兵从甘肃入关,还要走上半个月才能到京城。入关后一旦沈明意察觉到西域有变,便会立即出兵应对。”长孙瑜的手指划到地图上方的另一个点上。“但如果借道蒙古,便可在他有所准备前直达帝京,剩下的,不过是囊中取物而已。”
众人皆点头称是,唯有鹤朱皱起眉头,反问道:“说来轻巧,帝都之地戒备森严,如若强行入关攻城,不知要折损多少兵力,难免又要伤及无辜百姓,这同沈贼强取王位又有何分别?”
长孙瑜被她一噎,倒也不恼,坐直身子问她:“那公主说如何是好?”鹤朱本是淮安公主之女,按皇室血脉,确是公主无疑,长孙瑜此时唤起来却颇有几分调侃之意。
鹤朱的手指轻轻点上了帝京。“青言同我潜入紫禁城里,刺杀沈明意。长孙将军再率兵入关,便可不折一兵一卒,占领紫禁城。”
众人皆是一惊,殷二娘率先起身道:“不可。”
“为何不可?”鹤朱问。
“待沈贼一除,你便是唯一能登上皇位的人,怎能去犯此风险?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么些年的苦心不都成了竹篮打水。”
青言摆摆手。“那我去便是。”
“那也不可!就你那半吊子功夫,还没到紫禁城里就被西厂番子们拆了喂狗了!”殷二娘又转头冲他道。
“休得胡闹!”钟离将手中杯子重重一掷,镇住了场面,“复仇之计岂容儿戏!”
众人皆默然,钟离又道:“鹤朱说的确实在理,但由你们二人前去确是太过危险,我与你们同去,从嘉峪关入关东行。二娘你便跟着长孙将军绕行蒙古,待我们刺杀成功后再入关,也可掩人耳目。”
长孙瑜点头道:“便按钟掌门说的办。”
众人又商定了具体路线,到午夜方才散去。殷二娘却总是怀着心事一般,神色郁郁。
待人都散尽了,鹤朱才勾着她的胳膊讨好。“二娘,莫气了。”
“我气什么,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往火坑里跳,我才不气呢。”殷二娘也不瞧她,眼睛却有些红。
鹤朱也知她难过,牵了青言的手,两个人扑通在她跟前跪了。
“我姐弟二人都是孤儿,二娘养育之恩,无以回报。复仇之计若是能成,鹤朱定将二娘接入宫中,颐养天年。若是此去无回,二娘恩情,唯有来世再报。”鹤朱俯下身子,磕了个头。
殷二娘将二人扶起。“我早知你二人生来就背负着恩仇大义,临到要走了,却仍是舍不得。去便去吧,凡事都谨慎些,相互好生照料,千万莫逞强。不行咱们就回南州去,还是开家小酒楼,青言仍是做咱们的掌柜,鹤朱便找个好人家嫁了……”几番凝噎,终是不忍落下泪来。
临行几日,殷二娘千叮咛万嘱咐,总是挨到了分别之日。
青言最后一次检查行李,听得有人在门柱上轻轻扣了扣,掀帘出去,是长孙敬。
“公子何事?”
青言还未问完,长孙敬先牵了他的手领他跑起来。“随我去便是。”
长孙敬带他跑到草场上,青言已经累得直喘气。
牧马人正在放牧,群马散落在青原上。长孙敬拢起手指吹了一声哨,便有一匹淡金色的骏马从远处的山坡上疾驰而来,高大却轻灵,好似一朵流淌的云彩,最后稳稳地停在长孙敬跟前,用脸庞轻蹭他的手掌。
“真美。”青言由衷地赞美道。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长孙敬将缰绳递给他,他连忙推拒。
“万万不可……它定是极喜欢你的,我怎能夺人所爱。”一慌连说话也乱了。
“拿着吧,”长孙敬微笑,将马缰放进他手里窝牢,“它叫逾辉,以后便是你的马了。它既是喜欢我,那我喜欢的人它也定是喜欢的。”
青言还未开口,长孙敬便止住了他。“罢了罢了,我知道你又要嫌我轻薄了。不过你喜欢的那个人,我还真是有些妒忌。他哪里比我好?”
青言摇头。“公子有公子的好,他有他的好。”
“反正我是没有指望了,”长孙敬笑着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你一路保重。”
三人策马渐远,青言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二娘,将军,燕姨娘,长孙敬,山坡上的人都变成了小小的几个点。
三人皆是无言。
青言眼眶发热却不想被人看见,径直冲在最前面,任烈风刮得脸颊生疼,眼泪总算没有掉下来。
江良和沈明臣轻装赶路,一路追到嘉峪关。江良以为还要继续西行,出关去西域,沈明臣却道在嘉峪关候着便是,四处安插了探子,每天好吃好喝地消磨日子。
“王爷,我们这样真的能守到人?”等到第四天,两个人仍是在酒楼里大鱼大肉摆了一桌,什么消息也没有,江良忍不住问他。
沈明臣安然品着酒,西北陈酿,冷冽馥郁,入口悠长。“他们必然要从这里入关,急什么,等着便是了。”
“嗯……不急。”桌上恰有一道红烧肉,江良夹了一筷子,全然不如青言的手艺。
“王爷,他们为何要去西域?”江良闷了一会儿又问。
“你今儿个话可真多。”沈明臣信手拿筷子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谋反呗。”
沈明臣不动声色,江良却给吓得不轻,筷子都差点拿不住了。“谋反?”
“这还不简单么,淮安公主本是长孙将军的发妻,淮安公主曾是无相门的掌门,当年又是死在宫里,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归罪给皇上。长孙将军战功赫赫,朝中无人能出其右,皇上纵然知晓他心中不平,却也不能轻易动他。如今无相门若想改朝篡位,拉拢长孙将军是必然之事。”
“那……王爷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沈明臣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哼笑一声,“天晓得。”
噔噔噔有人跑上楼来,门也不敲,推开门就跪下来报。“启禀王爷,有一个半脸戴面具的女人刚在客栈里住下,另有一对年轻男女。”
沈明臣放下酒杯,颇有些得意。“这不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逢暮春
钟离早发觉了街角大堂里那些神色诡谲的探子,瞥到他们腰间衣料透出锦衣卫腰牌的轮廓,反倒是安了心。待沈明臣真的破门而入,她也只是安安稳稳地端坐着喝茶,垂着头并不看他。
沈明臣半步也不敢靠近,在门口哑着嗓子低声唤她。“……钟离。”
钟离仍是不语,手微微有些发抖,茶水在杯中漾出一圈不动声色的波痕。
沈明臣看她不动,正想走上前去,一步还未落稳,钟离已放了茶拔剑向他。“沈贼,你若再行半步,我就削了你的狗头。”
沈明臣也不惧她,仍是朝前走着,直到剑锋触在他肩上。“那你便杀了我吧。”说罢又迈了半步,剑锋穿透衣料刺入皮肉,鲜血沿着伤口渗出,花似的染在肩头。
钟离一惊,骤然收了剑,剑尖仍沾着他的血,顺势溅落在地上。
他终于离她只有半步,却仍是同过往的十二年一样遥不可及。“我知道我对你不住,你恨我也是应当。我只想让你知道,那天我真的不知我所伤之人竟会是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
“别说了。”钟离侧头避开他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你守你的江山万里,我掌我的一门生死。过去的事便是死了,休要再提。”
“呵,江山万里。”沈明臣伸手去触她面具外的半张脸,她几番犹豫,终是没有躲去。“江山万里,何及你。”她也老了,皮肤上一笔一划刻着时间的迁徙。
钟离不言,半晌,推开了他的手。“这话放在十二年前,我信。现在听来,只是句说笑罢了。”钟离退了一步,手中剑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铮铮画了一道线。
“沈七王爷,你我恩情,十二年前就已结清。下次再见,莫要再道这些闲话了。你有王命在身,我有血海之仇,道既已悖,便只能用剑去了。”
沈明臣摇头。“我此生再也不会拔剑向你。”
钟离反手将剑一掷,剑身几寸便深深没入地板中,立在沈明臣脚边兀自晃动。
“与我何干。王爷请回吧。”
鹤朱同青言在二楼的露台上练剑,第三次逮着了空,一剑逼到青言喉前。青言一怔,鹤朱颇是无趣地收了招,顺着他的眼神往楼下望。街口那个骑马的小哥已经在原地待了半个时辰,青言的眼睛便半个时辰都没有挪开过。
“我说,”鹤朱收起剑对他道,“你真的不下去?”
“去哪儿?怎么不练了?”青言回了神,手忙脚乱地掩饰着。
“罢了罢了,快去吧。他竟寻你到此地,怕是来路不浅,小心些便是。”鹤朱抬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青言佯装不经意地看了眼街角,江良仍是不偏不倚地看着他,眼中尽是笑意。青言腾地红了脸,不再看他埋着头径直下楼去。
青言一直走到他马前,两人只是相顾无言。江良忽然驾马前行,经过他身边时伸手将他拉上马背,锁在怀里。
鹤朱仍在二楼的露台上,托着腮,凭栏望着二人策马远去,衣袂纷飞。
两旁景物飞逝,春风迷眼。江良凑在他耳边低声问:“想我不曾?”
青言被江良的体温包围着,别过头嘴硬道:“不曾。”
“那我不是白费了这么些功夫,一路追你到关口来。”江良轻笑,胸腔震动隔着单薄布料紧贴着他的后背。
青言这才心中生疑,转身正面向他。“你为何又知道我在这里?”
江良明知瞒他容易,却半句也不愿欺他。“王爷说你们会来。”
青言闻言眼光便冷了下来,揪着他的衣领道:“放我下去。”
“王爷并无心要害你们。”环着青言的手紧了紧,仍是策马疾行。
青言的手恰巧触到了他腰间的匕首,顺势抽出,架在他颈上。“放我下去。”
江言道他只是玩笑,伸手去夺,青言闪躲,慌乱间匕首从江良臂上划过,留下一道血痕。青言也是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江言两招缴了械,双手被反锁在身后。
青言见他神色冷凝,想他定是生了气,便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江良一路骑行到城外,停在一座破庙前,径直下马走了进去。青言在后头默然跟着。
江良就地坐下检查手臂,伤口竟有两三寸长,血淋淋地染透了几层衣衫。他顺手扯掉被割破的衣袖,撕成布条想包扎止血,疼得抽了口冷气。
青言看着心疼,跪在他跟前替他包了,包完才颇有些委屈地朝他道:“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
“现在伤都伤了,又能如何?”江良还是一脸气,都不肯正眼看他。
“那……就算是我欠你的。”
“如何偿?”
青言未曾想过江良是安了心要套他的话,垂着头小声道:“那你说……如何偿。”
……
待青言从余韵中稍微抽离了些,江良才压在他耳畔道:“既是你欠我,那随我去南州可好。”
“去南州作何?”青言脑中仍是一片空白,伸手拨开江良垂在眼前的发,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