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个隔阂很深了,楚慧婕想着,无聊地把玩着手指,低着头,不知所想。
余罪瞥到了她落寂的表情,那低垂的睫眉,那微翘的小嘴,让她产生了一种怜惜的情绪,他转着话题问:“说说你爸,想他吗?”
这个问题似乎很不合时宜,再提起去世的黄解放,还有已经服刑的两位哥哥,肯定是一分无法承受之重。楚慧婕蓦地抬头了,看着余罪,她甚至有点忿意,毕竟那些都是她已经刻意开始忘却的过去。
奇怪了,她发现余罪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是一种没有掺杂着任何色彩的明净表情,她怔了下,轻声道:“你好像也想他,也许你比我了解他。”
“想全部了解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我还真有点想他。”余罪道,黄三那个老贼,给他的印象最深,说起来,那算是一个相当有气质的贼了,甚至比滨海傅国生都还胜过几筹。
没有说话,楚慧婕异样地看着余罪,不知道这“想”从何来。余罪半晌抬头,两人的眼光碰触到一起,像彼此灼到了对方似的,蓦地分开,余罪笑了笑道:“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这个……我当然觉得他是个好人。不过在你们看来,就是个坏人了。”楚慧婕道。
“不不不,警察的眼光不会这么单纯的,一个诚实高尚的敌人,比一个卑鄙无耻的朋友,更容易赢得尊敬。”余罪道,像是若有所思,他一下想到了很多值得尊敬的对手。
“谢谢……他也欣赏你,赢了你一次,足够让他骄傲了。”楚慧婕笑着道。
“说说他的事,其实我对他所知不多,起码那十几年牢狱生活是怎么过的,我就不知道。他出狱后怎么过的,我也不知道……我有点奇怪啊,他一个贼王,从巅峰落到了底层,是怎么活的?”余罪道。
“既然知道他是贼王,那你觉得他会怎么生活?”楚慧婕笑吟吟地道,看余罪迷惑,又加了一句,“还要养活我们四个。”
“不会还是重操旧业吧?”余罪异样了,还偷?对了,好像除了偷,他不会干别的。
“我不知道,不过他总有办法拿到我们需要的开支……我们对他几乎是敬畏如神的,我跟他的时间最长,后来我懂事后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可意外的是,我并不反感,像他那样的人,除了重操自己的旧业,你觉得还会有出路吗?”楚慧婕道。她看着发怔的余罪,从这位警察的脸上,她没有看到厌恶和反感,这一点,让她慢慢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半晌无语,楚慧婕突然问着:“你觉得他是个坏人吗?”
“如果能以好坏定性,那事情就简单了。”余罪道,看着楚慧婕,仍然是那副心有所想的表情,说着他心中的困惑,“最可惜的是,坏人有时候良心发现会做好事,可他不管做多少好事,在别人眼中变不成好人;最可恨的,有时候好人做坏事,会做得很坏,可旁者总认为他是个大好人……警察可以光明正大地抓坏人,可不能抓好人哪!”
“你碰上了一件棘手的事?”楚慧婕道。
余罪异样了下,这女人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揣摩到他的心思,很让他异样了。他笑了笑,点点头道:“对,一个做了坏事的好人,我该怎么对待他?”
“所以,你其实是准备来找马叔叔的?”楚慧婕以问代答了。
余罪点点头,此时真正的尴尬出来了,不过说的是实话,余罪倒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而且楚慧婕知道这个实情,似乎并不失望,笑着道:“马叔叔一定会告诉你,做你认为对的事。”
余罪眼睛动了动,讶异地看着楚慧婕,楚慧婕笑了笑,解释着:“他和我爸爸的恩怨我后来知道了点,其实我也奇怪,他们应该是生死仇敌才对,可是我爸爸一点也不恨他……后来有一次我问他,他说马叔叔是个好人,是马叔叔最终让他解脱的,如果没有马叔叔,也许他会陷得更深,死得更惨。”
“解脱?”余罪不明白了。
“知道贼王的信条吗?”楚慧婕问。
“盗亦有道?”余罪脱口而出。
“对,看来你还是挺了解,这个道在他们的解释,是底线,简单地讲就是说,这门手艺仅仅是为不时之需,而不是为了发家致富。他当年收了不少徒弟,走南闯北聚敛了不少财,又闯出了一个贼王的名头,本身就偏这个‘道’很远了,他说了,如果再干几年,下场就是刑场。”楚慧婕道,眼睛里是浓浓的悲戚。
余罪却是听得入迷,遇到这么个对手也算是警察之幸了,他想了想,又问着:“老马是个高人,可不算个好人,最起码在对待你父亲的这件事上,有点过了。”
“如果医生为了救你的命,断了你一条手臂,你会恨他吗?”楚慧婕问。
余罪愣了下,似乎这和自己纠结的事情如出一辙。
“马叔叔虽然用不光彩的手段把我爸爸送进了监狱,可也把他拉出了孽海,你说应该恨他吗?”楚慧婕又问,似乎看到了余罪心事何在。
余罪皱着眉头,看着楚慧婕。本来是心中烦闷,想找马秋林聊聊的,却不料在这里聊到了心事。他斟酌着,表情在慢慢地舒展着,看着楚慧婕笑了。这个曾经不会说话的姑娘,现在更懂得怎么去揣摩别人的心思。
“谢谢。”余罪吐了两个字。
楚慧婕也笑了,两人在彼此读懂对方意思时,总是一种会心的笑容。
楚慧婕笑着随意问着余罪道:“你一定遇到了无法用正常方式方法对待的好人,可又不得不针对他,对吗?”
“对。”余罪笑了,补充道,“你给的办法很好,伤他,是为了更好地救他。”
“所以,这其实没有什么纠结的,要让马叔叔说,他就是这句话,做你认为对的事,如果可能是错的,那就做你认为自己承受得起的事……他就是这样的,堂堂的侦破专家,到小学里来代课,还义务服务,都认为他有毛病了,可恰恰相反,他因为以前当警察落下的焦虑、健忘、失眠等一些毛病,全没了,现在每天高兴得跟个孩子一样。”楚慧婕笑着道。
“谢谢你啊,我发现你和马老一样了,也是高人啊。”余罪笑了。
“是吗?那我愧领了,不过余警官,谢字不应该只停留在口头上啊,需要有实际行动的啊。”楚慧婕笑着道。
“咦?你好像在给我机会啊,你认为这也是在做对的事吗?”余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楚慧婕,突来一问。楚慧婕嫣然一笑,却笑而不答。
那笑靥如花,那香风袭人,那乌发如墨,那一颦一笑,仿佛是一个个启发余罪灵感的符号。他突然发现了,自己几乎忽视了一个绝佳的人选。
楚慧婕在如此近距离的凝视中并不显得局促,反而享受这种被关注、被欣赏的感觉。她迎着余罪那貌似色迷迷的眼神,揶揄地道了句:“现在我觉得,你好像后悔当初把我扔在路边不管了。”
余罪笑了笑,点点头,还真有点后悔,然后他起身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关门,拉上了窗帘,然后坐到并不显得惊讶的楚慧婕面前,郑重地说了一句:
“我想邀你做一件事,你一定不会扔下我不管的,对吧?”
余罪很期待,不过他知道,在这里绝对不会失望……
234。第234章 引蛇出洞(1)
多管齐下
“王丽丽……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袁亮放下了笔,抬头看着一位风韵犹存的女人。
美丽的凤眼已经起了数处鱼尾纹,白皙的皮肤即便再用化妆品也显得黯淡,她茫然地摇了摇头,额上几丝白发飘过。
这就是十八前那例凶杀案的诱因——和陈建霆相携跳舞的女人,她已经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改变曾经的自己了。袁亮看着这个不大的快递公司,那女人就坐在成堆的快件包裹后面,是个打工角色。回忆起那晚的惊魂,仍然是一副欲说还休的难堪。
“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也是例行询问,毕竟是命案。”袁亮轻声安慰了句。
“能没有吗?袁队长。”王丽丽哭丧着脸道,“外人说起来,都说是我把他给害了,刚出事那会儿,他爸、他老婆,大过年的,在我门口烧冥钱、点蜡烛,还有公安局的,隔三岔五就找上门,一遍又一遍地问,这这这……抓不着人,也赖到我头上了?”
“不是这样的,毕竟你是现场目击证人。对了,王丽丽,你见过武小磊的父母吗?”袁亮明知故问了一句,这么小的县城,两家商铺相距不到两公里,不可能见不到。
“见过,那是一对好人,怎么了?”王丽丽问。
“对他们印象怎么样?”袁亮问。
“挺好,不过没打过交道,我见了都躲着走。”王丽丽道。
话至此处停了,袁亮打量着这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是一种怀疑的目光。王丽丽被盯得不自然了,讪讪地玩着手中的笔。袁亮沉吟片刻,直问着:“你不用躲吧?你又不是嫌疑人。”
王丽丽怔了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她苦笑着道:“袁队长,事情不是这样讲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嫌疑人家属大家都同情,反倒是像我这样的受害人,大家都唾弃,我又能怎么样?”
“你别介意,就当咱们私下谈话。”袁亮道。
“要真是私下谈话,我就觉得查得没什么意义了。”王丽丽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来了这么一句。
“是吗?”袁亮奇怪了。
“袁队,这都过去十八年了,该好的伤口也好了,该忘掉的东西也忘了,真刨出来,别说我们难堪,就那对老夫妻也受不了啊。说起来吧,陈建霆也确实不是个东西,他就算没死,他家的境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好……那孩子当时也确实是被打急了,我现在都记得起那张脸……”王丽丽絮叨说着,既有悔意,又有同情,推己及人,她似乎对于武向前和李惠兰夫妇给予的更多的是同情而不是愤恨。
“外人都觉得武家夫妇又有钱,又有关系,一定是把儿子藏起来了。你觉得呢?”袁亮起身了,笑着道。他听出了弦外之音。
“就真是能怎么样?难道谁还会把自己亲生儿子送上绝路。”王丽丽笑了笑,也起身了。
王丽丽送着袁亮出了门,招招手再见。而袁亮慢慢踱出了这个小市场,上车时,他回头看到了那位风韵不再的女人,很难想象,蜗居在一个小小快递室的女人,曾经会是周旋于很多男人之间的交际花,时间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他突然想,也许就算陈建霆尚在,此时恐怕也不会是一个常常违法乱纪的混球了。
开着车绕着县城转了一圈,袁亮心里莫名地觉得有点沉重。之前他只是听说过这个案子,不过涉足其中才发现里面含着太多感情因素,远不像普通的一桩凶杀案那么简单。他想,自己的前几任也许都经历过他此时的感觉,然后都在无可奈何中放弃了。
是啊,难道还要对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动手吗?
袁亮的车闪过五金店,又看到了武向前和李惠兰夫妇,武向前在吃力地扛着一副楼梯,妻子李惠兰正把一卷塑料管往车上递,没错,现在他觉得余罪判断得一点也没错,支撑着他们含辛茹苦、日复一日劳作的动力,简直就是不言而喻的。
要职责?还是要良知?
他不敢轻易作选择,案子深入后很快就要对这两位动手,他觉得心里很是不忍,哪怕这是杀人犯的父母。
撇了撇嘴,无语地点了根烟,发现车前有人招手。他踩了脚刹车,车玻璃摇下时,李拴羊那张憨脸亮出来了,在车外小声问着:“袁哥,有消息吗?”
“什么消息?”袁亮奇怪了,这家伙被余罪扔在街头,每天就担个担子卖地瓜。
“嘿嘿,我们所长啊,好几天没回来了。”李拴羊憨笑着道。
“卖你的地瓜吧,操什么闲心。”袁亮没多话,踩着油门,走了。
两周多了,进展仅限于刘继祖提供的协助,余罪带着李逸风又把武小磊的亲戚走了一遍,到现在未进寸步。顾局长问过几次了,他都是这么汇报的。不过袁亮的心里隐隐间觉得什么也查不出来,倒也未必不是好事。
到了武小磊家门口,袁亮也是一晃而过——青砖瓦房,上个世纪的建筑,隔着院墙能看到院子里的苹果树,这样的平房子要放在二十年前,那可是大富之家才修得起的,可现在被四周鳞次栉比的几层小楼夹在中间,倒显得寒酸多了。
车驶出去不远,到了路对面。坐在河坝上一副民工打扮的李呆跳了下来,奔到车前,第一句话也是问:“有我们所长消息吗?”
“你们自己不联系呀?”袁亮异样了。
“所长说,在外地别乱打电话,手机费贵。”李呆道。
袁亮一笑,递了根烟,问道:“哦,这么节省啊,那你就应该知道了,他为了省手机费,一般情况下也不给我打电话。”
“哦,那是没有喽……袁队,这要盯到什么时候啊?”李呆问着。
“现在就觉得无聊了?”袁亮笑着问。
“一天到晚,他家门口一个人都没有,您说能不无聊吗?这几天就拍到了两人上门,一个卖菜的,一个唠闲话的,他们两口子几乎都不在家。”李呆道,盯的地方连人都看不到,可不是无聊嘛。
“你应该相信你们所长啊。”袁亮笑着道。这个地方安静,只有来往车辆,少有行人,他看了看四周,天天守着河坝,也的确够无聊的了,于是笑着问李呆道:“呆头,你们抓偷牛贼的时候,应该比这个更无聊吧?”
“不不不,那个好玩……我们闲了好多天,所长说贼今天晚上要来,我们就出去守着,咦,一家伙就逮着仨。嘿嘿……就是去外地有点累,不过吃得好。”李呆道,那眼神绝对不是刑警惯有的烦躁和无奈,反而是一种兴致勃勃的样子。
袁亮估计那是旗开得胜,案子上没有受过挫折的缘故,而这一次可是一波三折。
半晌无语,李呆异样地看着袁队长,问道:“袁队,咋啦?你信不过我们所长啊?”
“你信得过?”袁亮反问着。
“当然信得过,我们所长可牛了,原来我三个月发不了一回工资,现在一个月能挣三个月的收入。”李呆很正色地讲道。
“我不是说收入问题。”袁亮解释道。
“我知道你说什么问题,案子更是小菜一碟,自打偷牛案后,所里的电话都快爆了,每天都有同行请教。这回要不是风少可了劲儿请,他还懒得来呢。”李呆絮叨说着。袁亮却是听不下如此赞美的话了,发动着车要走,李呆还追着补充道:“别走啊,袁队,陪我聊会儿,一个人闷死了。”
“给你们所长打电话聊吧,我可没心劲陪你扯淡。”袁亮笑道。
刚起步,电话铃响了,袁亮顺手接了起来,一听是余罪,刚问一句,便愕然道:“你不有车吗?什么?逸风没回来……你坐班车回来啦?好……在哪儿,我接你去……”
所长回来了,李呆听出来了,乐滋滋地奔上来要问,却不料袁亮一踩油门,直接走了,留给他一股子黑烟,气得李呆对着车咧咧骂着:“切,拽个毛呀,我们所长不在,你们都没主心骨了。”
骂了句还不解气,干脆解开裤子,朝着车的方向撒了泡水,这才又坐到河坝边上,守着那台一直空录着的微型摄像机。对面的那幢老房子,还像前些日子一样,没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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