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一年之中因为他错误决策枉死的将士、无辜的百姓,却窜改成一笔又一笔的捷报战功。若非列辰苦苦劝谏,甚至不惜忤逆季王无数次的鲁莽之举,承武一战怕是不仅仅只是多拖一年,甚至而成为边防上的一个破洞,以致堤溃水崩也未定。
但无论列辰如何相劝都只是一时甘露,最终的问题还是出在季王手中的兵权。於是,列辰动用了出兵前帝王私下赐予他的火漆印,修书上奏天听,二十日内拔了季王的军权。信中款款罪状,成了班师回朝後问罪季王的铁证。
季王因延误军机及伪报战功二罪,判处死刑,太后悲伤欲绝,半个月後骤逝於深宫。
第三次,楚吕在权力争斗的赌局里获胜。
世人也才终於明白,这些年来帝王对於季王的宠遇,不过是诱其贪婪权势的饵,为了钓三条鱼。
楚吕在明知季王是怎样德性的人、在明知其必定贪图军功而导致败仗、在明知季王定会隐匿军情谎称捷报的情况下,利用列辰对将士的不舍、对百姓的不舍,赐下得以直接上奏於己的火漆印,钓起第一条名为季王的鱼。
接著赐死季王,重创太后,惩其与季王竟胆敢贪其皇位之心。就算那年过五旬的老妇未因哀恸而死,太后伤痛重病一事,也将成为来日暗中毒死她後,给世人最好的说词。
太后的死,是楚吕要钓的第二条鱼。
而第三条鱼,则是大肆削夺各皇族势力的藉口。
俗话说:没有常胜的将军,也没有不败的赌徒。
楚吕怎麽也没想到,他的第四次赌局──赌天下间再不存任何势力得以对抗其皇权之赌──会输得一败涂地、输得一世骂名。
* * *
《番外─禁宫秘(中)》
《禁宫秘(中)》
削夺皇族势力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散於各地的王爷郡主一律召回京城,名为恩赐实为监视。下令已受封号者,爵位仅及其身不得世袭,且依爵位高低由皇室帑金按月予俸。
诏令连著数日一一颁下,各地的王爷郡主看著家门前负责护送其上京的官兵,纵有心怀不满之人又能如何?避得了吗?抗得了吗?
上京的路途中,有些人想起了楚吕当年的处境,喟叹假使当年自己对於这个有著同宗血脉的男人有过几分恩德,哪怕只有那麽一点点,是否能在今日换得一处自由之地?
可惜,这些只是心中的妄念。
过往未曾对那同宗之人稍有慰问,又岂能奢望免去今日无异阶下之囚的处境?
各地的皇族子弟,一个接著一个住进被安排好的宅子,宅院虽广,也只室空间大了些的牢笼,从此与骄傲与自由绝缘。
哀戚与怨怼充斥在属於王爷郡主们的十几条街巷,过往的老百姓们忍不住朝那一处处接连相依的华丽宅子多看了几眼……
自己虽无显赫身分,可好歹……能有份自由……
* * *
那一年,除夕。
帝王摆下奢豪的宫宴,邀请所有皇族之人共渡年节欢庆。宫宴上虽然歌舞佳肴欢笑不绝,却藏不去欢笑的面具下,成为笼中鸟的复杂情绪。
虚伪的欢笑飘散在皇宫中,就在宫娥们呈上最後一道膳食的时後,一名青年起身离席,俊秀的脸孔透著让人无法忽视的刚正之气,踏著沉稳的步伐,无视御座下十多个执矛挡住他去路的宫廷禁军。
「陛下,臣有言欲奏。」
若非身边负责此次宫宴的太监提醒,楚吕还真不知眼前的青年,是他那群皇室宗亲里的谁。
无寻,是青年的名。
论辈分,楚无寻还是皇帝的皇叔,虽然他小了楚吕六岁。
楚无寻的声音虽偏柔弱,说出的话却锋利堪比刀刃。对於楚吕犹如犯人般处置亲族一事,既云古往今来皇权争斗实乃常情,皇上防人作乱亦非不能理解。话语自此骤转尖锐,批楚吕虽得天下,却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既为天子,就该有天一般广阔的胸襟。陛下若有德,无需禁锢宗亲亦无人想反;若无德,纵使杀尽宗亲仍无免於反戈。无寻恳请陛下撤去宗亲们府外的禁军,给予吾等身为楚家人的尊严。」
楚无寻的话,席间的人有赞许,但更多的是唯恐祸延己身的恐惧。
楚吕的目光凝住在楚无寻的脸上,许久後方道:「皇叔奏请之事,朕准了。」
「臣无寻,谢陛下圣恩。」
一拜、再拜、三拜。
楚无寻涓丝般柔软滑顺的长发随著叩拜的举动,落於肩、散於背,牵动楚吕每一分目光。
那天以後,楚无寻的宅子前,时不时地出现帝王的龙辇;帝王的宫殿内,也常见楚无寻的身影。
差了六岁的两人,卸去君与臣的藩篱後,成了无话不谈的对象。只要看著无寻,就有难以描述的平和,彷佛自幼时起便长满荆棘的心,被楚无寻一一抚平;胸膛满溢欲炸的戾气,被楚无寻一一化去。
三十三年来,他只有自己,也只相信自己。可如今,能拥有的、能信任的,除了自己外,还有楚无寻。
第一次,楚吕的心中,住进了另一个人。
对著这个人,他无需佯装、无需防范,终於又终於地,第一次回到记忆中,他曾拥有过,最原始的纯然。
可以痛快大笑、可以并辔驰骋、可以酣然大醉,甚至……可以落泪……
第一次,楚吕觉得自己像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人。
在无寻面前,他不是落魄卑贱的皇族後裔;在无寻面前,他不是用尽心机为求权势的巧取之人;在无寻面前,他不是严令酷刑施罪於下的帝王。
在无寻面前,他只是楚吕,只是一个名为楚吕的──人!
* * *
「与你相遇後,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无寻啊无寻,原来你就是我命定中的那个贵人。」
在无寻面前,他从不称朕。看著无寻充满疑惑的脸,楚吕像个得意的孩子般笑开了脸,说起老人给他批的卦。
手指轻点无寻的额头,问:「为何总有人说我冷血无情?」
在他的看来,处理事情和解决问题,就该像刀斩乱麻,俐落而直接。可是他所做的决断,尽管利民利国,却总是被冠上冷血、苛酷、无情。
「因为你啊,没有真正地爱过别人。」
对於楚吕所施政策,屡屡让楚无寻折服,甚至在折服之馀,不得不认同他每一道看似无情的政令。就连当初他禁锢宗亲之举,现在看来亦暗地赞同。因为禁锢宗亲,剥夺身分的世袭,表面上看似罔顾同宗情谊,但是细细斟酌,如今边患未平,若再因为皇族互斗而勾起动乱,朝廷终将沦为蛮夷蹂躏之地,到时岂还有食民之粮却不知民苦的皇族得以存活的馀地。
不单单这件事情,就连许多被认为苛酷的政令,其实都大有深意。也许只需要那麽一点点的解释、一点点的说明,便能化去众人的误解和怨恨。但是楚吕从不屑於去解释或说明,在他眼里只存在黑与白两种极端,没有属於黑与白之间的灰。
包括自己在内,都深恶楚吕的这种绝对分明,可相处以後,才明白这种绝对,系因於他的遭遇。他是一个没有被爱过的人,所以根本不懂……该如何去爱……
在这个男人深沉的心计下、在他威严的外表下,他──是孤独的。
「爱?」
楚吕纳闷反问,这个单音对他只是一个字。
「爱你的父母手足、爱你的妻子儿女、爱你的知交好友、爱你的子民……虽然形式不同,但都源自同一个出发点──爱。」
「无寻,教我,教我如何去爱。」高高在上的帝王,谦卑地对楚无寻躬下身子,道。
无寻有些哭笑不得,教爱?
爱是人性、是本能,要他如何教?从何教?
无寻说出他的为难,却忘了楚吕在他面前就像个大孩子,虽说年纪小的人是他。大孩子给了无寻任性的眼神,只差没付诸言语──
『不管,你得教我。』
甩赖任性的孩子,总会赢过理智的大人,无寻想了老半天,总算在大孩子耐性用罄快闹脾气前,琢磨出如何去爱的第一课。
* * *
小小的太子被父皇抱到马背上,一路策马而行,最後来到景致宽阔的山顶。小太子仰著脑袋,呆滞凝视头顶上父皇的脸,好不疑惑。
父皇从来没有这样与他独处,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抱过他……
「咳,云溪你看那儿。」
掩饰尴尬地轻咳,比划著山下绵延的屋舍与远处青翠的农田,说起下一步将如何打造这个逐渐繁荣的国家。
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最初的疑惑敌不过想与父皇说话的希望,眼神兴奋看向楚吕用手指点划之处,津津有味听著对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过於深奥的国家大事。
远处,隐身树後的无寻偷偷吐舌,欣赏那对父子的互动,勾起浅浅的笑。
关於如何去爱的第一课,无寻说:「从做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开始吧!」
於是,小太子成了头号牺牲者,满头雾水地被拎出东宫殿,来到这片山头。
小太子好奇发问的声音不断从前方飘入无寻耳里,刚抽腿调转坐骑打算离开,让这对父子好好相处相处,一道威胁的目光便笔直射来。
无寻捏著眉心吐气,对著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甩了甩手,表示他不会走开,那道威胁的目光才从无寻身上收回。
「到底谁才是那个小了六岁的人啊?」无寻忍不住哀嚎。
目光的主人是谁?
还会有谁?
这里除了他、小太子之外,还有哪个大活人?
「他真的是那个楚吕吗?」又一次哀嚎。
虽说这种想法非常大不敬,可是……呜……他好怀念那个冷血的皇上啊!呜呜呜……
前方,楚吕抱著累得睡在他怀里的小太子,回头看向无寻隐身之处。见无寻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露出了笑容。
「爱……原来如此……」
* * *
英雄泪(54)
(54)
皇宫的人简直忙翻了天,三日後立后与东宫的册封仪式双双进行,虽说御令表示一切从简,但这两件天大的事情即使礼官把原本繁琐的仪式删了又删、减了又减,删减到礼官自己都觉得简陋到快哭出来的程度,三天的时间仍然是少得可怜。於是乎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除了职位最高,专责贴身伺候皇帝、贵妃和襁褓中未来太子爷的宫娥宦官以外,几乎都两三天没睡地操办著三日後的册封。
敬善堂,是邵贵妃暂居的地方。
站在台阶的最高处,身著绣有像徵後宫最高品级,属於皇贵妃图样的衣裳,邵贵妃的双眸却只是静静地看著远方的青山。
背後,传来宫娥仓促的脚步,带著兴奋的语音边喘著气边道:「娘娘,陛下驾到。」
邵娟的脸上没有後宫得宠时的骄傲与得意,仅是淡淡一笑,回身前去迎接她将一辈子服侍的那片天。
楚云溪才跨过敬善堂前面的小园,便瞧见长阶下躬身迎接的女子,一个明日此时将成为皇后的女子。
「怎麽又起身了?」楚云溪皱眉道。
邵娟行了礼後起身微笑道:「臣妾身体很好,皇上不用担心。」
「御医不是说了产後不能吹风?」
「农家的妇人生完孩子隔天还得下田呢!」
「你啊,唉……」楚云溪无奈苦笑。
对於女子不把他当个君王看待这点,真是像极了情人性子。
「明日便是册封大典。」邵娟温婉微笑,她期待著能以皇后的身份,去见一个人。
「担心吗?」
「不!臣妾很期待。」
楚云溪牵起邵娟的手,走上长阶,步入敬善堂内,扶著她坐在铺了厚毡的躺椅上。「期待什麽?」
「见一个人。」一个只有她成为皇后才自认有资格见到的男人。
楚云溪苦笑,「朕可以拒听你的答案吗?」
邵娟灵目流转,盈著笑意道:「男子汉大丈夫,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朕刻下很想缩头……」
管他是不是缩头就得当王八,他真得很想逃避这个请求。
「可陛下允诺过,只要臣妾生下的是男孩,便答应臣妾一个请求。」
「唉……可朕怎麽也想不到你要的是这个请求……」对於自己的失策,楚云溪摇头连连。
邵娟眨眨眼,笑著反问:「就这麽不想臣妾与那人见上一面吗?陛下大可放心,绝不会出现妻妾争宠的局面。」
「……」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只想掩面哀嚎。
邵娟请求面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将军、亦是他的情人──列丹弓。
「这事恐怕得过些时候……」
「因为陛下亲征夷东之事吗?」
邵娟指指此刻正在殿外候著的卫七,对帝王投来带著七分质疑三分戒备的目光给了解释。「陛下多虑了,这事儿臣妾也是刚刚才听卫公公提起。」
言下之意,表明自己仍如最初侍寝後所云──她,会是帝王手中,最称职的一枚棋。
她,仅仅是一枚棋,不会是其他。
她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依凭,所以无须顾虑外戚专横;她入宫为婢只为求口饭吃,因此与外廷毫无瓜葛更无意拉拢朝臣为自己谋求更多的权势。
更重要的是,她胸怀与自己有著相同遭遇的穷苦百姓,一直以来她总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麽,却每每只能对著自己女子之身、对自己卑微的地位叹息。
所以,她乐意当帝王手里的棋,成为帝王打造天下太平的棋。
因为这天下太平的梦,必须靠後嗣延续,而她曾经埋怨的女子之身,却能孕育帝王的子嗣使得这天下太平的大梦,得以跨出重要的一步。
「朕──」确实,是自己多虑了。
对於眼前与其说是结发妻子,不如称之为盟友的女子,楚云溪满怀歉意。
歉意,对自己身为君王习惯性的猜疑、亦对自己此生无法予她真心的愧疚。
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楚云溪的唇上,邵娟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永远都别对臣妾说抱歉,因为这是臣妾的选择。无论您信与不信,臣妾对您的心意,是女子对丈夫的爱。爱的形式有很多种,臣妾自认选择了最好的那一个。」
同样的话,她曾经说过,将来也会同样地说下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温柔得无论她如何说明,这男人仍会在心底对自己怀抱份愧疚──愧疚於他的真心、他一生的情意,都只给了他的情人,而这情人却不叫邵娟。
真的是好傻气,却又好温柔的夫君不是吗?
邵娟微笑地看著又一次欲言又止的帝王,笑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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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禁宫秘(中)之二》
《禁宫秘(中)之二》
一盅盅盛酒的陶罐在地上滚动,滚了一段距离後才静止。
「唔,我不行了,头、头好晕……」
无寻捂著脑袋挣扎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居然连地面也扭曲变形,两条腿根本无法著力。
「我抱你回房。」
「才、才不要哩,唉呀,痛。」罪得连句话都说的含含糊糊,一不小心还咬到了舌头尖,楚无寻疼得大皱眉头。
「醉鬼。」
楚吕笑骂了声,无视无寻的抗议将人抱在胸前,一路走到无寻的寝室,小心翼翼地把早已歪头熟睡的人安稳地放在床上,解开发髻,脱去外衣,除去鞋袜。
有多少年,没做这等伺候人的活儿?只知道这时间已久得让他难以立即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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