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大出乎碧落意料的是,这一路行程与上一回的迥然不同,上路至此恍然半月,眼见便要进入岳阳境地了,她居然并没有涉入什么波澜。江湖风火终日在耳边这般潇潇掠过,却始终未将她拉扯进去,碧落诧异一番之后暗自醒悟:多半是七星会磨刀霍霍,一心要与魍魉山庄开战,便没工夫顾到路上动静了吧?想到此处还没来得及庆幸,她心中反而更加焦急起来:即便我这样风急火燎地赶到山庄,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将他们阻拦下来吗?没有的。看这架势,就算师父能够亲自出马怕也难了……想来想去终是一叹:小贼,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 * *
终于到得洞庭湖畔时,碧落望着茫茫波涛半晌无言。
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淼,款款浮沉间捣碎了她满眼的无奈——到底,是要走这水路了。儿时过往雷鸣电闪地自脑海中劈将过去,碧落双手捏紧,在码头打着一个一个的冷颤。
她怕水怕了十年,自六岁时那场撕心裂肺的沉没之后。是以从此赖上了师父的手,冰冷浑噩中给她一线生机的那般温度,一心想着再也不要远离。而今……深深吸口气,不能去想它。而今只有想想这岳阳水域是否也有七星会的人物,只有想想小贼他是否当真就在山庄当中,只有想想如何开口去向宿先生询问红蝶小姐的事情……而今,既然早已置身江湖,那么风浪水波是在周身还是在脚下,又能有什么分别?
……师父,落儿去啦。
咬咬牙,碧落几步上前,一舟一船地询问起通向魍魉山庄的水径。此刻云雾已然寄养在驿站当中,小木匣连着随身几块散碎银子一并打了个包裹斜在背后,她早已经准备停当,就等着一鼓作气登船出水的。
意料之中,许多船家之一听到“魍魉”二字便神情古怪地躲开了,就便许以重酬,也决不肯接下这趟生意。碧落问了七八个船户均是如此,心中怯意已不知不觉地为焦急替代,她立身码头,一时间茫然无法。
“小姑娘,是要去湖中水岛的吗?”
正在无可奈何时,身后忽然传来这样一声招呼。碧落一怔,回头看去,只见一中年男子儒衫长垂,颇见风雅地挥着手中折扇,眼中含笑,正向自己望来。她心下诧异,迟疑道:“我是要去……去……”那男子一笑打断:“不必说了,我方才听得清楚。只是你这样问法,就便到了明年只怕也没人肯载你。”
碧落脸上一红,心中微有惊讶,道:“是了,我不知道规矩,让您见笑。那请问,我要去哪里坐船才是?”那男子将她上下一打量,折扇遮挡,俯身凑近她道:“告诉你不难,可得先说说看,为什么要往那里去?我们山庄原不是说出就出说入就入的地方。”
此言一出,碧落愕然望着那人,片刻之后欢喜道:“原来是庄中的前辈,失敬了,我是……是要找人去的,烦您指点我一条道路!”
那人示意她声音放轻,莫惊动了旁人,随即微微一笑,道:“这个容易,我们一行也正要回去,小姑娘,你不嫌弃,就跟我们一道便了。”
碧落听得人多,微一踌躇,但眼见面前这男子清淡儒雅,容色间很好说话的样子,她心中一宽,赧然道:“那么多谢您了。”那男子点一点头,折扇轻摇,引着碧落沿湖畔转去。
离了熙攘码头,远远的便看见一只乌篷船泊在岸边,船尾随意坐着几人,似乎正在攀谈。碧落心道:这些想必也都是魍魉山庄的人物了,不知这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想到这里又不禁暗自庆幸:若非遇到他们,我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山庄呢。
眼见离船已近,那摇扇男子与船上几人打了声招呼,转而向碧落道:“话说回来,我可还没问你……”说到这里话语忽然一滞,扬眉望着碧落身后,笑道:“哈,宿兄,原来你也在此,怎么不知会小弟一声?”
碧落听得一震,心中惊喜道:难道是宿先生!飞快回首时,却见到背后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人了?还未待明白过来,她只觉颈上一痛,风池、肩井两处穴道当即钻入一线酸麻,大惊之下再要回首,却一动也不能动了。
此时那男子一扫闲散之风,瞬息间将手抓在碧落后襟处提气一送,轻而易举便将她人丢到了船上,跟着自己左右瞥过,俨无此事一般依旧笑咪咪地摇着折扇,缓步而行。
船尾与舱中共有六人,打扮各不相同,有商有旅,仿佛只是凑在一起合租船只的寻常渡客而已。此刻碧落身子斜飞而来,眼看便要沉重地撞在甲板之上了,舱中忽有两只手伸出来将她一扯,碧落头晕目眩,立即被轻轻巧巧地拉入船腹。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船身一阵摇晃之后渐渐平息,再瞩目时,洞庭水畔一派片祥和平静,除了湖面上几圈水纹远远荡开之外仿佛就从未起过什么波澜。
船上几人不动声色,依旧闲聊,等到那摇扇男子上了甲板,其中便有一客商模样的人呼道:“人都齐了,船家,开船吧。”
碧落此刻倒在舱中动弹不得,只看得到面前有一男子就席而坐,眼望篷外,而袖中明晃晃的一柄短刀却直指自己颈口。背后锐物相抵,显然还有一人。碧落生平从未遇过如此场面,也想不出这群人是为了什么要抓自己,惊骇之下只道是魍魉山庄众人见疑,一时间脸上恼得通红,脱口道:“你们做什么,我真的是要去找朋友的!”
话未说完,面前那人也不看她,只把手中钢刀向前一送。刀尖锋利,碧落咽喉处肌肤洁白细润,登时绽了一线殷红出来。碧落下颌微扬一时懵了,眸中惊诧错愕,一口冷气缓缓抽到心底。她心说这些人为什么不讲道理?魍魉山庄的人果真如江湖传言一般,可恶得很吗?想到这里忽然升起一阵慌乱:如果我见不到小贼和宿先生了怎么办?如果我见不到他们了……嫣如姐姐可还在等我的消息呢!
此时方才的声音自船尾响起——“船家,怎么不走?我们叫你开船你没听到还是怎么?”
船头便有一人慢悠悠地答道:“不走啦,你们雇船时是七个人,现在一下子变做了八个,我怎么走法?”
此言一出,船尾立时没了声息,碧落只觉得持刀那人微微一动,仿佛心绪有所起伏。她勉力欠起些身子向舱外望去,只见船头蹲着一人,背向这里,赤脚麻衫,顶上草笠已然千疮百孔,身旁不时有白雾腾起,仿佛正在吸烟。这原是临江水域再常见不过的船夫打扮,碧落见了心中一沉,暗道:这渔人伯伯不是他们一路,说不定是看见不平想要救我的,可这样强自出头,连累了他可怎么办呢……她却没有看出,此人言语间从容不迫,眼见自家船上出了如此变故,不惊不怕反还有心思抽烟调侃,可见不是寻常船夫。
先前将碧落诱骗来此的男子折扇合拢,自舱中穿到船头,望着那渔人背影抱拳一礼,低声道:“恕在下眼拙,原来朋友也是道上混的。实不相瞒,我们几个是官府中人,为了捉拿这女飞贼已经沿路追了许多日子,如今抓获,是要押回去复命的。既然雇了阁下的船,那便是有缘分,你尽管载我们上路,到了地方,总少不得一份重酬。”说罢手在袖中一探,当真取出一份文谍来:“这是我们官府通文,阁下可要过目?”
岳阳地域龙蛇混杂,整个江湖上都是有名的,踩个乞丐脚说不定都能踩出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来,谁知道这乌篷船上大模大样船夫又是什么来头?是以他这一番话说得着实客气,连情带理,具都到位。碧落在舱中听不分明,但“女飞贼”、“抓获”等词汇连连入耳,她心中气苦,暗道这可不是无妄之灾么?为什么我无端被他们抓住,还要连累名声!
男子一番话说完,那船夫忽然哈哈一笑,他也不正身,只把手中烟袋在船头磕了磕,口中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来——
“放、屁。”
瞬息之间,直插淤泥的长篙忽然拔水而起,那船夫右手烟袋直攻摇扇男子下盘三处,左手不停,抡起竹篙向后劈天一划——淋漓水帘下,船尾四人那跃起之势当空受阻,两人就此落在篷上,船篷受压不住,当即把人漏进了舱里。
轰然巨响之后,两人滚在碧落身旁,带得船身剧烈一晃。碧落惊呼一声,只觉颈边与背心的凉意猛然撤去,舱中四人交个眼色,两两抢出,都露出兵刃向那船夫围攻而去。
碧落躺在舱中,心怦怦乱跳,于眼前状况毫无概念——这群人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打起来了?再要挣起看时,破碎船篷遮住了视线,影影绰绰的只有许多身影在不住交错,偶尔兵器寒光迸出,便刺得她眼中一痛。碧落咬了牙暗自惶急:那船夫伯伯看来竟也是武功高强的人物,可是以寡敌众,终究是太危险了。那群人好没道理,随便抓人不说,现在还要以多欺少……
正想着,两道黑影自头顶掠过,紧接着“怦怦”一震,仿佛是人身跌在甲板上的声音。碧落张大眼睛,侧耳听着,片刻,“扑通”一声有人入水,跟着一把扇子“啪”地飞到面前,扇骨拆散,显然是被钝力击碎的。她身子向后微微一缩,生怕被什么奇怪物事给砸个正着。如此苦捱了片刻,周遭响动终于嘎然而止,碧落目光惊疑闪烁,也不知此刻是如何一副局面。
直到眼前亮起,那船夫擎着烟杆扯下半壁船篷来到碧落身前的时候,她终于舒了口气,然而惊心未定,望着那人依旧忐忑道:“伯伯,我、我不是女飞贼……”
那船夫一怔,破草笠下双眉扬起,半晌点了点头,嘿嘿一笑:“是了,你这丫头要是也能做贼,那咱们魍魉山庄当即该改名叫做凌霄宝殿。”说罢俯下身来,烟袋在碧落左右中府穴上轻轻一敲。两股热流注入,碧落指尖一动,手脚虽麻却已能够翻身坐起,她眼望面前船夫,愕然道:“怎么,您也是庄子里的人吗?”
“‘也’字去掉。”那船夫站起身来,烟袋向四周一指:“这帮,号称是官府中人是吧?嘿嘿,七星会实在越来越不长进,几个大男人一路欺负个女娃娃不说,还攒出份假官谍来自诩朝廷走狗了!不错不错,霍老头儿治下有方啊。”
碧落这才看清,方才船上那七人此刻尽数躺倒,有人是被封了穴道,有人骨断筋折哀鸣不止,更有两人浸在水中,身下一片血迹飘散,竟是已然死去。碧落心中一颤,震惊之下也顾不得奇怪这群人为什么会是七星会属下了。早先诱骗碧落来此的那中年书生显然是被伤了肺脉,此刻连连咳嗽,不时便有鲜血涌出嘴角,眼见难活了。他目中极是惊恐诧异,直勾勾瞪着船夫,艰难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物?我们,我们……”
那船夫扫他一眼,冷笑道:“你行啊,张口敢叫什么‘宿兄’‘宿弟’的,跟白毛小狐狸攀交情是不是?我这掌算是替他给你的了,教给你下辈子做人还是老实些的好。”
碧落本已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此刻听到“白毛小狐狸”五个字心中蓦然一动,迟疑道:“伯伯,请问,您认得宿先生是吗?”
那船夫呵呵一笑,就着满舱的狼藉屈膝坐下,道:“成了,你也不用多说,半袋烟的工夫吧,会有船过来接你。到时候你跟他们走,自然就到我们庄子里了。”
碧落乍然欢喜之后不禁又惊又疑,一次上当,终于不敢再轻信旁人了,她眼望面前船夫,喃喃道:“请问,您是……”
“我啊。”那人边说边往烟锅里填了些烟丝进去,取出火折点燃了,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来。
“我是土地老儿。”
她诸多心思纠结混乱,而猛然一个抬眼,半壁山川的灵秀已然扑面而来。碧落毫无防备,喉中惊叹轻轻溢出唇角——
这就是魍魉山庄?
第十四章:山庄
修得浮生几世缘,烟水莲舟入黄泉。
此言一出,轰隆一阵雷声滚过,碧落微微张了口,半晌,才终于惊呼出来——
“土地公公?!”
“是了。”那船夫呵呵一笑:“我不像吗?”
碧落愕然瞪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心说此人和自己心目中土地公公的样貌可实在差出万里之遥去了。她原想着,既然“老人参精”、“吊死鬼”乃至“白衣狐狸”这种种名号都来得如此恰如其分,那么所谓土地公公,也就该是个矮矮胖胖、留着大把白胡须的慈善老人吧?可是面前这人只有四十上下年纪,并且肤色微黑,颚下略有短须,眉眼鼻唇都寻常得紧,实在难以与传闻中那位呼风唤雨、能将半个江湖的地面儿都握在手中的土地公公联想在一处。碧落望他良久,终于怔怔地摇了摇头:“不像。”
土地老儿哈哈大笑,也不介意,吸一口烟道:“罢了,像的未必便是真的。萧丫头,你看你一路走来,好像平平稳稳的是不是?你道这就是真的了吗?”
碧落一怔,不解其意,只听土地老儿道:“这十几天来你总共吃了七回有毒茶饭,可知道吗?嗯,你不染毒物,那不用说了,还两回险些在客栈床铺上被人给卷走,这也不知道吧。九回路上有人设卡等你,更有三次,你那宝贝马儿的食料里头也掺了要命的东西……嘿嘿,算起账来的话,就只为了周全你这里,土地庙这十来日总共折了十四人,伤了六十几个。丫头啊,你看你这一路走来,可容易吗?”
他话音落下,碧落大吃一惊,愕然无语时,沿途种种便不由得自脑海内风烟掠过——那些周遭人物的一抹眼神一个动作,被他此刻一说,仿佛果真透着许多邪门……原来是这样的吗?碧落心中翻来滚去:原来不是这一路上没有危险,而是一路的危险全都被土地公公一双大手在无形中替她给抹去了吗! 碧落怔怔望着面前吸烟含笑神色优哉的土地老儿,愧疚懊悔连着感激一并涌起,堵在喉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土地老儿的眼色在烟雾当中虚虚渺渺,他望碧落而笑,这丫头的回应是在意料之中的。一路看来,她是真的简单,简单到不容烟火,既如此,自己原就该如白毛小狐狸所说的那般:不必将残酷都抖落出来,留一片冰雪世界给她也就罢了。但是再转念时,他觉着不成。江湖这块地方,这丫头一时三刻之内还不能抽身出去,那么说当领教的,还是尽早懂得的好些——便比如这次,若然无人提点,那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经过了怎样一些命悬一线的险恶。
眼见她俊俏脸蛋涨得通红、一副委屈神情欲要道谢的模样,土地老儿呵呵大笑,挥手道:“罢啦,萧丫头,冲着你和我家小少主的交情,也冲着你敢来魍魉山庄的这份气魄胆量,土地庙护你一路那是没什么可说的。”说着目光一撇,落在船里船外那不住呻吟的几人身上,道:“话说回来,这班人为了你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路途上几次暗算也有他们的份儿,眼看不得手,居然摸到魍魉山庄眼皮底下撒野来了!嘿嘿,扮作什么客商旅者,还晓得雇条渔船来掩人耳目,可以,手段也算得高明了。只是不巧啊不巧,偏生忘记在船夫身上做做文章。”说到这里随意而笑,一口薄烟吐出,空气中轻飘飘化开一层氤氲。
碧落心中仍自惊疑,她皱眉看看那些人,眼见咳血的咳血昏迷的昏迷,心中毕竟不忍起来,低声道:“土地伯伯,他们为什么要捉我?还有您所说那一路上的人,他们为了什么?七星会这般封锁魍魉山庄的路线,依旧不许人通过,是不是?”
土地老儿眉头一皱,侧首望天,寻思这话要如何出口才算妥当——总不能说“我家小少主看上丫头你了,半个江湖都已传开,这大家才争先恐后要拿你去制我家少主”的吧?并且这件事情也着实有些诡异——半个江湖都已传开,怎么传开的?少主身边可没有这样碎嘴碎舌的人物,而旁的人,若这传言是自五色缸中流窜出来倒也不足为奇了,可偏又不是……那么还有谁能够知道这里面的关节