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谨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将他揽进怀中:“小叔!”风临痉挛得厉害,他竟是抱持不住,一旁的宫人慌忙奔来,几人一起才将风临抱回软榻上。风临四肢乱扭,仿佛要折断自己脆弱的骨骼,澹台谨用力压住他的手臂,那双手便一下下打在澹台谨身上。宫人则合力按住他乱蹬的双腿,按摩良久,方才平息这一场抽搐。
澹台谨双目含泪,捧着风临的脸唤他:“小叔,小叔你莫要再吓我,头,可是磕着头了……”他语无伦次,双手发抖,几年前的情景如梦魇般再现,仿佛是苍天要将风临从他身边夺走。
风临勉强守住一丝神思清明,拼命地撑开眼帘,想要安慰他的小谨,双唇张合,却再无力气出声。澹台谨读着他的口型:“没……事……”心头一松,热泪跌落在他脸上。
风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无声道:“父……子……”却再也无法说完,双目一闭,昏死了过去。
澹台谨浑浑噩噩地直起身,看向跪在原地吓白了脸的慕梅,良久才道:“滚。”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
待到风临悠悠醒转,已是两日之后了。
他在迷蒙中半睁开眼,缓了片刻,渐渐恢复了些感觉。身体陷在松软的被褥里,
下【关键词】身干燥,没有尿意,想是睡梦中有人替他排过尿了。
风临细弱的脖颈用力半天,脑袋在枕上挨蹭着转动了一点,眼角余光在床边看见了一片衣角。
“呃……谨……”
“王爷醒了?”回应他的却是柔婉的女声。侍女云初俯下身来,轻道:“陛下这两日一直守着,适才去小憩片刻。奴婢这便去请他。”
“不……”风临想唤住她,无奈口中积着涎水,发声愈加模糊,“让……睡……”
云初忙道:“王爷莫急。王爷一直未醒,陛下心中挂念,恐怕睡着也不得安寝。奴婢去知会一声,他一定高兴。”果然她语声未落,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澹台谨只披着一件单衣赶来,眼下泛着青晕,忧急道:“小叔醒了?身子可有何处不爽?”
风临知他担忧自己又磕碰到头,宽慰道:“无……妨……”
澹台谨方才觉得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面现笑意,轻手轻脚地掀开锦被钻进去,躺到风临身边,故作委屈道:“小叔这样不爱惜身子,倒把我怕得食不知味。”
风临体虚畏寒,血流不畅,便是盖着厚厚的被褥,身体也常年冰凉。澹台谨拉过几只软垫支撑到他身下,使他能保持侧卧,又伸手将他环抱起来,用身体暖着。风临头抵着澹台谨的肩窝,慢慢地蹭了蹭,似是安慰。口中又道:“啊……梅……”
澹台谨情知他还担心着那孩子,闷声道:“小叔放心,我并未为难与他。”说着忍不住叹息一声,“我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这举国最尊贵的父子二人确实总也相处不善。澹台谨自幼失恃,在刚愎自用的父亲的高压下求存,孤独隐忍地长大。作为孩子未曾得到过爱,自然也不知如何去爱孩子。
而风临则不同。恭文帝在世时,对这聪敏灵秀的幼子一向爱宠有加,又怜他有疾,更是处处照拂。到驾崩之前,甚至动了传位于他的念头。正是这过分的偏爱引来先帝风睿的妒忌仇视,最终让他经受了十年生不如死的酷刑。风临身体孱弱到了极点,意志却坚韧到了极点,十年折磨足以将最刚毅的雄豪逼疯,他却能始终守住心尖一点温热的血液,使之不至冷却。待到预见澹台谨,面对少年大胆的示爱、悉心的照料,他还能回报以静谧却细水长流的深情。
世人皆以为此人已是行尸走肉,全靠澹台谨吊着一口气,殊不知他心有高山大海,生生不息。
“小……谨……”风临慢慢地道,“去……啊……看……皇……后……”
澹台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小叔想叫我去看那女子?”
“太……子……生……母……劝……啊……劝……”风临气力不济,喘息片刻才续道,“梅……恨……我……不……能……啊……恨……你……”一个长句说完,已是头晕目眩,喘个不息,无力合上的唇角不断流下涎水。
澹台谨心疼地抚着他的胸口,助他顺气,苦涩道:“小叔,慕梅不恨你,他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你也是他的父亲,他怎能恨你?”
风临疲惫地合上眼,不再出声。澹台谨也觉得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呆了片刻,翻身坐起,道:“我这便去找那女人。”
风临由侍女喂了一回粥,又喂了一回药,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却是被木莲唤醒的。
木莲恭顺道:“太医在外候着,要为王爷施针了。”
“啊……谨……?”
“回王爷,陛下去了皇后处,尚未回来。”
怎地去了这许久……风临默默想着,没再询问。
木莲见风临闭目不语,便领着几名宫人小心翼翼地扶抱起他,连着一床锦被将人挪移到了一张贵妃榻上,为他调整好四肢头颅的位置。又在四周生起暖炉,点起灯烛,这才去请太医进来。
风临四肢瘫软,全靠数年来每日按摩针灸、药浴治疗,才使上身能稍微动弹。几名太医鱼贯而入,跪在贵妃榻边道一声失敬,便为他掀开被褥,退下亵衣,露出枯瘦的身子来。
两人在火上烫过药针,扎入风临身周要穴,另有两人解开厚暖的袜套,握住那馒头一般绵软内扣、苍白细嫩的双脚,缓缓按揉足底。风临出生以来从未下地行走,双脚极度敏感,足心更是丝毫触碰不得。此刻却被太医有力的手指按揉着,登时被刺激得双腿乱颤,眼睛上翻,喑声叫唤着,裆【关键词】间不断渗漏。一旁侍女对这恐怖之状已经习以为常,举帕轻拭他溢出的泪水与口涎。
木莲见状,只能细声道:“王爷,陛下就回来了……”
以往这时候,都是澹台谨守在此处,握着风临的手连声安慰。
太医按过脚,转而抬起风临双腿,替他上下屈伸、转动关节。风临痛得浑身哆嗦,双臂弹起又坠下,头颅不断晃动。太医反而欣慰道:“王爷近日手臂更有力了,可试着握持细小物体,慢慢增重。”说着又拉开他蜷曲的手指按揉关节。
每一次的治疗对风临来说都不啻酷刑,然而这么多年,他却一天天地熬过来了。木莲看着,不禁心生敬佩。她知道风临能苦撑到今日,大半原因是放不下那年轻的帝王。
木莲服侍风临多年,又从王府跟进宫来,心中已把风临当成家人般看待。人人都感叹澹台谨对风临无法无天的宠溺,让风临时时处处都可依赖与他,但在木莲眼里,澹台谨又何尝不是依赖着风临。父母双亡,少年即位,放眼望去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堪信任。风临于他亦师亦父,又兼爱人,无条件地支持他、指引他,陪他度过了最孤苦困顿的时日,还要陪他一直走下去。
若有一天风临离去,只怕澹台谨也无心独活。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
与此同时,澹台谨正端坐在皇后所居的储秀宫里。
他突然驾临,朱明只当他终于厌倦了那瘫子,转而对自己起了兴趣,于是急急忙忙地穿戴一新、涂脂抹粉,边挪着碎步为皇帝奉茶,边吊着眼睛拿目光勾他。
澹台谨觉得耐心正在耗尽。若这女人心中对自己存着一丝真情,他还会抱些歉意,但此时见她这般表现,便知道自己多虑了。朱明不过是贪心不足,想夺来君主的宠爱,让自己更加为所欲为罢了。她眼界狭窄,自是不知傍君身侧犹如玩火。
为什么就是不能懂事呢?
澹台谨“啪”地撂下茶盏,冷声道:“皇后安闲日子过得太久,可是忘了当初的协议?”
朱明心中咯噔一声,低下头楚楚可怜道:“陛下何来此言?”
“当初封你为后,便是要你韬光养晦,自享富贵,不来干涉朕。”澹台谨索性直言,“朕原本见你乖觉,拿你挡着那些妄想攀上皇亲国戚的大臣,不想你如今倒忘了本分。不听话的人,朕要来何用,换一个也无妨。”
他语气淡淡,朱明登时骇得花容失色,又想自己全无后台撑腰,当真是打入冷宫也无人来保。当即跪地垂泪道:“臣妾日日煮茶养花、诵经念佛,不知何处叨扰了陛下,求陛下明示,臣妾断断再不敢犯。”
澹台谨冷笑道:“你当真不知?什么老不死、什么违背伦理纲常,七岁小儿出言如此恶毒,你可真是为朕教的好儿子!”
朱明脸色煞白,磕头辩解道:“臣妾当真不知,想是太子见臣妾形单影只,以为臣妾受了委屈……”
“朱明啊朱明,你真当朕是傻子不成?”澹台谨将茶盏往地上一砸,“来人!”门口涌入一列侍卫,便要去抓朱明。
“陛下!”朱明惊骇欲绝,嘶声求告,“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求陛下看在太子的份上——”
“若不是为了慕梅,你以为你为何还能待在这?”
朱明愣愣看着年轻君主冷峻的眉眼,终于知晓天家无情。
澹台谨原本就是为了吓她一吓,见目的达到,便挥退了侍卫,冷声道:“慕梅太子之尊,你身为生母当悉心教化,使之明德中正,通晓礼数,方可任君嗣之位。你自己懒读诗书,不解人情,朕便另设太子太傅管教慕梅,只望你莫以妇人之见误他便可。而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朱明此时只剩嘤嘤哭泣。
澹台谨摒退左右,又道:“当日之事,你我心知肚明。风临于慕梅是骨血至亲,你竟离间那亲生父子,教慕梅桀骜不驯、恶语中伤,可知风临心中煎熬?太子小小年纪,对朕心存嫌隙,置帝王威仪于无处,来日长大又当如何?”
朱明半懂不懂,跪坐在地上哭花了新妆。两人都未发现寝宫深处,躲在巨柱之后的小小身影。
慕梅拼命捂住嘴,耳边只闻自己心跳如撞。
他听见了什么?
风临……是他生父?
慕梅只觉天旋地转,想要冲出去拉住母亲质问,却又本能地知道这是个可怕的秘密,只能永远永远埋在心里。
澹台谨长身而起,负手道:“留你到今日,不过是怜那慕梅年幼,想让他待在母亲身边。若让朕再听他口出一句恶言,你便……自去冷宫待着吧。”言毕扬长而去,再不回头。
太子慕梅接连数日未来请安,澹台谨问起,婢子只说他偶染小恙,正在房中养病。澹台谨皱皱眉,遣了太医去看,却听闻太子无恙,只是躲在房里不肯出来。
澹台谨以为慕梅仍在为当日之事赌气,不禁深锁了眉叹息。他能威加海内,却不知如何摆平一个闹脾气的孩子。风临见他们父子嫌隙未消,也是黯然。
但如今无人再专注于此事,因为他们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烽火一路从北部烧来。匈奴来犯,大军压境。
天武帝在位之时,固然残暴多疑,却也用个人才能与铁血手腕镇压藩国,建立了一个广袤强盛的帝国。丰饶太平十数年,引来匈奴的觊觎也在情理之中。
尽管懈怠已久,王朝铁骑镇守北部,尚有一战之力。然而,由谁领军却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此时澹台谨已经逐步将朝中文官换血,任用了许多年轻有为之辈。但青年武官无人经历过战火洗礼,要带兵应对蛮横的匈奴,便显力不从心;而领军征战过的老将却个个垂垂老矣。
正在澹台谨左右为难时,老将蒋衡请旨出征。
蒋衡是天武帝当年倚重的将领,曾经讨伐藩国,立下汗马功劳,先帝曾赐牌匾“铁将”。但如今廉颇老矣,澹台谨不禁怀疑这垂暮老将的威力还剩几何。
他一召见蒋衡,便知道自己的顾虑纯属多余。
蒋衡腰板笔挺,虎步生风,一头银丝根根刚硬,走进殿门来刷地一撩衣袍跪地,声若洪钟道:“老臣参见陛下!”
澹台谨笑道:“将军快请起。看来铁将犹在。”又转首向宫人道,“赐座。”
蒋衡谢过皇帝,抬起头来,不禁一愣。他没想到澹台谨怀中还歪着一个男人,软褥裹身,静静地倚在帝王胸前。
蒋衡对着风临看了几眼,也不见礼,直接别开视线去,面现鄙夷之色,似乎不愿脏污了自己的眼。
小皇帝宠这瘫子宠得天下皆知,蒋衡恨不得代先帝揪住澹台谨教训一顿,正其视听,远远撵开这不知用何手段惑乱了君主的妖人。
澹台谨见他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反而放下心来。他这些年来研习帝王之术,看出这老将是耿直之辈,没什么花花肚肠。这般想着,与风临对视一眼,见风临也微弱地笑了笑,便知所想一致。
“朕近日初学对弈,颇有些心得,今日请与将军手谈一局,还望将军不吝指教。”澹台谨说着,挥手命宫人呈上一盘琉璃棋子来。蒋衡略一愣怔,随即猜到皇帝是要看一看自己的用兵之术,便欣然道:“老臣斗胆一试,愿执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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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澹台谨也不推让,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粒黑子,啪地落定。
蒋衡棋路极凶,开盘星罗宿列,而后合围促阵,步步紧逼,尽是丝毫不给澹台谨留下喘息余地。
澹台谨自称初学,不过是给自己留些帝王脸面,万一输局也有托辞。事实上他从小便跟着专人学习博弈,纵横往来熟识于心,再加上平日对局者顾忌着君威,总是让着他,像今日这般一开局便尽落下风的情况还是平生首见。他心中一沉,左冲右突,试图突破蒋衡的包围,手下却失去了章法,屡落废子,不一会儿便现出了颓势。
“东……九……”风临忽而开口道,“南……啊……十二……”
他口齿不清,吐字软糯,对局的两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待到蒋衡想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登时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向风临,强大的威压如同万箭齐发,朝着风临射去。
那是戎马生涯里沐浴着沙场血雨,百炼成钢的威压。风临只觉得雷霆万钧扑面而来,胸口随之一窒,病弱之躯哪里承受得住,立时便簌簌发抖起来。偎在澹台谨胸口的头颅向旁侧滑去,细颈竟似支撑不起,软软地后仰出一道弧度,仿佛行将折断。
澹台谨急忙托住风临的后脑,将他拢回怀中,细细抚慰着,抬头直视向蒋衡道:“将军这是何意?”
他语气冰冷,蒋衡自知失仪,慌忙低头敛住目光,道:“老臣鲁莽,请陛下恕罪。”
落在风临身上的压力随之一松。风临微微一喟,又迎上澹台谨担忧的目光,低声道:“无……碍……”
澹台谨见风临没事,便拈起一字,扣到了东九南十二处。这一步是突围之子,登时破了蒋衡费心良苦的布局。
澹台谨精神一振,势头随之大涨,落子不再受蒋衡牵制,开始找回自己不紧不慢的步调。没想到蒋衡见状,也立即收起了迅猛的攻势,招招稳健,严守胜局。这一盘棋下完,蒋衡仍是小赢。
风临尽管有澹台谨抱着,此时也已是坐不住,瘫软的身躯不断颤抖。澹台谨见状无心再谈,匆匆送走了蒋衡,便抱着风临走入了内室,让他得以躺下休憩。
“那铁将着实厉害,若论行军布阵,我决计不如他。”澹台谨一边为风临按摩四肢,一边笑道,“小叔以为如何?”
“啊……厉……”风临附和道。他观棋至此,已经筋疲力尽。
“但若是换做小叔,说不定就赢了他。”澹台谨忍不住俯身亲亲风临,“小叔那一着真是妙极。”
风临淡淡一笑,吃力道:“旁……啊……清……”
旁观者清而已。况且以他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