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不知是在等什么。
君湛然似乎也不急,他似乎也在等,等他皇座上的这位皇兄崩溃,等夏国一步步走向灭亡。
他要让他受尽煎熬。
就好比剐刑,若要让阴鸠来解释,剐刑的精髓就在于让人亲眼看着自己的肉一刀刀被剐下,却还不死。
有时候不死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三日之后,君湛然召见了阑东使者,即便他早已猜到她的来意。
这三日,这位使者半步都没有走出过营帐,这回被召见,算是松了口气,“我一直都在等殿下见我。”
自儿时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被外人这么称呼过,君湛然点了点头,“坐。”
这是君湛然的帐子,里面很干净,东西并不多,似乎随时都会从这里撤营的样子,此女看了一眼便不再打量。
帐内当然不是君湛然一个人,南宫苍敖自然也在,两人坐的随意,这女使者倒是有些局促,看来不像是个老练的人,为何阑东国君会派这么一个人来,这是他们二人心底共同的疑问。
南宫苍敖其实是个多疑的人,君湛然更是,只是都不动声色惯了,并不显露。
自顾自的翻看着展励传来的书信,君湛然没有开口,南宫苍敖在擦着他的刀,遮日出鞘,红芒微显,空气里凭空多了一丝刀锋厉气。
他们什么都不问,此女原来心中想好的说辞,憋在嗓子眼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存畏惧,她似乎不敢开口。
阳嶙负责练兵,外面的叫嚣声震天,他们要打回夏国去,听闻阑东来了使臣,更是士气高涨,帐内无人开口,便只听见帐外的练兵声。
听了一会儿,她忍耐不住,“殿下为何不联合夏国内的兵马,一举将平康皇拿下?”
她一开口便发出这么一问,君湛然不得不抬头多看了她一眼,南宫苍敖也停下了动作,“你们陛下是这么看的?只需联合凛南此前的兵马,就能将夏国一举拿下?”
“沐昭冉曾是夏国将领,如今却带着凛南的兵马,在夏国为你抵挡夏军,陛下认为,你定有过人之处,才会接二连三,让这么多能人为你所用。”说完,她又多看了南宫苍敖一眼。
“我与他们不同。”黑衣黑发的男人收起长刀,挑了挑眉。
“他是心甘情愿,因为我与他关系不同。至于其他人,有人是被我所迫,因我手中有他至亲,有国助我,也是被我所迫,因为我手中有他们的公主。”说起这些胁迫利用的事,这个男人居然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居然还是显得很孤傲,很高贵。
“帝王都擅用人,但是都会粉饰一番,你却这么直言不讳,正是少见的很!”她觉得惊讶。
“因为我并非帝王,何惧承认。”君湛然淡淡回答,神情不见起伏。
“但陛下说,你总有一日会是,这是大夏国上一位皇帝,永盛帝的期望。”
“你们陛下还说了什么?”隐约的,南宫苍敖察觉出此女的奇异之处来,有意再问。
她不知他的用意,看着君湛然,“沐昭冉虽然不服,还是帮了你,你虽然不喜欢他,却将兵马交付,你杀人无数,但从不掩饰,善待百姓,却显慈心仁厚,这么多……用人不疑,乃帝王行事,敢作敢为,乃帝王品格,拉拢人心,更是为帝者所必为之事。”
她说出这番话来,表情又与原先不同,侃侃而谈,再不见半点怯意,竟变成了另一个人。
南宫苍敖眯了眯眼,“她是个异人。”
“异人?”君湛然也觉出了不对的地方,“你是说……”
“她所言所述,都是他人之意,有人对她说了,她便依样记下,到了你面前再行转述,语气神态,犹如有人遥遥操控那般,绝不会有一丝错漏。”他慢慢打量。
“我还以为这样的异人早已绝迹。”南宫苍敖接着说,这一次却是对着这个使臣。
第二百十二章 肘腋之变
此女仿佛不知他所言为何,只是任由他打量,继续说道:“沐昭冉原是夏国一员猛将,而今带着凛南兵马与夏国周旋,当初湛王若不掉头而去,与他一起攻陷夏都,而今兴许已是另一番光景。”
含笑叙述,看不出这句话究竟的感慨还是遗憾,她就这么说着,那眉眼之间的神态,竟无一分女子之态,仔细去看,却有几分君王的威仪。
那威仪并不来自于她,而来自于真正说出这番话的人。
阑东国君,严陵。
他们从她身上看到了严陵王的影子,与安嘉王所掌管的凛南不同,严陵的阑东国盛产紫铜木,寸木寸金,天下闻名,他不缺钱,也不重武。
若要打个比方,凛南人像战士,那么阑东人便更似商人。
“当日若与沐昭冉联手攻陷夏国舜都,而今的你,或许已立于万人之上也未可知,不知湛王是否后悔。”隐约透出几分遗憾,她抚了抚膝头,微微一叹。
这一动,这一叹,俨然是一位老者,奇异的是有她做来说来,竟显得自然以及,仿佛她本就是一位老者,并非他们眼前二十来岁的女子。
君湛然顿时有了面对严陵王的错觉,虽是如此,开口之时却也只是淡淡的,“我如何想,与贵国国君并无关系。”
女子点了点头,看到他冷漠的神色,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顿了顿,转头看向另一侧。
他的另一边坐的是南宫苍敖,一连串战事并没有改变他太多,他还是那个长发松散,衣襟半敞的男人……
“不悔。”君湛然突然是说。
南宫苍敖迎着目光与他对视,他只是勾了勾嘴角,神情不见起伏,却淡淡的说道:“我不后悔当日错过攻陷舜都的机会,一点都不。”
他回答的异常简单,眼神里的东西却并不简单,“要知道,当时我以为他快死了……”
他闭了闭眼,仿佛回想到那一天,竟似没办法再往下说。
女子感到意外,从严陵王口中所了解到的君湛然,并不是这样的人,他对南宫苍敖如此在意,莫非不是因为他能助他成事?
“我怎么舍得死?”有人摇了摇头,“死前若不见你一面,我又怎么会甘心?”
君湛然蓦然睁开眼,皱眉,“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听见没有?”
他训斥,南宫苍敖却笑起来,“湛然还在后怕,这的这么怕我离开?”
他眯着眼追问,似乎满意极了,旁若无人的,凑近了又去揽住君湛然的肩头,两人黑发交错,光影之间,若有若无的透出些绮色旖旎来。
阑东使者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不禁有些发愣。
“我真的怕。”当事者似乎不知,任由他揽住肩膀,咬了咬牙,一声叹息。
这一叹,有无奈,有不甘,有深情,还有许许多多言说不清的东西……要知道一个从生到死,又由死而生的人,他的经历本就是大多数人所不曾有,他心中的感触,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
正因为说不清,更无从说起,便只能叹息。
所以他的这一叹,尤其的触动人心。
女子顿时也忍不住叹息起来。
这样混合着坚强与脆弱的男子,叫人怎么不去怜惜?
闭了口,她不再问,这么看来,她就不过是个容貌清秀的寻常女子,并不见特别之处,但君湛然不会忘记,方才她开口之时与眼下判若两人。
至此,他们沉默,她也不再开口,营帐内突然安静下来。
许是被勾起了回忆,君湛然没有再往下问的兴致,示意她回去,改日再叙,此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便出了营帐。
待她离开,帐幕内的两人安静了片刻,忽然相视笑了起来。
君湛然一改先前无奈的模样,眼中闪过暗色,端起手边的酒盏,“严陵既然还留有当年父皇所赠的印玺,多少还算念旧,不过是怕选错了边,这才派人前来试探,此女怀有异术,此番我们演的这一出,她定然如实告诉严陵。”
“严陵既是阑东国君,不会做赔本买卖,他若要相帮,定要先行确定,你不是见利忘义之徒,你我之间也非互相利用,如此一来,才不怕又什么变数。行事这么小心,莫怪阑东国这么多年都能明哲保身,与夏国相安无事。”
就在召见阑东国使者之前,两人便已经有了计较,严陵王想知道什么,他们便让他知道,想看什么,他们便让他看个清楚,剩下的,就是让这个使者安然回返,将所见所闻一一传达。
酒香弥散,南宫苍敖的笑在酒气氤氲里微微闪烁,接着又说,“但你我也并非全然演戏,也不算骗了他,不枉他派人跑这一趟。”
“究竟如何,你我自己知道便可,若非要赢得严陵的支持,我可不会在他人面前做戏。”君湛然确实不喜欢如此做作。
“当年你在我面前做戏的次数可不少。”他的话被人反驳,南宫苍敖点着他的下颚,似笑非笑的模样有几分暧昧,“我可不就是被湛然勾到床上的?”
虽然不是有意,但仔细一想,似乎确实如此,君湛然也不打算否认,辩解道:“你是你,又不是旁人。”
有些人平日总是淡淡的,却又总是这么不经意的说出一些叫人心暖的话来。
“湛然变了。”
“什么变了?”
“变得不若当初那么偏激,那么……”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虽生犹死的状态,他并不想触及他的过往所留下的伤痛。
“不那么像个鬼。”君湛然却自己说了下去。
熟悉他的人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这么些时日以来,他的淡漠依旧是淡漠,却多了些暖意,他的冷傲还是冷傲,却不再那么刺人。
“我变得更像个活在人世的人,是不是?”他自己知道。
“你为什么而改变?”问出这句话的人其实知道答案,却偏要追问,目光灼灼,眉眼含笑。
君湛然微微扬起眉宇,在男人眼中唯有女子才可爱,到了他眼里,却觉得眼下这么追讨爱语的南宫苍敖可爱的紧。
“因为你。”他如实说出他想听的话。
“因为你,我君湛然才知道仇恨不是心中的唯一,也是因为你,我才能在睡梦中放松心神,不用担心过往的噩梦再次找上门来。”
也许只有对着南宫苍敖的时候,他才能毫不掩饰,说出内心的话,“这么说,可满意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因为看到南宫苍敖心满意足又有几分得意的模样,身边的男人却搂着他的肩膀,敛起了笑,在他耳边低语,“真是又高兴又担心……”
他想问为何,却被轻轻拥住了,南宫苍敖在他耳畔吐着气息,“我已成了湛然唯一的弱点。冷酷无情,含恨偏激的湛然固然叫人心怜心痛,因为我而变得多情,软了内心的湛然,又叫人不得不担心起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君湛然对他的这番担心嗤之以鼻,冷声反驳,“你是说我变弱了?”
“若是在与我相识之前,你定会不择手段骗得纪南天的秘籍,来恢复自己手腕的伤势,是不是?”南宫苍敖对他的了解不比他对自己的少。
“你已不是被逼到绝境的‘煌湛’,有了选择之后,尊严、骄傲、荣耀,这些东西便会重新回来,有些事你变得不屑去做,有些事却会变得重要起来,你毕竟是永盛帝之子,是先皇最看重的皇子,你的身上流着皇族的血脉,也许再经过些时日……你对继承夏国的皇位的看法也会改变。”
这才是他担心的。
南宫苍敖看重君湛然的双眼,“我曾说过为你夺回夏国,甚至可以跪于你的脚下,奉你为帝,听你之命,为你守住江山社稷,我将所有捧到你的面前,那你呢,湛然,你可能答应,为帝之后不纳后妃,不留子嗣?”
南宫苍敖不是开玩笑,他的眼神很认真,认真的可怕,“我自问,不能看着你与他人相拥而眠,更不能接受有女人为你生儿育女,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平静的叙述,话里却满是危险,那双对视的鹰眸里隐藏着血红的光。
君湛然沉默了,人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并未想过一定要登基为帝。”他只是想复仇而已。
“但之后呢?夏国国君之位岂能空置?四国因你而乱,夏国因你倾覆,你难道要一走了之?你若不登基,还有谁能?难道你要将皇位让予我?”南宫苍敖开玩笑似的说。
“你若为帝,就能不纳后妃,不留子嗣?你能做到?”君湛然半真半假的问。
“不能。”南宫苍敖看着他,慢慢回答,“并非我不能,而是坐于那个位置的人不能,身为帝王,留下后嗣乃是必须,为帝者不可凭心意私欲行事,那是帝王之责,避无可避。”
“好一个帝王之责,既然你也知道答案,为何还要问我?”君湛然长长的吸了口气,如今局势对他有利,也许他们很快便要面对这个将来。
南宫苍敖动了动嘴角,没有笑意,似乎有些负气似的说道,“若是如此,我情愿湛然败于舜都。”
私心,终于还是战胜了其他。
“或者,真到了那时,我便来做个叛国的将军,将你从皇位上拉下,同归于尽亦或浪迹江湖,你说可好?”这一次,就连君湛然都听不出南宫苍敖这句话里的真假。
“别开玩笑。”他摇头。
“谁说我是玩笑,”他的脸在光亮下如同玉石雕砌,南宫苍敖的指尖从他的脸颊划过,“又或者,我来登基为帝,你说怎么样?那时候你便会懂我的心,你就会知道。”
自定情之后,在他面前总是笑着,似乎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动摇,令他改变的南宫苍敖,竟然说出这番话。
君湛然头一次发现,原来一直以来,南宫苍敖都有这样的担心。
“楼主!有急报——”帘门一掀,肖虎走了进来,帐内的两人相拥相依,看似旖旎,不知为何他却感到一股奇异的气氛,当下闭了口。
“说吧,何事?”先做出反应的是南宫苍敖,放下了手,他神色如常的问。
“凛南出了事,这是展家庄送来的信!”偷瞧了君湛然一眼,肖虎不知道先前他们在讨论什么事,把信筏递了过去。
“宫闱之乱,有女人在果然易生祸端。”说话间,南宫苍敖言外有意,看着君湛然,把信给了他。
“听说凛南出声了?!”也许是听到什么风声,阑东国使者到了门前,声音传来,人在外面被守卫拦住。
君湛然示意让她进来,她一进来先看见肖虎,肖虎也看见她,两个人竟然都愣住了。
“铁梅?”肖虎从来没有这么惊讶过,君湛然和南宫苍敖才想起,自始至终,此女还未报过自己的姓名,他们也没有问。
“小虎?”被叫做铁梅的阑东使者也是一脸惊讶。
第二百十三章 应对之法
小虎。
站在门前的肖虎年纪自然已经不小,身形更是魁梧,无论如何,他和“小”这个字是无法联系在一起的,但有人偏偏这么叫了,而且看来与他并不陌生。
君湛然与南宫苍敖顿时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肖虎与这位阑东使者竟然是旧相识,谁也没有想到。
肖虎还站在帐门之内,他本是来禀报消息的,这会儿却似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忘了自己正在说什么。
他看着铁梅,好像见了鬼,又好像见了仙。
肖虎三十多岁,跟着君湛然也已有多年,若他与这阑东使者相识,必定是在那之前,南宫苍敖在心里默算,第一次对肖虎的来历起了疑。
肖虎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留意到另一边君湛然的注视,他瞪着铁梅,似乎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作何反应,这位阑东使者已经先开口叫他。
“小虎,你还活着……”她与他相差七八岁,未到三十,容颜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