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临淡淡一笑,吃力道:“旁……啊……清……”
旁观者清而已。况且以他的气力,怕是连小半局都撑不下来,就得昏过去。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部分,破败损毁的身体里居住着一缕不甘的魂魄。魂魄受身体拖累牵制,每每不得自由。
澹台谨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转而忧虑道:“可惜这蒋衡是先帝爱将,看来也不怎么将我放在眼里,把大军交给他……”
风临道:“棋……有……章……法……,”一语未尽,停下来喘息。澹台谨为他擦去涎水,抚着他的胸口,半晌才听他续道:“心……有……唔……拘……束……,可……可……”
“可用之?”澹台谨接口。
风临无力地闭目点头。
澹台谨掖了掖被角,起身吹熄灯烛,道:“小叔睡吧。那便用蒋衡。”
翌日,蒋衡率军出征,澹台谨在宫中设酒践行,祝将军旗开得胜、北定匈奴。
闻人瞿百无聊赖地等在殿门外。蒋衡嫌他不通礼数,怕他冒犯了天子,便将他与几名侍从一起留在外头候着,自去觐见了。
闻人瞿年方十八,生得手长脚长,一脸聪明相。他那亡父原是蒋衡副将,在沙场上为救蒋衡而死,自此蒋衡便将他收为徒弟带在身边,教他兵法武术。闻人瞿习武颇有天赋,个性却是顽劣不堪,没少叫蒋衡伤脑筋。
等了片刻,见师父仍未出来,闻人瞿不耐烦地咂咂嘴,左右看看无人注意,身形一闪便溜了号。绕着这辉煌的宫宇晃荡了半圈,忽见高墙之后有树枝探出,似是个后院模样。
闻人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时玩心一起,纵身一跃,身形敏捷地越过了墙头。他轻功了得,便如一道鬼魅的影子般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墙内的草地上。
抬头一看,果真是个庭院,疏落有致地栽种着些名贵花木。远处有侍卫巡逻,近处却只有一群宫装侍女,或坐或立地围着一张华美软榻。
闻人瞿闪身到一棵树后,好奇地探头望去,方才看清榻上歪斜地躺坐着一个男人,身穿裘衣,外头竟披了一件玄色龙袍。
饶是大胆如闻人瞿也骇了一大跳,正要跪地叩头,又想起那皇帝此刻正在召见师父,决计不可能在此处。再仔细一瞧,见那男人身形枯瘦瘫软,下半身盖了厚厚的锦褥,上身却是由几名侍女抱扶着略微支起,便知此人就是那传说中的瘫子王爷了。
澹台谨知道蒋衡不待见风临,也不愿在出战之前给将军添堵,因此这次践行便将风临留在了庭中。临走前见有些起风,怕他受凉,顺手脱下了龙袍为他披上,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去。那龙袍原是圣物,由风临披着堪称大逆不道,但无论是两人还是看惯了两人相处的宫人,却都未曾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五
侍女将风临扶起一点,垫了几只软枕固定他的上身。又有侍女跪坐于榻旁,捧上一只玉盏到他面前。风临戴上指套,手中虚虚握着一只镂金小球,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臂,试图将小球放进盏中。他四肢不能协调,一旦抬起右臂,左臂也跟着晃悠抖动,脖颈更像被隐形的丝线牵着一般软软歪向一旁,全靠侍女托住头颅。
那金球有些重量,风临费了半天劲力,好不容易够到玉盏的高度,虚软的手指却已无力握住球,只能看着金球滚落于地。风临手臂随即力竭跌落,扑地陷入了被褥中,他人已是喘息不止,虚张的唇角挂下口涎。
一旁的云初倾身为他拭了拭唇角,柔声安慰道:“王爷手臂抬得愈发高了,下次便能放进去。”
“啊……再……啊……”
“王爷先歇息一会吧。”云初说着捧起他的右臂,细细按摩。
躲在树后的闻人瞿偷窥至此,不禁瞪大眼睛,难以相信那皇帝喜欢的会是这么一个……一个……布娃娃似的东西。
这东西不能走不能跑的,会思考说话么?难不成皇帝便是有此癖好,喜欢像小女孩过家家似地扯扯他的腿,拉拉他的手,帮他摆出各种姿势,再换上好看的衣服?到了床上又怎么办,能满足么?
他越想越是没谱,不觉忘了隐藏气息,猛地听一名侍女惊道:“什么人?!”
闻人瞿心里咯噔一声,躬身走出阴影,笑道:“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
风临骤然受惊,瘫软的身体登时颠了起来,四肢剧烈颤动,想要偏过头去看看来人是谁,细颈却不听使唤地左右摇摆,眼前的视野晕眩一片:“啊——啊——”
闻人瞿见自己吓到了娃娃,连忙几步窜上去道:“喂,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他这一窜,风临身周的侍女都惊呼出声,云初慌忙将风临揽进怀里护着,扬声唤道:“来人!”远处的侍卫立即赶了过来,一把制住闻人瞿,将他双手反剪摁倒下去。闻人瞿自知闯祸,也不反抗,扑地跪倒在地哀叹道:“我不是坏人,真的,你们相信我呀……我是蒋衡的手下!”
云初怒道:“鬼才信你!将他押下去关着,待陛下回来好好审一审。”
“啊——云——”风临犹在打颤,模糊不清地唤了一声,听着便如怪叫一般。云初却听懂了,抬手止住要拖走闻人瞿的侍卫,低头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风临被侍女按揉着周身,渐渐平静下来,勉强蹭动脑袋,望了闻人瞿几眼,便道:“放……了……”
闻人瞿听他下令解救自己,不可思议地抬头,对上风临沉静的目光,心中一凛:竟不是痴傻的!
侍卫放开了闻人瞿,他活动一下双臂,垂首道:“我迷路到此地惊扰了王爷,求王爷恕罪。”
他自称迷路,但这院外处处有侍卫看守,实是无路可迷。风临勉强斜过眼,从眼角望了一眼那高墙,微弱地笑道:“好……身……手……”
闻人瞿简直肃然起敬!自己来路不明,这软绵绵的王爷不仅一眼判断出自己并无恶意,连自己身怀武功都能一并看穿。他毫无自保之力,却果断下令放人,这死物般的身躯里,实则装着惊人的见识与气度。
闻人瞿虽然桀骜不驯,却极是聪敏,知道糊弄不过眼前这人,索性赔笑坦白道:“王爷英明。我本在殿外等着蒋将军,等得无聊了才乱逛进来,只想看看就走,却不料被宫女姐姐发现啦。我知错了,还请王爷饶我一命,放我回去,莫跟将军提起此事,否则他非抽死我不可。”
风临见这少年行事顽劣天真,倒有几分可爱,也不想为难他,便道:“原……路……啊……回……”说着示意初云帮着自己转动了一下脑袋,竟是等着欣赏他的翻墙表演。
闻人瞿连忙叩头道:“谢王爷,我这就翻回去。”说着便起身朝围墙走了几步,忽然皱眉停下,紧接着身形一晃欺近一棵树边,长臂一伸,从树后提出了一个矮小身影来:“这是什么好地方,树后尽藏人了?”
“放开我!”那小身影被他提在手里,不断徒劳地扑腾,“信不信本太子治你的罪!”
闻人瞿一惊,手一松,任他跌到地上:“太子爷?”
风临也是大出意料,愕然道:“啊……梅……?”
澹台慕梅爬起身来,抡起拳头就去砸闻人瞿,喝道:“竟敢冒犯本太子!”
“梅——啊——啊——”风临急唤起来,生怕慕梅自讨苦吃。慕梅哪里肯听,拳头腿脚尽数落到闻人瞿身上。那闻人瞿倒也不反抗,任他胡乱踢打。不想慕梅刚打几下,自己倒嗷嗷痛呼起来:“手!我的手!”再看那小拳头竟已通红。
“你这是什么妖法!”
闻人瞿见这小太子着实蛮横骄纵,懒得理他,嗤笑道:“回殿下,这可不是妖法,不过是区区在下防身用的一点武功。殿下才是真厉害,藏了这么久,竟连我都没发现。”
慕梅小脸一红,又嗫嚅道:“武功?那是什么东西?——喂,本太子问你话呢!”
闻人瞿急着抢在蒋衡出来之前回去殿门,纵身一跃,借力几下,轻飘飘地上了墙头,回头对着风临略一顿首,便消失了身形。直把慕梅看得目瞪口呆。
风临示意宫人将慕梅领到自己榻前,见他还捂着手,担忧道:“疼……么……?”
慕梅撇过头去,别扭道:“不疼。”
他却是早在澹台谨离去之前就大摇大摆地进了院中,侍卫不敢拦太子,慕梅便躲到树后,偷偷看着父皇把风临抱出来,为他披上龙袍。
事实上这几天以来,慕梅一直躲在暗处望着风临。若不是被闻人瞿揪出来,他还不知道要躲到何时。
这个连进食排尿都要赖着别人的瘫子……竟是他的生父?
开什么玩笑!
那父皇又算怎么回事?难不成父皇一直以来,竟是在为这瘫子养着自己,还将自己封为太子?!慕梅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风临见他小脸皱成一团,怕他更加厌恶自己,尽量口齿清楚地温声道:“为……何……在……啊……此?”话到此处,仍是无法控制地垂下了口涎。
慕梅看着他歪斜的头颅、软弱无力的身体、流涎的嘴角,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只当自己是被恶心到了,忽然叫道:“我爱到哪里便到哪里,这是我父皇宫中,你才是借住!”
风临心中一阵气苦,半天说不出话来。身体却诚实地微微颤抖,仿佛无力承受孩童直白的恶意。
慕梅突然觉得无法面对他哀伤的目光,便如发躁的幼兽一般,又叫道:“你才不可能是我的、我的——”小脸一白,勉强憋住即将出口的“生父”儿子,跺跺脚转身便跑走了。
“梅……”风临虚弱地唤了一声,哪里还有回应。风临全身一软,直如死去了一般,连呼吸都停滞了。云初慌忙抚着他的胸口,含泪道:“王爷,王爷莫要气坏了身子,太子不是有意……”
风临双目失去焦距,意识空空茫茫,半晌才在拍抚之下缓缓呼出一口气,双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六
澹台慕梅奔出很远,眼前还不时闪现着男人悲伤的双眼,挥之不去。他停下来喘了口气,觉得心中难过,却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风临欺负了母后,所以是个大恶人,自己讨厌他。可是这大恶人看上去那么可怜,仿佛自己不该欺负他似的……以慕梅的年纪,只知道世上有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委实想不清楚这样复杂的纠葛。小脑袋里翻来覆去,仍是理不出个头绪来。他就这样游荡了良久,才被寻来的宫人带回了房里。
接下来的几天,慕梅失魂落魄,见到母后总觉得心中有愧,仿佛背叛了她一般。想要去对风临道一声歉,又每每觉得不应该。
他心情郁郁,不觉当真染了风寒。太医来诊过一回脉,看着他灌下了好多苦药,直苦得肠子都要打结,这才放心离去。宫人又将他关在房内不让出门,非要他躺着好好静养。慕梅孩子心性,哪里闲得住这么久,没过半日便哭闹着要找人玩。
澹台谨听了宫人转述,心中还气那孩子害得风临晕厥,不肯去看望他。但终是于心不忍,遣了贴身侍女云初代自己前去,送了些玩具零嘴。
慕梅从小最喜欢云初,见到她来,果真十分高兴。云初坐到床边摸摸他的小脸,道:“这些都是陛下怕殿下闷着,让奴婢来送给殿下的。殿下要等身子好了才能吃这零嘴,知道吗?”
慕梅欢喜地拿着玩具摆弄了一会,却又扁扁嘴道:“父皇为何不自己送来?若是那瘫……若是皇叔爷病了,他肯定担心得不得了,非得日夜守着。”
云初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那日殿下离去之后,王爷确实病了,陛下此刻正是守着他呢。陛下知道咱们殿下身体好,偶染小恙不日便能痊愈,王爷却不一样。”
慕梅听说风临病倒,立即直觉是自己闯的祸。他心中一阵愧疚,想要追问两句却又拉不下脸来,只得装作不懂,撒娇道:“云初姐姐多陪我一会,躺在这里真是苦刑,身上都要长霉了。”
云初道:“好,奴婢便陪着殿下。”却又柔声道,“殿下才躺了半日就受不了,可知王爷躺了十数年的滋味?”
慕梅小脸一黑,低下头去不说话。
云初自风临进宫以来便一直服侍着他,风临性情温和,虽受病痛折磨却从不迁怒他人,只是自己忍耐。那时云初还是及笄少女,喂药时不知轻重,每每呛得风临窒息抽搐。她吓得发抖,风临倒反过来安慰她。多年下来,云初对这主子既怜惜,又敬佩,见他伤心,自己也跟着垂泪。这次来看慕梅,便是打定了主意要替风临说几句话的。
“殿下仔细想一想,王爷对殿下是好是坏?”
慕梅沉默一会,不甘不愿道:“自是好的。但他、他从母后身边抢走了父皇呀!”
云初受澹台谨倚重,并不怎么畏惧那平民皇后,眼看四下无人,便轻声道:“殿下可知道,陛下是先遇到王爷,才迎娶皇后娘娘?这又何来抢走之说?”
慕梅从未听说这等说法,不禁呆愣了许久,才道:“那父皇又为何要娶母后?”
“自是因为殿下出生,陛下心中欢喜,便封了娘娘为后。”
慕梅又呆愣片刻,小声道:“这么说来,父皇从未喜欢过她了?”
云初垂下眼去,不便对孩子道破那残忍事实,只道:“殿下不要多想,陛下一直感激娘娘生养了殿下,赐她尊荣,供她富贵。陛下和娘娘都关心着殿下,还有王爷也是……殿下,娘娘憎恶王爷有她的理由,殿下却不必逼着自己一道恨他。那日殿下说的话,多让王爷伤心啊。”
慕梅小小的心便因这句“不必逼着自己”而跳动起来,只觉眼眶发热,扑到云初怀中抽噎道:“云初姐姐,你告诉我,皇叔爷是不是我的生父?”
云初骇然一惊,只当那宫闱秘闻已泄露出去,颤声道:“殿下从何处听来的?”
慕梅泣道:“那日父皇来母后宫里,我听见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云初微微松了口气,心念电转,抚着他的脑袋哄道:“王爷看着殿下出生长大,且与殿下血脉相连。他关爱殿下,便如至亲一般。王爷与陛下都可算是殿下的生父,殿下难道不开心?”
良久,慕梅低低地“嗯”了一声。
云初又笑道:“那殿下可愿如待生父一般孝敬王爷?”
“我……我试试。”
风临是被尿憋醒的。
“啊……”他难耐地呻【关键词】吟起来,下【关键词】腹鼓胀得像要爆裂,尿【关键词】意强烈得前所未有,偏生一滴都排遣不出,急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开始抽【关键词】动,“啊……啊……尿……”
澹台谨连忙将他抱到怀里,安抚地轻吻着,哄道:“小叔莫急,快了……”其实澹台谨已经在他芯关键词】腹上按揉了半柱香之久,甚至以口相吸,却不见一点效果。
风临瘫痪多年,肾阳衰微,水府已近全废,如今即使加上外力相辅都没用了。
立在榻旁的太医见状,上前对澹台谨贴耳低语了几句。澹台谨额角渗出冷汗,想起太医日前的叮嘱,便扭头对示意宫人。宫人得命离去,片刻捧回一根去了绒羽的孔雀尾翎来。那尾翎细细长长,柔软中空,形如软管。已经过沸煮,又在药酒中浸过,呈半透明的珍珠之色。
太医净过双手,一手小心拈起软管一头,一手握住风临那物,将软管小心翼翼地戳入了马【关键词】眼之中。风临骤然吃痛,身体一弹,双眼翻白,几乎又要晕死过去。澹台谨抱着他连声劝慰,太医额上见汗,仍是慢慢通入软管。异物感越来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